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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丁再度出现在病房里的那个下午,格兰特已经在病床和窗户边走了一个来回。格兰特如此扬扬得意,使矮冬瓜不由得提醒他这是任何一个十八个月的孩子都能做到的事。但今天没什么事能让格兰特败兴。

“你以为能把我关上几个月,是不是?”格兰特叫嚣着。

“我们很高兴看到您康复得这么快。”矮冬瓜拿腔拿调地说,“当然,我们也很高兴看到您能空出床位。”

她踢踏作响地走进走廊,身后闪耀着金发和浆挺的衣摆。

格兰特躺到床上,以某种动情的慈爱目光环视着自己的小监狱。在连续几个星期被限制在仅仅十二块地砖的面积之后面对窗口,没有哪个人能了解那种感觉,即便他是驻足极地或是珠穆朗玛峰顶。至少在格兰特看来是这样。

明天他就要回家了。回家去被丁克尔太太溺爱。他必须半天躺在床上,还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但他又是自己了。不用再去恳求别人的帮助,不必忍受拖沓的服务,以及多余的呵护。

前程一片光明。

威廉警官已经结束了他在埃塞克斯的琐事。他出现在病房时,格兰特喷射出满腔的欢欣鼓舞。现在格兰特只等着玛尔塔出现,这样他可以在她面前再次炫耀重现的男子汉气概了。

“您觉得这些历史书怎么样?”威廉问道。

“好得不能再好。我已经证明它们都写错了。”

那时威廉咧嘴笑了。“我希望有条法律禁止这么干。”他说,“军情五处[1]不会喜欢这个的,能判个叛国或冒犯君主什么的。如今这些事您很难说。假如我是您,我会小心一点。”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相信任何历史书上写的东西了,所以你真得帮助我。”

“您必须承认某些例外。”威廉以他固执的唯理性准则指出,“维多利亚女王是没问题的,而且我想裘力斯·恺撒确实入侵了不列颠,那也确实是一○六六年。”

“我正准备开始严正怀疑一○六六年的问题。看来你已经把埃塞克斯的事搞定了。那是个什么活宝?”

“一个彻头彻尾的小畜生。打他九岁从他老妈那儿偷零花钱起就该好好收拾他。十二岁时抽他一顿或许就能救他的命。如今他可得在满树杏花前被吊死了。今年春天来得早。前一阵我每天都在花园里干活,现在好日子没了。您会喜欢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

然后他就走了,乐观、冷静、心态平和,正像一个年少时就被出于教育目的好好鞭打过一通的人。

因此格兰特开始向往来自外面、来自他即将再次成为一部分的那个世界的其他访客。当熟悉的柔和的敲门声响起时,他高兴极了。

“请进,布兰特!”他雀跃地高喊着。

于是布兰特进来了。

但这不是上次离开时的布兰特。

欢天喜地的氛围离开了,他刚获得的魁梧体态也离开了。

他不再是那个先锋、那个拓荒者。

他不过是一个穿着非常非常长的夹大衣的瘦削男孩。他看起来少不经事、惊慌失措、不知所从。

当卡拉丁以倦怠而凌乱的步伐穿过房间时,格兰特沮丧地望着他。今天他邮差般的大衣口袋里没有塞着纸卷。

哦,好吧,格兰特哲人般地想着,我们已经享受了过程。瓶颈总会在某处出现的。没有人能够以那种轻松的业余爱好者方式从事严肃的研究,还指望以此证明什么;没有人能指望一个业余爱好者走进苏格兰场去解决一桩让专家都觉得棘手的案子;所以,凭什么他曾经以为自己比历史学家更精明呢?他曾经希望证明自己对于那张画像的面部解读是正确的,他曾经希望洗清自己将一名罪犯放进审判席而不是被告席的耻辱,但他早就应该平心静气地接受自己的错误。也许这都是他自作自受。也许,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已经开始有点自得于自己对于人类相貌的判断眼光。

“早,格兰特先生。”

“早,布兰特。”

事实上这对于那个男孩来说更糟。他还处在盼望奇迹出现的年龄,他还处在会为气球爆炸感到惊讶的年龄。

“你看起来有点郁闷。”格兰特快活地对男孩说,“什么事不对劲了吗?”

“什么事都不对劲。”

卡拉丁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

“这些该死的麻雀难道不让您心烦吗?”他焦躁不安地问。

“是吗?你终于又发现在理查死前就有关于男孩失踪的广泛传闻了?”

“哦,比这还糟。”

“哦?书面的证据?一封信?”

“不是。根本不是那种东西,是更糟糕的东西。某种更——更要命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您。”他怒视着叽叽喳喳的麻雀,“这些该死的鸟。现在我再也写不了那本书了,格兰特先生。”

“为什么不行,布兰特?”

“因为这不算新闻。所有人早就都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

“知道理查没有杀死那些男孩,人们知道所有那些事。”

“他们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哦,好几百年了。”

“打起精神来,伙计。那件事发生距今不过四百年。”

“我知道。但这没有什么区别。人们知道理查没干那事已经好几百年了……”

“你能不能别这么沮丧,说点有条理的。这种正名最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开始?哦,在第一时间就开始了。”

“那是什么时候?”

“自都铎王朝结束、可以随便说话时就开始了。”

“你的意思是在斯图亚特王朝[2]?”

“是吧,我想——是。一个叫巴克的在十七世纪写了一份辩护。霍利斯·沃波尔[3]在十八世纪写了一份。一个叫马克海姆的在十九世纪又写了一份。”

“在二十世纪是谁?”

“据我所知没有。”

“那么如果你写一份又有什么错?”

“但这不一样了,您看不出来吗?这不再是一个大发现了!”他吼着这几个字:大发现。

格兰特笑着望着他:“哦,别这样。你不能指望在灌木丛里捡到大发现。假如你不能成为拓荒者,那么率领一支十字军也不错。”

“十字军?”

“当然。”

“对抗谁?”

“汤尼潘帝。”

男孩的眼睛不再无神。他突然被逗乐了,就像刚明白了一个笑话。

“这是最见鬼、最愚蠢的名义,不是吗?”

“假如人们在三百五十年以前就指出了理查没有杀害他的侄子,而教科书还始终在毫无依据、斩钉截铁地说是他干的,那么,在我看来,汤尼潘帝是你的强硬对手。你该忙起来了。”

“但是像沃波尔这样的人都失败了,我又能做什么?”

“有句老话,滴水穿石。”

“格兰特先生,现在我感觉到了一小滴涌动的泉水。”

“你瞧,我必须得说你了。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妄自菲薄的人。这可不是要应战整个不列颠民众应该有的情绪。你会得到应有的重视的。”

“您的意思是,因为我从来没写过书?”

“不,这根本不重要。大多数人的第一本书都是他最好的作品,也是他最想写的东西。不,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自从离开学校就再没读过历史书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够资格评判你的作品。他们会指责你为理查辩白。‘辩白’带有‘正名’所没有的贬损含意,所以他们会用‘辩白’一词。少数人会去查阅《不列颠百科全书》,觉得自己更有本事介入此事。这些人会批判你而不是评判你。而严肃的历史学家根本懒得理你。”

“向上帝保证,我会让他们注意到我的。”卡拉丁说。

“瞧,这听起来更像征服整个帝国的劲头了。”

“我们没有帝国。”卡拉丁提醒道。

“哦,你们有。”格兰特不动声色地说,“从经济学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王国和你们的王国的不同之处在于:你们在一个纬度上营造,我们在世界各地一点点地营造。在你得知自己并非独创这个可怕消息之前,你开始写那本书了吗?”

“是的,我已经写了两章。”

“你怎么处理它们了?你没有把它们扔掉吧,是不是?”

“没有。差一点,我差点把它们扔进火炉烧掉。”

“为什么没烧掉?”

“那是个电炉。”卡拉丁懒散地伸直长腿,露出了笑容,“兄弟,我觉得好多了。我已经忍不住要拥吻不列颠人民再告诉他们点家事的真相了。卡拉丁一世正在我的血液中奔腾。”

“听起来像种很有传染性的病毒性高烧。”

“他是掉进木匠行的最冷血的老流氓。他从樵夫做起,以一座文艺复兴式城堡、两艘游艇、一节私人车厢告终。是火车上的私人车厢,您知道的。里面有绿色的泡泡纱,全木质内饰,只有亲眼看到您才会相信。不仅仅是卡拉丁三世,人们普遍认为卡拉丁家族的血液正在变得越来越孱弱。但现在我已经完全成了卡拉丁一世。我明白了这个老家伙想买下某片林子而别人告诉他没门时他的感觉。兄弟,我得回城了。”

“很好。”格兰特平和地说,“我期待着看到你的题献。”他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写字板,递过去,“我做了些警察式的总结。也许对你准备辩护词有用。”

卡拉丁接下,毕恭毕敬地读着。

“撕下来带走吧。我已经写完了。”

“我想,再过一到两个星期,真正的刑事调查就会让您忙得顾不上这起——学术研究的。”卡拉丁憧憬着。

“从没有哪次调查让我这么享受过,”格兰特真心实意地说,他看了一眼仍旧倚在书堆上的画像,“当你陷入沮丧时,我比你想象的更受打击,我觉得一切都乱了。”他又看了看画像,“玛尔塔觉得他有点像‘奢华王’罗伦佐。她的朋友詹姆斯认为这是一张圣人的面孔。威廉警官把他当做大法官。但是,我想也许护士长的看法最接近事实核心。”

“护士长怎么说?”

“她说这是一张写满了最可怕的煎熬的脸。”

“是的,是的。我想就是这样。您觉得这不像他吗?”

“不。我相信这像他。他没躲过什么灾祸。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必定充满了雪崩式的打击与重负。一切曾经都很顺利。英格兰终于登上了平底船,内战的阴影逐渐从人们心中淡出,有一个优秀而坚实的政府确保局势平稳,一条活跃的贸易线确保国力繁荣。从米德尔海姆到温斯雷代尔,看起来到处都前景不错。然后一切在短短两年里,都失去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和平。”

“据我所知,有一场灾祸他躲过了。”

“什么?”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会成为几个世纪人们抨击与嘲笑的对象。”

“没错。这原本会成为最令他心碎的一击的。在这个案子里,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个人确信理查绝对不会篡位吗?”

“不知道。是什么?”

“当斯蒂灵顿带来那条爆炸性消息时,他不得不北上去调动军队。假如他预先知道斯蒂灵顿会说些什么,或者有任何企图想在斯蒂灵顿的协助下编造一个故事,他一定会让军队跟在身边。即便不是在伦敦,也会在自家封地附近比较顺手的地方。他不得不首先紧急赶往约克,然后去找他的内维尔堂弟调动人马,这些都证明他此前从未听过斯蒂灵顿的坦白。”

“确实。他带了一批乡绅,准备接手摄政权。走到北安普敦却听说了伍德维尔惹的乱子,不过这没让他慌神。他解决了伍德维尔的两千人军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回到伦敦。在他看来,等在那里只不过是一场正统的登基仪式,没有别的什么。直到斯蒂灵顿向枢密院坦白,他才去调遣自己的军队。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却在往英格兰北部赶。没错,您是对的,当然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卡拉丁以他惯有的温柔方式用食指扶了一下眼镜腿,提供了一个呼应的话题:“在这个案子里,您知道是什么让我确信亨利有罪的吗?”

“是什么?”

“秘密。”

“秘密?”

“他的秘密。那些神神秘秘,偷偷摸摸的伎俩。”

“你是指他天性里的那些成分?”

“不,不。没有那么微妙。您没注意到吗,理查作案不需要任何秘密,而亨利要作案就必须让两个孩子的结局成为秘密。没人能想出理查有什么理由要偷偷摸摸地行事。理查如果这样做就是疯了,因为他不可能解释得清楚,迟早他要对男孩失踪这一事实负责,而从他的角度看,统治的路还很长。没人有本事解释清楚:当拥有这么多更简便的手段时,理查为什么要选择如此困难而危险的做法。他可以把两个孩子闷死,然后以国礼安葬,让伦敦市民来瞻仰、哀悼两个夭亡的小东西。这也是理查肯定会选择的手段。天哪,理查杀死两个孩子的全部动机就在于防止他们取得民心,而要想从这场谋杀中获利,两个孩子已死的事实必须公开,越快越好。假如民众不知道两个孩子已经死了,整套计划就失败了。可是,现在我们看看亨利,他必须让整件事成为秘密。他必须掩盖两个孩子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死去的事实。他的阴谋能否成功取决于没有人知道两个孩子确切的下场。”

“千真万确,布兰特。千真万确。”格兰特说,微笑着看着这位辩护律师稚嫩而激动的脸,“你应该来苏格兰场,卡拉丁先生!”

布兰特笑了。

“我会咬住汤尼潘帝不放的。”他说,“我敢打赌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我敢打赌历史书上满是它们的千疮百孔。”

“顺便提一句,你最好把古特贝·奥利芬特爵士的书带上。”格兰特从他的储物柜中拿出那本外表堂皇的大厚书,“历史学家们都应该被押送去上心理课,然后得到许可写书。”

“哈,这对他们没有用。一个对人类心理动机感兴趣的人不会去写历史书。他会写小说,或成为精神病医生,甚至是公务员……”

“或者骗子。”

“或者骗子。或者算命的。一个洞察人类的人不会有激情去写历史。历史只是玩具兵。”

“嘿,别这样。你是不是太过激了?这个学科是非常渊博和考究的……”

“哦,我不是说那些学者。我的意思是:历史是平面背景上移动的小人。仔细想想,倒是和数学模型有些相似。”

“假如它们是数学,它们就没有权利记录流言飞语。”格兰特说,口气突然变得有些恶毒。有关圣人摩尔的记忆仍令他作呕。他翻看着古特贝爵士的大部头著作,权当告别回顾。随着末尾临近,他拇指下书页翻动的速度减慢,然后干脆停了下来。

“真奇怪。”格兰特说,“他们倒是都乐于把这个人在战场上的表现评价为‘勇敢’。这些历史学家秉承了这些套话,却没有任何人出面质疑。甚至没有人强调这一突兀之处。”

“这是敌人的赞歌。”卡拉丁提醒道,“这些套话最初来自敌方流传的一首民谣。”

“对,是斯坦利那边的人写的。‘理查王的骑士发了话,’就在这附近。”格兰特翻动书页,找到他想找的内容,停了下来,“看来是位‘了不起的威廉·哈林顿爵士[4]’。这位骑士在劝说:


斯坦利(这个该死的叛徒)攻势太猛,我们已无力抵挡,

恳请您撤退,不要再逗留战场。

留得青山,我们再重擂战鼓。

您必重登宝座,再做我君主。

‘不。递我战斧,为我把英王王冠戴正,

以创造天地之神为名,英王我今愿奉上生命。

胸中一息尚存,脚下必不动摇一步。’

他言出既行,奋战至死,死如君主。”


“‘为我把英王王冠戴正’。”卡拉丁沉吟着,“这就是后来在山楂树丛里发现的王冠。”

“是的。也许是被当做战利品扔在那里。”

“我一直以为王冠是类似乔治国王头顶的那种,又高又有天鹅绒,但理查的王冠似乎只是个金箍。”

“没错。它可以戴在头盔外面。”

“天哪!”卡拉丁突然迸发道,“如果我是亨利,我肯定不情愿戴上那顶王冠!肯定不情愿!”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您知道约克镇民怎么记载——在他们的方志里,您知道的——怎么记载博斯沃斯战役的吗?”

“不知道。”

“他们写道:‘在这一天,我们的好国王理查惨遭谋杀,全城陷入深切的哀悼。’”

麻雀的嘈杂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听起来不太像给一名可恨的篡位者的悼词。”格兰特不动声色地说。

“不像。”卡拉丁说,“不像。‘全城陷入深切的哀悼。’”他缓慢地重复着,在心里掂量着这些词句,“他们很动情,尽管一个新的王朝正在形成、前途未卜,他们还是把自己的观点白纸黑字地写在地方志上,说这是一起谋杀,还说他们深感哀痛。”

“也许他们刚听说国王的尸体遭到羞辱的事,觉得有点无法忍受。”

“是的,没错。你不会乐于想象一个你熟悉并且尊敬的人被脱光了挂在马上、摇来晃去地像只死兽。”

“即使死的是敌人,人们也不会愿意这样想。不过,在亨利和莫顿的阵营里,你找不到‘感性’这种东西。”

“哈,莫顿!”布兰特吐出这个字眼时就像吃到了什么脏东西,“莫顿死时可不会有人‘深切哀悼’,相信我吧。知道记编年史的史官怎么说他的吗?我指的是在伦敦的那个。他写道:‘本朝无人愿与之声名同列,而其声名将于下议院诸君之怨恨鄙夷声中长存。’”

格兰特转过头,看着那张陪伴他度过了这么多个日夜的画像。

“你明白的,”他说,“尽管有官场上的得意和红衣主教的帽子,但在这场与理查三世的较量中,我想莫顿是输家。尽管遭遇了失败和长时间的中伤,两人相比,理查依旧胜出。在他的年代,他得到了人们的热爱。”

“这是个不错的墓志铭。”男孩严肃地说。

“不坏,着实不坏的墓志铭。”格兰特说,最后一次合上奥里芬特的著作,“没有多少人配得上比这更好的。”他把书交还给原主人,“很少有人能赢出这么多。”他说。

卡拉丁离开后,格兰特开始收拾自己桌子上的东西,准备明天回家。那些不曾读过的时髦小说可以送给医院的图书馆,去愉悦那些比他更容易取悦的心灵。不过他想保留有高山图片的那本。他还必须记得归还亚马逊她那两本历史书。格兰特把历史书抽出来,这样可以在亚马逊来送晚饭时还给她。自他开始调查理查的真相以来,他第一次想到重读教科书中关于邪恶理查的描述。找到了,那段爱憎分明、臭名昭著的故事。没有一个“可能”或者“也许”,没有一个限定词或问句。

正准备合上年级较高的一本时,他的目光落在亨利七世王朝的开始处,他往下读道:“都铎家族深谋远虑制定的一贯策略就是:赶走一切威胁王位的对手,尤其是在亨利七世一朝中尚存的约克家族继承人。在这方面都铎家族做得很成功,虽然约克家族的最后一员直到亨利八世时才被除掉。”

格兰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段赤裸裸的宣言。一场大屠杀就这样被平静地接受了。一场家族灭绝也被这样简单地认可了。

理查三世被冠以“两个侄子的刽子手”的称号,而以“深谋远虑制定的一贯策略”灭绝了整整一个家族的亨利七世被当做精明而有远见的君主——也许亨利不讨人喜欢,但他勤勤恳恳、富于创造性,何况成绩不俗。

格兰特放弃了。历史是某种他永远没法明白的东西。历史学家的价值观与他所了解的任何价值观都南辕北辙。他永远没法把它们拉拢到一块场地上。他该回苏格兰场了,在那里谋杀犯就是谋杀犯,海德先生该接受的惩罚,杰克医生也得接受[5]

格兰特把两本书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此时亚马逊正好为他端来焖李子泥。格兰特接过菜盘,简短但得体地道了谢。他确实很感谢亚马逊。假如她没有保留她的历史课本,格兰特也许永远不会走上这条通向理解金雀花王朝的理查的道路。

亚马逊被格兰特的殷勤搞得有些迷惑。格兰特开始怀疑自己卧病期间是否暴躁得像头狗熊,以至于亚马逊只能期望跟着他满地捡刺。这实在是个令人心灰意冷的想法。

“我们会想您的,您知道吗?”亚马逊说,她的大眼睛圆睁着,仿佛随时可以泪水盈眶,“我们已经习惯有您在这里了。我们甚至也习惯了那个。”她朝画像的方向摆了下胳膊肘。

一个念头涌现在格兰特心中。

“你能为我做点事吗?”格兰特问。

“当然。只要是我能效劳的。”

“你能不能把画像拿到窗边,在光线好的地方仔细看看,看大约一次诊脉的时间?”

“当然可以,如果您想这么做的话。但是为什么呢?”

“别管为什么,就算为了让我高兴吧。我会帮你计时的。”

亚马逊拿起画像,走到窗边光亮处。

格兰特注视着手表的秒针。

他给了亚马逊大约四十五秒的时间,然后说:“怎么样?”对方没有回答,于是他再问了一遍:“怎么样?”

“有意思。”亚马逊说,“如果看得久一点,还真觉得这是一张很不错的脸,不是吗?”

注释

[1]军情五处(MI 5),世界上最具神秘色彩的谍报机构之一。一九○五年英国陆军大臣R. B .霍尔丹实施的军队改革促使军事情报部门的成立,但是总参谋部为情报部门的归属问题争论不休,争论的结果导致军情五处成立,它起先归属于陆军部,后来由外交部接管。

[2]斯图亚特王朝(The House of Stuart),初名为斯迪瓦特王朝(House of Stewart),1371至1714年统治苏格兰、1603至1714年统治英格兰和爱尔兰的王朝。

[3]霍利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1717—1797),英国十八世纪小说家,他在1764年发表的《奥托兰多城堡》(The Castle of Otranto)创立了十八世纪末期的哥特小说。

[4]威廉·哈林顿爵士(Sir William Harrington),与此同名者有英国十八世纪一位外交家兼发言人,此处似为作者调侃。

[5]原文为“what went for Cox went equally for Box”。Box and Cox是1847年的一出英国喜剧,巧合的是其作者莫顿(Morton)与本小说一直在声讨的红衣主教莫顿同名,恐怕这就是作者如此引用的原因。根据这出喜剧的剧情,“Box and Cox”后来在英语中成为“两人轮流担任同一角色”的代名词。译文以史蒂文生的小说《化身博士》中海德博士与杰克医生替代。《化身博士》讲述杰克医生喝了一种试验用的药剂,在晚上化身成邪恶的海德先生四处作恶,白天又恢复成受人尊敬的科学家,终日徘徊在善恶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