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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提交给国会的弹劾案里并没有提到理查谋杀‘塔中王子’的事。”第二天早上,格兰特问他的外科医生。

“是吗?”外科医生答道,“这可真奇怪,不是吗?”

“奇怪极了。你能想出什么解释吗?”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

“继位者并不是他们家族里的人。他是这个家族中最后一个国王。他的继位者是都铎家族的第一个国王,亨利四世。”

“是这样,当然。我忘记了。我一直不擅长历史。我经常在历史课上做代数作业。在学校里,老师没能把历史教得足够有意思。也许画像多些会有帮助。”他看了一眼理查的画像,重新回到他的职业上,“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很健康,真让人高兴。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不久,外科医生和蔼可亲地告辞了。他对脸感兴趣,因为这是他的职业的一部分,而历史在他看来是用处不同的东西、某种他可以为了藏在课桌里的代数书而舍弃的东西。他有病人要照顾,有未来把握在手中,他没有时间思考纯学术的疑题。

护士长也一样,有太多迫在眉睫的事务要处理。当格兰特把这个问题抛给她时,护士长很礼貌地听完了,但格兰特感觉她的神情仿佛在说:“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个问题留给专门陪伴病人的医院义工。”这不是她的职责所在。她以帝王般的威严俯视着,确保在她眼皮底下的这个庞大蜂巢发出活跃的蜂鸣声,此间所有的事件都是急迫而紧要的,你很难指望她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些发生在四百年以前的事情上。

格兰特想说:“可是你们所有的人应该都会对王室中可能发生的事感兴趣,对一个人的名誉是何等脆弱感兴趣。”然而,格兰特已经满怀罪恶感地意识到:此时以无关紧要的琐事打扰护士长,等于毫无理由或借口地使她原本就已足够冗长的晨间巡视更加冗长。

矮冬瓜不知道那个法案是什么,而且清楚地表示她也不想知道。

“那东西已经让你魔怔了。”她探头过去看画像,说,“这不健康。为什么你不读那些好书。”

即便是玛尔塔也不行。他曾经渴盼见到她,与她分享这个离奇的新命题并看看她的反应。但即便是玛尔塔也因为被马德莱娜·玛尔奇激怒而无暇顾忌格兰特。

“她都已经亲口答应我会写了!吃吃喝喝了这么多场、展望了无数次结束这场马拉松谈判。我甚至都已经开始和雅克讨论服装的问题了!现在她却决定必须又去写一篇她那种可怕的侦探小说。她说必须趁有灵感时写出来,等等,等等。”

格兰特满怀同情地聆听着——是的,优秀的戏剧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消费品,而优秀的剧作家的价值应该以白金来衡量——然而他更像是隔岸观火。在这个清晨,对他来说,十五世纪比谢福特斯伯里大街上发生的任何事都更加现实。

“我想写一本侦探小说不会花费她很长时间。”格兰特安慰道。

“哦,不。她需要六个多星期。问题在于她现在又脱了钩,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再把她钓回来?托尼·萨维拉想让她写一出关于马布罗的戏,你知道托尼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时是什么样子。他能把海军部拱门上的鸽子哄下来。”

在离开之前,玛尔塔短暂地回到了法案问题上。

“确实得有个解释,亲爱的。”她走出门,话音留在身后。

当然存在一个解释,格兰特想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但那个解释是什么?这件事违背一切可能性与常理。历史学家说这场谋杀改变了人们对理查的看法,他因这一罪行被整个英格兰痛恨,而这也正是英格兰人民欢迎一个陌生人取代他的原因。然而,当他的恶行被罗列在国会面前时,却没有一字一句提到那场谋杀。

诉案提交时理查已经死了,他的追随者要么在逃、要么被逐;他的敌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所有能够想到的罪名加在他头上。但他们却没有想到这场醒目的谋杀。

为什么?

据说王储失踪的丑闻曾令举国震惊。这正是炙手可热的丑闻。可是,当理查的敌人罗织他对道德以及国家犯下的罪行时,他们忽略了最臭名昭著的这一宗。

为什么?

在初登王位这段敏感的不稳定期里,亨利需要所有最微不足道的有利因素。在这个国家他是一个陌生人,从血统上讲他没有资格坐上王座。但他却没有利用理查这桩理应众所周知的罪行,这一罪行本可赋予他压倒性的优势条件。

为什么?

他接替的是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的王位,这是一个从威尔士疆界到苏格兰边境人人耳熟能详的人、一个在他的侄子失踪以前一直广受爱戴与敬重的人。即便如此,亨利忽视了他可以用来诋毁理查的最现实的优势——那桩不可饶恕的可憎罪行。

为什么?

似乎只有亚马逊还算关心占据了格兰特全部心思的这件古怪事,这倒不是因为她对格兰特有特别的关照,而是她那个充满责任心的灵魂发现任何可能的差错时都会不安。亚马逊可以在走到走廊尽头后再返回来、扯掉日历本上某张有人忘记撕掉的日历纸。然而,她思虑的本能远逊于她安慰人的本能。

“不用担心。”她安慰道,“肯定有什么您没有想到的非常简单的解释。换换心思,没准什么时候您就会想起来。需要回想把东西错放在什么地方时我经常这么做。我会把水壶放回餐具室,数数嬷嬷们捐来的消毒外套,然后突然想起来:‘天哪,我把它落在我的巴宝莉风衣口袋里了。’所有东西都是这样的,我想。所以您没必要担心。”

威廉警官正在埃塞克斯的荒原上忙碌,他在帮助当地警方确认究竟是谁用铜秤敲坏了一个老店员的脑袋、又将尸体留在一堆鞋带、甘草根之类的杂物中。所以,没法指望从苏格兰场得到帮助。

没有任何人提供帮助,直到三天后小卡拉丁再度出现。格兰特觉得他举止间惯有的出世味道这次又浓重了些,其间甚至带了几分自得。作为一个出身良好的好孩子,他彬彬有礼地问候了格兰特的康复情况,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从宽大的大衣口袋里拿出几页笔记,透过角质眼镜框迎接同伴的目光。

“我可没有带圣人摩尔来当礼物。”他兴高采烈地宣布。

“没人要你去请他。这里没人接待。”

“他已经出局了。彻底的。”

“我也这么想。让我们着眼事实吧。你可以从爱德华去世的那天开始吗?”

“没问题。爱德华于一四八三年四月九日去世。在伦敦,我的意思是,在威斯敏斯特,当时这两个地名还不是一回事。王后和两个女儿都住在那里,还有男孩中年纪较小的那一个,我想。年幼的王储正在拉德洛城堡上课,监护人是王后的哥哥瑞夫斯勋爵。王后的亲戚们权势很大,您知道吧?宫里到处都是伍德维尔家的人。”

“是的。我知道。继续吧。理查在哪里?”

“在苏格兰边境。”

“什么?”

“没错,我说的是苏格兰边境。远离权力中心。他喊叫着要一匹马赶回伦敦了吗?没有。”

“他做了什么?”

“他在约克安排了一场安魂弥撒,召集了所有北方的贵族参加。他带领贵族们宣誓忠于年幼的王储。”

“有意思。”格兰特不动声色地说,“瑞夫斯在做什么?我是说王后的哥哥。”

“四月二十四日,他陪伴王储出发前往伦敦。随从的有两千人的军队和大量武器。”

“他带武器干什么?”

“别问我。我只是一个学术工人。多塞特——王后前一次婚姻中生下的两个男孩中较大的那一个——接管了伦敦塔里的军火库和金库,并开始准备船只去掌管海峡防务。枢密院发布的命令是由瑞夫斯和多塞特签署的——用的名义分别是‘皇舅’和‘同母皇兄’——根本没有提理查。这显然不对劲,假如您记得的话——我想您是知道的——在爱德华的遗嘱里,他任命理查在非常时期担任王储的监护人和护国公。只有理查,您知道,没有其他协同大臣。”

“是的。至少这符合他的性格。无论是把理查视为一个普通人还是一个执政者,爱德华肯定始终百分之百信任着他。理查南返时也带了一支新组建的军队吗?”

“没有。他带回了六百个满怀哀思的北方乡绅。四月二十九日,他们到达北安普敦。理查似乎希望在那里与拉德洛的人马会合;不过这一点没有确切记载,只有史学家的一面之词。然而,拉德洛的那一路——也就是瑞夫斯和王储——没有等他,而是径直去了斯通尼·斯特拉佛德[1]。实际上,在北安普敦与理查会合的是带着三百人的白金汉公爵。您知道白金汉公爵吧?”

“算是点头之交。他是爱德华的朋友。”

“没错。他是从伦敦匆匆赶来的。”

“他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很合理的推理。他不会带着三百人来只为表示哀悼。不管怎么说,最后在那里组成了枢密院——要召集一次像样的枢密院会议,理查自己的人马和白金汉公爵的队伍中有足够的人选。然后瑞夫斯和他的三个助手被逮捕、押往北部,理查陪伴王储前往伦敦。五月四日,他们到达伦敦。”

“很好。很清楚。最清楚的一点是:圣人摩尔说理查曾致信皇后,骗她不要派大批部队护送王储;考虑到时间与距离,这纯粹是胡扯。”

“一派胡言。”

“事实上理查只做了所有人都指望他做的事。当然他也肯定知道爱德华遗嘱中的安排。理查的行动符合人们的所有预期:他的悲哀,他对王储的关照;一场安魂弥撒,一次同盟的宣誓。”

“是的。”

“这套规范仪式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呢?我是指就理查这方面来看。”

“哦,是没过多久的事。理查回到伦敦,发现皇后带着那个更年幼的王子、两个公主以及她第一次结婚生的孩子多塞特跑到了威斯敏斯特的庇护所[2]。除此之外,一切似乎还都正常。”

“他把王储带去伦敦塔了?”

卡拉丁迅速浏览着自己的笔记。“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没查到。我只是——哦,在这里。没有,他把王储带到了圣彼得大教堂墓园里的主教宫,他自己则回到贝纳德城堡和母亲住在一起。您知道贝纳德城堡当年在哪里吗?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约克镇上的一幢房子。就在河边,距离圣彼得大教堂西侧不远。”

“明白了。理查在那里一直住到六月五日。等他的妻子从北方赶来,他们换到了名叫克罗斯比宫的住处。”

“那房子现在还叫克罗斯比宫,只是已经搬到了切尔西。我最近没见过它,理查安装的窗户恐怕已经不在了,但房子应该还在。”

“是吗?”卡拉丁高兴地问,“我准备马上去看看。想到这些会觉得这是个很家常的故事,不是吗?和自己母亲住在一起,直到他的妻子赶来,然后再搬出去和妻子住在一起。当时克罗斯比宫是他的房产吗?”

“我想他是租住的。房子属于伦敦的某位市议员。这么看来,当理查抵达伦敦时,没有人质疑他的监护资格,也没有计划改变的迹象。”

“没有。甚至在到达伦敦前他就被承认为护国公了。”

“你怎么知道的?”

“在当年留下的专利登记簿[3]上,理查曾经两次被称为护国公。让我看看,一次是四月二十一日,那是爱德华死后不到两个星期;另一次是五月二日,那是在他抵达伦敦两天后。”

“好吧。我信了。没有不满或骚动的迹象?”

“至少我没有发现。六月五日理查发布法令,对二十五日的王储加冕仪式做了详细安排。他还给四十名乡绅发出召集信,通知他们前来受封为巴斯骑士。让国王在登基仪式上分封巴斯骑士,这好像是个传统。”

“五日。”格兰特思忖着,“然后他把加冕日期定在二十二日。他没给自己留下多少策反的时间。”

“没有。甚至还有记录说定制了王储的加冕礼服。”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卡拉丁有些歉意地说,“目前我知道不多。六月八日,枢密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时代人的记述有菲利普·德·科敏[4]的《回忆录》,我现在还没能看到,但有人答应明天借给我一份一九○一年的曼德罗版。似乎是巴斯主教六月八日给枢密院带来了什么消息。您知道当时的巴斯主教吗?他叫斯丁顿。”

“没有听说过。”

“他是万圣会[5]的成员之一。天知道那是什么组织。他也是约克牧师会[6]会员。又是个天知道是什么的组织。”

“听起来都像是有学问、有名望的圈子。”

“好吧。算是吧。”

“除了科敏,还查到那个时代别的历史学家了吗?”

“没有,目前没有,没有人在理查死前记述过什么。科敏会有法国式的偏见,但他不是个都铎人。与在都铎朝为理查记传的英格兰人相比,科敏应该更值得信赖。关于历史是怎么被编造的,我倒给您找来一个很有趣的样本。这是我在查找当时的历史学家时发现的。您知道,他们关于理查三世的故事中有一个是说他在图克斯伯里战役[7]中冷血地杀死了亨利四世唯一的儿子。信不信由您,这个故事是彻头彻尾编造的。我们可以追溯到这个故事第一次被讲述的时候。对于那些坚信无火不起烟的人来说,这是个绝妙的反例。请相信我,这股烟是摩擦两根老干木柴惹起来的。”

“但图克斯伯里战役发生时,理查还只是个孩子。”

“当时他十八岁,我想。根据所有当时的记载,他是个非常勇猛的斗士。亨利的儿子和理查,他们岁数相当。所有当时的记述,无论属于哪一派,都无一例外地说亨利的儿子死于那场战役。然后有趣的事就开始了。”

卡拉丁迫不及待地翻看着他的笔记。

“见鬼,我把它写在哪儿了?啊哈,在这里。法比安,亨利七世的史学家,说男孩被俘虏、带到爱德华四世面前,被戴着铁手套的爱德华击中面部,随即被国王的随从们屠杀。听起来不错?但波利多尔·维吉尔[8]说得更热闹。他说确切的凶手是克莱伦斯公爵乔治、格鲁切斯特公爵理查和黑斯廷斯勋爵威廉。后来哈尔又将多赛特加入到凶手的行列。但这些都没让霍林谢德满意。霍林谢德汇报说,格鲁切斯特公爵理查打了第一拳。您觉得怎么样?一流的汤尼潘帝,不是吗?”

“纯正的汤尼潘帝。一个满纸谎言的戏剧性故事。如果您能忍受再听一两句圣人摩尔的杰作,我能告诉您另一个历史编造的例子。”

“圣人摩尔让我肠胃痉挛,但我愿意听听。”

卡拉丁找到他需要的段落,朗读道:


或有智者警世曰:理查暗伏逆心久矣。虽与克拉伦斯公之毙无染,且作势公开反对之,然智者以理查所为利己远胜为公。智者复推演曰:溯至爱德华朝,理查已得先见:其兄荒淫,为王必不长久,薨而储君幼,自可取而代之。由是可知克拉伦斯公毙理查必喜,盖其一日不去,理查如鲠在喉,强作欢颜侍奉储君不论,称王更复遥遥无期。信哉?一家之言,现下无凭。个中尺度,贤者自酌。


“这个鄙俗、八卦、谄媚的老畜生。”卡拉丁甜甜地说。

“以你的智力,能从这一长串评头品足中找到正面的一条吗?”

“可以。”

“你看出来了?你的确很聪明。我得读三遍才能找到与众不同的那一条。”

“理查公开反对处死他的哥哥乔治。”

“没错。”

“当然了,所有说法都归在别人名下。”卡拉丁评论道,“但给人留下的印象恰好相反。告诉您,我再不会拿圣人摩尔的书当礼物了。”

“我想我们该记住这是约翰·莫顿的记述而不是圣人摩尔的。”

“圣人摩尔听起来更好点。再说他对这件事本身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对纯粹抄写的爱好。”

格兰特以前当过兵。他躺下,思忖着从职业军人的角度该如何解决北安普敦的胶着局面。

“没有正面冲突就解决了瑞夫斯的两千人军队,他这招做得漂亮。”

“如果正面冲突,我想军队也会更喜欢国王的兄弟而不是王后的。”

“当然了。在军人眼中,一个战士远比一个写手吃香。”

“瑞夫斯写书?”

“他撰写了在英格兰印刷的第一本书。他学识很高。”

“啊哈。不过似乎学会不要在战场上与一个十八岁任旅长、二十五岁不到成为将军的人对决。您知道吗?这件事很让我吃惊。”

“你是指理查作为一名军人的素质?”

“不,是他的年纪。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中年大叔。在博斯沃斯阵亡时他才三十二岁。”

“告诉我,当理查在斯通尼·斯特兰夫德被赋予王储监护权时,他清理干净拉德洛的人马了吗?我的意思是,王储与所有伴他长大的人分开了吗?”

“哦,没有。举例来说,他的导师、阿尔科克博士就陪他一起到了伦敦。”

“所以理查没有急着清除所有可能站在伍德维尔一边的人?或者说所有可能劝说王储反对他的人。”

“好像没有。只逮捕了四个人。”

“没错。手法干净利落。我向理查的金雀花王朝致敬。”

“我真的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家伙了。好了,我准备去看看克罗斯比宫。想到能亲眼看到他真正住过的地方,我真有点兴奋。明天我会带科敏的著作来,让您知道他对一四八三年发生在英格兰的事都说了些什么。还有巴斯主教罗伯特·斯蒂灵顿到底在那个六月对枢密院说了些什么。”

注释

[1]斯通尼·斯特拉佛德(Stoney Stratford),位于英格兰白金汉郡。

[2]此处指教堂中祭坛、内殿等最神圣的场所。依照西方古时教会法,任何逃至此处的人都可获得安全庇护。

[3]专利登记簿(Patent Roll),英国一年期限的专利登记簿。

[4]菲利普·德·科敏(Philippe de Comines,1447—1511),法国十六世纪编年史作者,对路易十一世以及查尔斯八世时期史实有详尽记载。

[5]万圣会(All Souls),以伦敦中部“万圣”教堂为基地的教会组织。

[6]约克牧师会(Canon of York),以约克郡为核心的教会组织。

[7]图克斯伯里战役(The Battle of Tewkesbury),1471年5月4日在英格兰格鲁切斯特郡发生的战役。

[8]波利多尔·维吉尔(Polydore Virgil,1470—1555),十六世纪意大利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