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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再度来访的玛尔塔问,“觉得我那位乳毛未褪的小羊羔如何?”

“能帮我找到他,你真的是太体贴了。”

“根本用不着找,他总在我身边打转。他实际上等于住在剧场里。不在阿特兰塔的化妆间时他就坐在前排,《乘风破浪》这出戏他肯定已经看了五百多遍。我希望他们能结婚,这样我们就能少看见他几次。你瞧,他们甚至还没住在一起。纯粹的田园诗。”玛尔塔暂时抛开了她的“演员式”嗓音,继续说道,“他们在一起时确实很甜蜜。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更接近一对兄妹而不是恋人。他们对彼此有绝对的信任,相信各自保持独立才能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而且他们从没闹过矛盾,连口角都没有,至少在我面前没有。一首田园诗。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这是布兰特给你带来的吗?”

她不大信任地拨弄着奥利芬特那本厚实的巨著。

“是的。他托门房交给我的。”

“看起来不大好消化。”

“让人缺乏胃口,应该这么说。一旦吞下去,你会发现还是很容易消化的。是为大学生们写的历史。史料精细。”

“算了。”

“至少我找到了可敬的圣人托马斯·摩尔爵士有关理查的小道消息的来源。”

“哦?是哪儿?”

“是一位叫约翰·莫顿的名人。”

“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也没听说过,但这是我们的无知。

“他是谁?”

“他是亨利七世时期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也是理查最大的死对头。”

假如玛尔塔会吹口哨,此时她肯定会吹一个作为评价。

“这么说他才是真正的骑手!”玛尔塔说。

“他才是真正的骑手。后人有关理查的描述都是基于他的讲述。按照他的故事,霍利谢德包装了他的史学著作,按照他的故事,莎士比亚包装了他的舞台角色。”

“这么说这是来自一个憎恨理查的人的版本。原先我不知道。为什么圣人托马斯要记录莫顿的版本而不是其他人的?”

“无论他选择记录谁的,最后都必定是一个都铎的版本。不过,他选择了莫顿似乎是因为他曾经在莫顿家里做过侍从。当然了,莫顿确实算是‘亲身参与’,记录下一个身边就能找到的目击者的转述也是自然的事。”

玛尔塔又指了指奥利芬特的巨著:“你这位沉闷臃肿的历史学家承认这是一个有偏见的说法了吗?”

“奥利芬特?他不过是给了些暗示。坦白地说,他自己也悲惨地被理查搅得一塌糊涂。在同一页上,他刚说理查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执法者和军事统帅,声名卓越、性情沉稳、生活节制、受人欢迎,与那些伍德维尔暴发户(皇后的那些亲戚)截然不同;随即又说理查‘完全无视道德准则,为抢到触手可及的王冠不惜掀起腥风血雨’。在另一页上,奥利芬特别别扭扭地指出:‘尚有某些理由容许我们猜测他还不是彻底缺乏良知。’随后一页就出现了摩尔笔下那幅被自己的所作所为折磨得无法入眠的罪人的画像。诸如此类。”

“这么说,沉闷臃肿的奥利芬特喜欢红玫瑰?”

“哦,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认为他是一个自觉的兰开斯特派。虽然现在我觉得他对亨利七世的篡位确实非常宽容。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他曾经很露骨地说:‘亨利对于王位没有一丝一毫的觊觎之心。’”

“那么是谁把他推上去的?我是说亨利。”

“兰开斯特家族的遗老遗少和伍德维尔暴发户。我想,支持他们的是被残杀王储行为激怒的整个国家。显然,任何一个在自己的血液里带着些许兰开斯特成分的人都会这样。亨利本人足够狡猾到把‘讨伐暴君’当做争夺王位的首要口号,而将自己的兰开斯特血统置于次要地位。‘效忠正义,而非效忠兰开斯特’。但他的母亲是爱德华三世第三个儿子的私生子的后代。”

“我对亨利七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富得要命但也吝啬得要命。你知道吉普林[1]的那个故事吗?说亨利七世册封一个工匠为骑士,不是因为他做了多漂亮的作品,而是因为他节省了卷挂毯的成本。”

“借助插在挂毯后面的那把锈剑。你肯定是那少数几位真正了解吉普林的女士当中的一位。”

“我是一个在很多方面都很卓越的女性。这么说,在了解理查的人格方面,你并没有更多进展?”

“没有。我已经彻底糊涂得和古特贝·奥利芬特爵士一样了——上帝保佑他的心智。我们俩唯一的不同是我知道自己糊涂了而他似乎还不知道。”

“你和我那乳毛未褪的小羊羔见面多吗?”

“自从第一次拜访后,我连一根毛也没见过。现在已经过了三天了。我开始怀疑他是否后悔答应了我的要求。”

“哦,不会。我敢肯定。忠诚是他的口号与信条。”

“就像理查一样。”

“理查?”

“他的座右铭是‘Loyaulté me lie’——忠诚是我的桎梏。”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随着格兰特的应答,布兰特·卡拉丁一如先前那样裹在夹大衣里探头探脑地走进来。

“哦!恐怕我来的不是时候。我不知道您在这里,哈拉德小姐。我在走廊遇到了自由女神像,她以为您独自在房间,格兰特先生。”

格兰特没费多少力气就猜出了自由女神像是谁。玛尔塔说她正准备走,而且在这段时期布兰特会是一个远比自己受欢迎的来访者。她会留下他们安安静静地探索那位凶手的灵魂。

礼貌周全地躬身将玛尔塔送出门之后,布兰特走回来,坐在来访者的坐椅上,神情与英国人将女士送离餐桌、回来坐到自己的葡萄牙红酒旁边时一般无二。格兰特怀疑,即便是尊崇女性的美国人在参加只有男性的晚会时也会感到下意识的轻松。在回应布兰特关于对奥利芬特印象如何的问题时,格兰特说他认为古特贝爵士头脑清晰得令人敬佩。

“我凑巧发现了猫和鼠分别是谁。他们都是王国里权高位重的骑士:威廉·盖茨比[2]和理查·拉特克利夫[3]。盖茨比是下议院的发言人,拉特克利夫是苏格兰和谈特派员之一。很古怪,这些响亮的名字居然凑成了这么一首恶毒的政治打油诗。猪头当然是理查的徽章。白色的野猪[4]。你经常去我们英国的小酒馆吗?”

“当然。这是我认为你们做得比我们出色的事情之一。”

“那么请宽恕我们为了喝啤酒而去射杀野猪。”

“我不想严肃地说成是宽恕。我根本不放在心里,这样说可以吗?”

“君子般的雅量。哦,还有些东西得麻烦你从心里拿开。就是你那套关于理查因为哥哥俊美、自己驼背而憎恨哥哥的理论。按照古特贝爵士的说法,驼背只是个传说。萎缩的手臂也是。理查似乎并没有明显的残疾。至少没有那么严重。他的左肩膀比右边略低一些,也就是如此而已。你找到当时的哪位史学家了吗?”

“那时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没有符合您概念中那样的。确实有与理查同时代的著史的人,但他们的文字都写于理查死后。都是给都铎王朝写的。这样就把他们划出了圈外。有一套拉丁文的修道院编年史是创作于同时代的,但目前我还没能搞到。不过,我发现了一件事:那份理查记传归于托马斯·摩尔爵士名下并不是因为摩尔爵士写了它,而是因为人们在摩尔爵士的手稿中发现了它。这是一份未完成的手稿,似乎在另外某个地方还存在一个全本。”

“哦?”格兰特饶有兴味地琢磨着,“你的意思是它是摩尔爵士自己的手抄本?”

“对。是他的笔迹。写于他三十五岁左右时。在那个年代,印刷术还不普及,手抄复本是常见的事。”

“是这样。那么,如果信息的来源是约翰·莫顿,就像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那么原本也同样可能是莫顿写的。”

“是的。”

“这就解释了其中情感部分的欠缺。像莫顿这样一个削尖脑袋往上爬的家伙是绝不在乎在背后散布些谣言的。你知道莫顿吗?”

“不知道。”

“他是一个从律师转行的牧师,也是有记载的最伟大的墙头草。他选择了兰开斯特而且稳稳地站在这一边直到事态已经变得很明朗:亨利四世归了位,尘埃落定。然后他与约克派言归于好,爱德华让他做了埃利主教,之后还充当了天知道多少个教区的牧师。理查即位后,他首先依附了伍德维尔,然后是亨利·都铎,最后获得了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成了亨利四世的大主教……”

“等一等。”男孩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知道这个莫顿。‘莫顿钱耙子’的莫顿。‘你们花费不起这么多,为什么不上缴一些给国王;花费这么多,说明你们很有钱,所以要上缴一些给国王。’”

“对。这就是莫顿。亨利最好的榨钱机。我刚想到一个早在王储谋杀案之前莫顿就可能会对理查产生私人怨恨的原因。”

“哦?”

“爱德华向路易十一行了一大笔贿赂以换取和法国之间羞耻的和平。理查对此非常恼火——这确实是场不体面的交易——而且拒绝参与,包括拒绝接收一大笔现金贿赂。但莫顿对交易和贿金两方面都很感兴趣。他也真的从路易那边拿到了一笔‘佣金’。很大一笔:每年两万克朗。理查素来直率的评论我想没那么好接受,即便是对一个为追逐财富可以舍弃一切的人来说。”

“不,我不认为他能消化得了。”

“而且,在古板的理查手下,莫顿自然不会像在随和的爱德华手下那样拥有诸多便利。所以,他很有可能投靠伍德维尔一方,即便没有发生谋杀案也会这样。”

“关于那场谋杀——”男孩欲言又止。

“怎么?”

“关于那场谋杀——关于两个王储被杀——没有人提到过,这不奇怪吗?”

“你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提到过?”

“过去三天里我一直在浏览当时留下的文字——信件之类的。没有任何人提到过这两位王储。”

“也许是他们不敢。那是一个‘谨慎是金’的时代。”

“没错。但我想告诉您一些甚至更古怪的事。您知道,亨利曾提起要求剥夺理查财产和公民权的诉讼案,就在博斯沃斯战役之后。我的意思是,在国会上。好吧,他控告理查残忍、专制,但关于谋杀连一个字都没提。”

“什么?”格兰特惊诧万分。

“是的。您看起来很惊讶。”

“你能确定吗?”

“我很确定。”

“但亨利在博斯沃斯战役结束、返回伦敦后马上接管了伦敦塔。假如两个王储不见了,没有理由认为他不会当即公开这一消息。这是他手中的王牌。”格兰特在惊愕中静躺了片刻。麻雀们正在窗台上喧嚣地吵架。“我理解不了。”他说,“到底什么才能解释他要拖这么久才让整个首都知道两个王储不见了?”

布兰特把两条长腿转换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只有一种解释,”他说,“也就是两个王储并没有消失。”

这次是持续时间更长的沉默,两人面面相觑。

“哦,不。太荒唐了。”格兰特说,“其中必定有某种显而易见但被我们忽略了的解释。”

“是什么呢?比如说?”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

“我几乎已经想了三天了,但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没有什么能解释清这些事实,除非得出结论:两个王储在亨利接管伦敦塔时还活着。那是一个完全不符合道德准则的财产和公民权剥夺法案。它指控理查的追随者‘叛国’——指控那些忠实地追随着他们正式受过登基礼的国王迎击入侵者的追随者‘叛国’。每一个亨利能够想到的置他们于死地的罪名都被写进了诉讼案。他能够指控理查的最大罪名是俗套的‘残忍’和‘专制’。两个王储根本没有被提到。”

“太神奇了。”

“难以置信,但这是事实。”

“也就是说不存在任何当时的舆论谴责。”

“大体是这样。”

“但是——但是等一等。泰瑞尔是因为谋杀被绞死了。在处决前他甚至自己认罪了。等一等。”格兰特拿过奥利芬特的著作,快速翻页寻找着,“关于这个在书中某处有详细的记述。这其中没有任何疑点。甚至连自由女神也知道。”

“谁?”

“你在走廊里遇到的护士。是泰瑞尔实施了谋杀,他被判决有罪并在行刑前认了罪。”

“那是在亨利掌管伦敦以后吗?”

“等一下。在这里。”格兰特快速扫视着书页,“不对。这是一五○二年。”格兰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继而以一种全新的、困惑的声调重复道:“在……一五○二年。”

“但是——但是——但是那是——”

“是的。近二十年以后。”

布兰特胡乱摸索着烟盒,拿出来,随即又匆匆塞回去。

“想抽就抽吧。”格兰特说,“我很需要喝一杯够劲的东西。我觉得脑子工作得不太正常。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游戏前被蒙住眼睛转圈子。”

“确实。”卡拉丁说,他拿出一根香烟,点着,“一片漆黑,头晕目眩。”

他凝视着那些麻雀。

“四千万本教科书不会出错。”沉默了一阵,格兰特说。

“不会吗?”

“好吧。会。”

“我曾经以为不会,但现在不大肯定了。”

“你皈依怀疑论是否太突然了?”

“哦,让我动摇的并不是这次的事件。”

“那么是什么?”

“一个名叫波士顿大屠杀的小事件。听说过吗?”

“当然。”

“那是我在大学查找某些材料时偶然发现的:波士顿大屠杀其实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袭击了一个岗哨,总共伤亡不过四人。我是听着波士顿大屠杀的故事长大的,格兰特先生。我二十八英寸的胸膛因为这个故事而澎湃。每当想到无助的市民一排排倒在英国军队的枪口下,我体内被菠菜滋养的血液就会沸腾。当我发现事实上一切累加起来不过是一场小冲突,在任何美国外治地发生这样的警察与示威者的冲突也不过够上地方报纸报道的资格,您很难想象那对于我来说会是怎样的震撼。”

见格兰特一时没有回应,他避开光睥睨着打量格兰特的反应。但格兰特只是直视着天花板,似乎在研究上面花纹的构图。

“这也是我喜欢从事研究的部分原因。”卡拉丁没话找话地说着,向后一靠,打量起窗外的麻雀来。

格兰特伸出一只手,一言不发;卡拉丁递给他一支香烟,点上。

他们在静默中抽着烟。

最终是格兰特打断了麻雀的表演。

“汤尼潘帝。”

“那是什么?”

但格兰特的心思仍在远方。

“算了,在我有生之年我曾经见到这种运作,不是吗?”格兰特说。不是对着卡拉丁,而是对着天花板,“汤尼潘帝。”

“到底什么是汤尼潘帝?”布兰特问,“听起来像是某种专利药品。您的孩子焦躁不安吗?小脸蛋泛红、脾气变坏、易于疲劳?服下一片汤尼潘帝,效果立竿见影。”见格兰特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那么好吧。留着您的汤尼潘帝。我不会强求的。”

“汤尼潘帝,”格兰特说道,依旧是某种梦呓般的声音,“是南威尔士的一个地方。”

“我以为它是某种泻药。”

“如果去南威尔士你就会听说:在一九一○年,政府派遣军队开枪镇压了为自己的权益而罢工的威尔士矿工。你也许还会听说温斯顿·丘吉尔,当时他是内政大臣,负责此事。人们会告诉你:南威尔士永远不会忘记汤尼潘帝。”

卡拉丁收起了先知先觉的派头。

“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朗达山谷[5]居民中较彪悍的一群人有些失控。商店被洗劫,财产被毁。格莱墨甘[6]的总巡官向内政部上书,要求派遣军队,保护守法子民。假如一位总巡官认为事态已经严重到需要寻求军队的帮助,内政大臣在这种事情上很难有更多的选择。但丘吉尔很害怕军队面对骚乱的群众会擦枪走火,所以他否决了军队的调遣,而是派去一批貌不惊人但训练有素的城市警察。除了随身的雨衣,他们什么也没装备。军队待命,但与骚乱者的接触全都由伦敦警察完成。整个事件里发生的流血事件不过是一两个人流了鼻血。内政大臣为这一‘史无前例的干预手法’在下议院受到了严厉指责。这就是汤尼潘帝。这就是威尔士人民永远无法忘怀的开枪镇压。”

“没错。”卡拉丁若有所思地说,“没错。这几乎就是波士顿事件的重演。为了政治目的,有人把一点小事夸大了。”

“问题不在于它们是否是历史的重演。问题在于每一个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些故事完全是胡扯,而这些胡扯却从来没有被人质疑过。如今它们的地位已经牢不可破。这些虚假的故事成了经典,那些明知它们很荒谬的人袖手旁观,一言不发。”

“是的。这非常有趣。真的,历史就是这样被编造的。”

“是的。这就是历史。”

“让我来调查吧。不管怎么说,历史的真相并不存在于人们对它的转述里,而在于当时的一些琐碎事件上。比如报纸上的一则广告。卖房启事。戒指的价格。”

格兰特继续凝视着天花板,麻雀的喧哗再次传入房中。

“你笑什么?”格兰特终于转过头,留意到来访者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警察。我正像警察一样思考。我在自问每一个警察在面对每一起谋杀案时都会自问的问题:谁是受益人?我第一次发现那套振振有词的理论是这么荒唐——所谓理查除掉两个王储以确保他在王座上的安全感。就算是理查除掉了那两个男孩,在他和王座之间还有五个姐妹。更不必说乔治家的男孩和女孩。乔治的儿女可能会受到他们父亲被剥夺财产和公民权这一法案的影响,但我想法案总是可以被修改或是废除的。假如理查登基的基础略有缺陷,那么所有这些人都会成为他与安全感之间的障碍。”

“他们都活到了理查死后吗?”

“我不清楚,但我会记得去调查。两个王储年纪最长的姐姐当然活下来了。因为她嫁给了亨利,成了英格兰的皇后。”

“这样吧,格兰特先生。我和您从这件事最早的节点开始。不靠历史书或现代的阐述或任何人的任何评论。真相不在史书而在实数里[7]。”

“妙句。”格兰特夸赞道,“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一切都是可能的。真正的历史起初都不是作为历史而记录的。历史在衣帽间的清单里,在私房钱的账单里,在个人信件里,在不动产登记簿里。比如说,有人坚称沃斯特夫人从没有过孩子,但你在账簿里发现这样一条:‘米歇尔节前夜,少爷降生所用,蓝色缎带五码,四便士半。’这就足以合理地推演出:我们尊贵的夫人在米歇尔节前夜生了个儿子。”

“是这样。我明白了。好吧,我们从哪里开始?”

“您是调查官。我只是跑腿的。”

“学术工人。”

“谢谢。您想知道什么?”

“这样好了,作为起始,了解一下这件事即便不会让我们开窍也应该会有帮助:那些主要当事人对爱德华、也就是爱德华四世的死都有什么反应。我的意思是,爱德华死得突然,他的死一定会引得大家都蠢蠢欲动。我想知道相关的人都有哪些反应。”

“这很简单。按照我的理解,您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而不是怎么想的?”

“是的,当然。”

“历史学家会告诉您他们怎么想,学术工人只关心他们怎么做。”

“我只想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我一直信奉那句老话:行胜于言。”

“顺便请教一下,关于理查在听到哥哥死讯时的反应,圣人托马斯爵士是怎么说的?”

“圣人托马斯爵士、也就是约翰·莫顿的枪手说:理查当时正忙于向皇后献媚、试图说服她不必派大批护卫去拉德洛迎接王储;与此同时,理查还正谋划在王储返回伦敦的途中绑架他们。”

“那么,按照圣人摩尔的说法,理查从一开始就想把王储除掉?”

“哦,是的。”

“好吧。我们会查清楚的。无论我们能否推导出他们的动机,至少可以查清楚当时谁在哪里、在做什么。”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我是警察。”男孩有些迟疑地说,“十五日下午五点你在哪儿?”

“就是这么干的。”格兰特鼓励着他,“我们就是这么干的。”

“那好,我也要去干活了。得到您想要的信息后我会马上再来拜访。真的非常感谢您,格兰特先生。这比研究农民有趣多了。”

卡拉丁在冬日下午逐渐浓重的暮色中翩然离去,火车般拖在身后的大衣下摆赋予他颀长而年轻的身影一抹学者的韵味与风范。

格兰特关上灯,研究着天花板上的纹路,仿佛是第一次看见。

这个男孩如此随意地就抛给他一个如此独特而棘手的难题。出乎意料,令人费解。

到底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出指控?

亨利甚至不需要证明理查亲手杀了人。两个王储是受到理查监护的。假如接管伦敦塔时没有发现他们,对于陷害自己的死对头来说,这是远比常规的“残暴”或“专制”之类的指控更周全、更难摆脱的烂泥。

格兰特吃了晚饭,但丝毫没有意识到饭菜的味道如何、是什么材料做的。

直到亚马逊撤走了盘子,和蔼地对他说:“不错,这是个很好的迹象。两块炸肉饼都吃得干干净净。”这时格兰特才意识到自己在晚餐中还扮演了一个角色。

在随后的一个小时里,他研究着天花板上灯光的影子,心里回放着整个事件。一遍又一遍,期待能从中看出某道可以直窥事件核心的裂痕。

最后他将全部注意力撤回来。这是当他面对太圆滑、太无懈可击的骗局时的习惯。把难题留给梦境,也许明天就会发现被他忽略的新侧面。

他四处寻找着,寻找着可以阻止自己的心思一味沉陷在“财产与公民权剥夺法案”的听证会上的东西,结果看到一摞尚未拆封的信。温存的问候信,来自各种人,包括几个老惯犯。那几个着实很可爱的老惯犯是些过时的家伙,如今越来越少。他们的地位已经被莽撞无礼的年轻一代恶棍取代。在后者充斥着利己主义的灵魂中,你找不到一丝人性的闪光,他们像小狗一样无知,像电锯一样无情。老一代职业夜贼喜欢像其他职业的从业者一样享有自己的生活,也并不比普通人更加凶残。安静的小个子居家男人,关心家庭纪念日和孩子们的扁桃腺;或者是古怪的单身汉,业余生活都奉献给养鸟、旧书店或是错综复杂却永远有章可循的赌博系统。那些过时的家伙。

没有哪个现代恶棍会写信来说,他很遗憾听说哪个“条子”躺倒了。一名现代恶棍永远想不到这样的事。

半躺着写回信是件累人的事,格兰特一直尽力避免。然而最顶端的信封上是堂妹劳拉的笔迹,倘若得不到回音,劳拉会着急的。从童年时期起,他就和劳拉共度暑假。在某一个高原上的夏日里,他们仿佛有点爱上了对方,某种纽带由此存在于彼此之间,再未被破坏。他最好给劳拉写上两句,告诉她自己还活着。

格兰特又读了一遍她的信,微微一笑。杜里的溪水仿佛在他耳边欢唱、在他脚下流淌。他可以闻到高原荒野在冬日里甜蜜而寒冷的气味。在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住院的病人,而这里的生活是何等的污秽、枯燥、闭塞。


帕特希望送上他的爱,假如他的岁数能够再大一点或是再小一点的话。眼下九岁的他对我说:“告诉阿伦,我问候他。”他搞了好多新发明,希望在你来休病假时展示。他刚在学校里受到了一点刺激:他第一次知道了是苏格兰人将查尔斯一世出卖给英格兰,结果他再也无法容忍成为这个民族的一员。于是,他开始了一场一个人的抵制运动。我想他的意思是抵制与苏格兰有关的一切:不学苏格兰历史,不唱苏格兰歌曲,不背诵任何与苏格兰有关的地理名词。昨天晚上上床前,他宣布准备申请挪威国籍。


格兰特从桌上拿过信纸本,用铅笔写道:


最亲爱的劳拉:

假如告诉你当年的塔中王子实际上没有死于理查三世之手,你是否会惊讶到难以自控呢?

你永远的

阿伦

又:我已经好多了。

注释

[1]一个专写宫廷故事的英国作家。

[2]威廉·盖茨比(William Catesby),其姓氏中的“cat”在英语中为“猫”。

[3]理查·拉特克利夫(Richard Ratcliffe),其姓氏中的“rat”在英语中为“鼠”。

[4]英国民间传说中有一只白色的野猪,据说它会将凡人带往阴间。

[5]朗达山谷(Rhondda valley),位于南威尔士。

[6]格莱墨甘(Glamorgan),威尔士的十三个行政区之一。

[7]原文以“account”一词双关。“account”同时有“说明”与“记账”两层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