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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医院的午膳[1]都撤了威廉警官才再度现身。他气喘吁吁,抱着两大本书。

“你应该把它们交给门房,”格兰特说,“我可没要求你自己满头大汗地扛上来。”

“我必须上来解释一下。我只有时间去一家书店,不过是街上最大的一家。这是他们店里最好的英国史。据他们说也是全伦敦最好的。”他放下一本外表就颇严肃的灰绿色大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没有单独的理查三世的历史。我的意思是,没有他的生平传记。不过他们给了我这个。”这是本封套上印着甲胄图案的灰色小册子。书名叫《瑞比的玫瑰》。

“这是什么?”

“她是他妈妈,好像是。我是说那个玫瑰。我得走了,我必须在五分钟内赶到苏格兰场,否则头儿会活剥了我。抱歉,帮不上更多的忙。我会再来的,只要有空经过这里。如果这两本不够好,到时我再看看还能不能找到点别的。”

格兰特真心诚意地谢过他。

伴着威廉离去时清脆的脚步声,格兰特翻开了那本“镇店最佳英国史”,结果发现这是本所谓的“立宪史”。全书编纂严谨,配有精美的插图调剂气氛。《卢特雷尔赞美诗》[2]的一幅插图装点了对十四世纪耕作的介绍,一幅当代伦敦地图横亘在伦敦大火[3]的记载文字间。国王与王后只是顺带提到。显然坦纳的立宪史只关心社会的进步和政治的演化。有黑死病[4],有印刷术的发明,有火药的应用,有贸易公会的形成,诸如此类。不过,在可怖的日耳曼式考据癖的驱使下,坦纳先生也会不时提及某位国王或他的亲属。印刷术的发明部分就遭遇到了这样的日耳曼式考据。

一个来自肯特原野、名叫凯科斯顿的人原本是个布料学徒,后来却成了伦敦市市长。凯科斯顿[5]带着师傅遗嘱中给他留下的二十马克[6]前往布鲁日[7]。此时,在这个低地国家阴郁的秋雨季节里,两个来自英格兰的年轻逃亡者正在低地海岸的浅水中挣扎着,而给与他们救援的恰恰是这位来自肯特原野的成功商人。两位逃亡者正是爱德华四世和他的兄弟理查。风水轮流转,爱德华回到英格兰成了国王,凯斯特顿也跟了去。第一批在英格兰印刷的书籍就是为爱德华四世而印,著者是爱德华的妹夫。

格兰特翻看着,惊诧于所有信息都被如何干瘪地抽去了个人色彩。人生的悲哀不再是任何一个人的悲哀,正如报纸的读者们早就发现的那样。人们可以任由某种恐惧的战栗以近乎批发的方式令自己脊背发凉,但内心却丝毫不为所动。中国发生的一场洪水淹死了一千人是条新闻,一个小池塘里淹死一个小孩就只是场悲剧。坦纳先生对英国民族演变的叙述令人敬畏但难以让人兴奋。不过,他也难以避免不时遇到某些特别人物,而他的叙述便在此点缀上了某些“更加即兴的趣味”。引自帕斯顿家族[8]信件的一些文字就是例证。在订购沙拉油以及询问克莱蒙特在剑桥过得如何的文字间,帕斯顿一家人习惯于像三明治般夹杂上些许历史的碎片。于是在这两种家务琐事间出现了这样的描述:两个约克家的小男孩——乔治和理查——正住在帕斯顿家族在伦敦的寓所里,而他们的兄长爱德华每天都前来探望。

毫无疑问,格兰特想。他把书暂时放在床单上,凝视着眼下已看不清的天花板,毫无疑问,此前从没有任何一个登上英国王位的人曾像爱德华四世和他的兄弟理查这样如此切身地经历过普通人的生活,而此后或许也只有查尔斯二世。然而,即便是在贫困与流亡中,查尔斯始终是位王子,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住在帕斯顿寓所中的两个小男孩却只是约克家的两个后代,在一生大部分时间里没有特别的价值,在帕斯顿写信时甚至没有自己的住所,或许也没有自己的未来。

格兰特拿起亚马逊的历史书,想查出爱德华当时在伦敦做什么,结果发现他正在组织一支军队。“伦敦人一直偏爱约克家族,人们激情高涨地投奔至年轻的爱德华的麾下。”那本历史书这样说。

而这位年轻的爱德华——十八岁,首都人民的偶像——正走在通向他第一场胜利的路上,却还能抽出时间每天去看望他的两个弟弟。

也许正是从这时起,格兰特猜度着,理查对他哥哥无与伦比的忠诚就诞生了?这是一种从未动摇过的终身的忠诚,历史书中不仅没有否认这一点,而且将此用作美德的例证。“直至哥哥去世,理查始终都是他在各种世事变迁中忠诚而可靠的同伴,然而,问鼎王座的可能却是对理查太严厉的考验。”或者,用那本历史读本中更通俗的话说:“理查曾经是爱德华的好弟弟,但当他看到自己可能成为国王时,贪婪使他的心变狠了。”

格兰特瞥了一眼那张画像,确定历史读本的说法太离谱。无论是什么使理查心狠到了要实施谋杀的地步,那绝不是贪婪。或者历史读本中指的是对权力的贪婪?也许。也许。

但理查显然拥有一切凡人所能梦想的权力。他是国王的弟弟,而且富有。难道余下的那一小段台阶就那么重要,以至他不惜谋杀哥哥的孩子来得到它?

这是一个完全离奇的假设。

丁克尔太太给他送来新睡衣和每天的新闻提要时,格兰特仍在思忖着这个问题。丁克尔太太从不阅读三级标题以下的文字,除非是关于谋杀的。倘若是后者,她会仔细阅读每一个字,然后在回家给丁克尔先生做晚饭的路上再给自己买份晚报。

今天她絮叨的是对于约克郡那起砒霜下毒开棺验尸案的见解,她滔滔不绝,直至看到格兰特的早报还躺在桌上书堆顶端纹丝未动时,她的论述才戛然而止。

“今天你不舒服?”她关切地问道。

“我很好,小丁克,很好。怎么了?”

“你甚至都没翻开报纸。我姐姐就是这么开始变老的:根本不关心报纸上写了什么。”

“别担心,我正在逐渐变好,就连我的脾气都好多了。我忘了看报纸是因为我正在看历史书。听说过‘塔中王子’吗?”

“所有人都听说过‘塔中王子’。”

“你知道他们结局如何吗?”

“我当然知道。有人在他们睡着时用枕头捂住了他们的脸。”

“谁?”

“他们的坏叔叔,理查三世。背运时你不该想这些东西。你该读些更优美、更令人愉快的东西。”

“你急着回家吗,小丁克?或者你能绕路坐圣马丁线帮我个忙?”

“不忙。我有的是时间。是找哈拉德太太吗?她得到六点左右才在剧院。”

“我知道她不会在。但你能否给她留个字条,这样她到时就能看见。”

格拉特拿过便笺和铅笔,写道:

“看在对麦克的爱的分上,帮我找本托马斯·摩尔[9]的《理查三世传》。”

他撕下便笺,对折,写上玛尔塔的名字。

“你可以交给后台门口的老萨克斯顿。他会交给玛尔塔的。”

“如果我能带上椅子排队凑近后台门的话。”丁克尔太太说,重在评论而不是阐述事实,“那里总是人山人海。”

她把折叠好的纸条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廉价仿皮手袋里。手袋的边缘已经磨损,就和她的帽子一样。每逢圣诞节,格兰特都会送给她一个新的手袋,每一个都是继承了英国皮革制造业最优良传统的艺术品,每一个都设计得如此精致、加工得如此完美,以致足以供玛尔塔·哈拉德拎着去布莱格赴正式午宴。然而送出的那一刻也就是格兰特最后一眼看到它们。鉴于丁克尔太太向来认为当铺只比监狱体面一级,格兰特打消了任何有关丁克尔太太将礼物兑换成现金的怀疑。依照格兰特的推理,那些手袋都安全地躺在某处的抽屉里,仍包裹着原来的包装纸。也许,可能是为了炫耀,有时候丁克尔太太会拿出来向别人展示;也许,知道它们在那里,这本身就可以使她感觉富足,正如知道“这东西将用在我的葬礼上”会使另一些人感觉富足一样。下一个圣诞节时,格兰特将打开她这个破旧的、常年不变的万能小包,在装钱的那一层放些东西。当然,她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上慢慢地把这些钱浪费掉,以至她最终都不知道自己用这些钱做了什么,然而,与在抽屉里拥有一批艺术品所能带来的纯理论的满足感相比,如同小亮片般点缀在“日常生活”这块衣料上的各种小小满足则具有更高的价值。

当丁克尔太太伴着皮鞋与紧身褡交织出的“吱嘎”声离去后,格兰特回到坦纳先生的巨作上,试图找出些坦纳先生对人类种族本身的兴趣,振奋一下精神。结果他发现这并不容易。无论是出于本性还是职业上的本能,格兰特都对于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不感兴趣。先天如此也好,后天造就也罢,他只偏好作为个体的人。格兰特跋涉在坦纳先生的数据中,渴望看到那位橡树下的国王,或是系在旗杆顶上的金雀花,或是在冲锋对决中牢牢握住对方骑兵马镫的某位高地男儿。不过,他至少满意地了解到了一个事实:十五世纪的英格兰人“只有在苦修时才喝白水”。在理查三世的年代,英格兰的劳工似乎还是令欧洲大陆艳羡的。坦纳先生在此引用了一位同时代人寄自法国的记述:


法国国王禁止任何人使用食盐,除非是按照他规定的垄断价格从他手里购买。士兵买东西从不付钱,稍不称心就对平民施暴。所有葡萄种植者必须将收成的四分之一上缴给国王。所有的城镇必须向国王支付巨额岁贡以换取他的武力保护。农民的生活艰辛而悲惨。他们没有毛料衣服,穿的是麻袋布缝制的无袖短上衣,裤子只到膝盖,小腿裸露在外。女人也全都赤脚行走。人们没有肉吃,只有汤里漂点培根的肥油。贵族们的境遇也并没有更好。倘若被人控诉,他们会被私下审判,或许就此一去不回。

在英格兰却很不同。没有人能在不经户主许可的前提下进入他人的房舍。国王无权征税,既不能修改现有法律也不能创立新的条规。英格兰人只有在苦修时才喝白水。他们吃各种各样的肉和鱼。他们全身都穿着毛料衣物,日常用品一应俱全。除非是诉诸正规的推事法官,否则没有人能控告一个英格兰人。


因此,在格兰特看来事情似乎是这样:假使你一贫如洗而又急切地想看一眼莉齐的第一个孩子究竟长得什么样,你完全可以相信自己能在任何一所上帝庇护的房舍中找到居所与援助之手,没有人会疑虑你将如何筹集旅费。在这一方面,昨晚伴他入睡的那个绿油油的英格兰确实大有值得称道之处。

格兰特翻看着十五世纪的章节,寻找那些个人印记,寻找那些能以其独有的生动感、如舞台上的聚光灯般为他照亮眼前景物的个人记述。然而,全书令人沮丧地只着眼于人类整体。在坦纳先生看来,理查三世在位期间唯一的一届国会是英国有史以来最自由也最具进取精神的;坦纳先生慨叹——可敬的坦纳先生确实是在慨叹:理查三世作为个人犯下了罪行,这一事实对他昭著后世的那种对于公众福利的热衷理应不无影响。有关理查三世,这似乎就是坦纳先生想说的全部。除了那些由坚持不懈地絮叨了几个世纪的帕斯顿家族提供的文字,在这本有关人类的记录中,真正活人的影子少得可怜。

格兰特任书滑到胸前,伸手去摸那本《瑞比的玫瑰》。

注释

[1]原文为“luncheon”,与“lunch”相对,是午餐更正式的说法。此处为作者以格兰特名义所做的调侃。

[2]《卢特雷尔赞美诗》(Luttrell Psalter),1325—1335年间,乔夫里·卢特雷尔爵士委托不知名艺术家创作的一本手抄本赞美诗。

[3]伦敦大火(Great Fire of London),发生于1666年9月2日—5日,是英国伦敦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火灾,烧掉了许多建筑物,包括圣保罗大教堂。

[4]黑死病(Black Death或Black Plague),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瘟疫之一。根据估计,中世纪欧洲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死于黑死病。

[5]威廉·凯斯特顿(William Caxton),英国第一个印刷商,在莎士比亚之前对英语影响最大的人。到1491年去世时,他出版了约一百本书,其中有二十四本是他自己的译作。他印刷的书中包括《坎特伯雷故事集》、《特洛伊勒斯与克里希达》、《罗宾汉故事小唱》等。

[6]“马克”是古代欧洲的货币计量单位,符号为“£”,最初相当于8金衡盎司(249克)纯银,后来演变为半镑。作为古代货币单位名称,马克曾通用于古代的欧洲西部地区,包括英格兰。1192年英格兰国王狮心王理查在德意志被俘,就是向神圣罗马帝国支付了十五万马克赎金后才被释放。

[7]布鲁日(Bruges),位于比利时西北部的文化古城。布鲁日在佛兰德语中有“桥”的意思,由流经市内的莱伊河上的一座古罗马桥梁而得名。十四世纪为欧洲最大的商港之一。

[8]帕斯顿家族(The Pastons)英格兰望族之一,在历史上以其留下的一部《帕斯顿书简》(Paston Letters)闻名,书简中记载了1422年至1509年间发生的各界大小琐闻。

[9]托马斯·摩尔爵士(Sir Thomas More,1478—1535),由于被天主教会封为圣人,又称“圣托马斯·摩尔”(Saint Thomas More),十六世纪前后英格兰政治家、作家与空想社会主义者。1516年用拉丁文写成《乌托邦》一书,此书对以后社会主义思想的发展有很大影响。1478年生于伦敦的一个法学家庭,毕业于牛津大学,曾当过律师、国会议员、财政副大臣、国会下院议长、大法官。1535年因反对亨利八世兼任教会首脑而被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