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
上面我们主要论述了20世纪中国文学接受西方现代艺术影响的情况,把西方现代绘画、雕塑以及舞蹈、音乐等视为中国文学“现代性”建构中的一种影响因素,对西方现代艺术的各种思潮流派、艺术家、作品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作家作品做了对应性的比较研究。西方现代艺术以自己的方式和特点影响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20世纪中国文学同样以自己的方式和特点借鉴、融汇了西方现代艺术,作为不同的艺术形式,二者相通但又不同,发生在它们之间的影响史、接受史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大的思考和讨论的空间。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古典文学进入了不得不变的历史转型期。1915年新文化运动发动之后,文学改良或者说文学革命成为新文化倡导者的共识,其目标是实现文学的现代化,即建设一种“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1]“在建设的方面”,什么样的文学语言、体式和内容才是现代的?我们预期中的新文学该是如何模样?胡适在作于1922年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中说:“这一年(1918年,作者注)的文学革命,在建设的方面,有两件事可记,第一,是白话诗的试验。……第二,是欧洲新文学的提倡。北欧的Ibsen,Strindberg,Anderson;东欧的Dostojevski,Kuprin,Tolstoi;新希腊的Ephtaliotis;波兰的Seinkiewicz,这一年之中,介绍了些这人的文学进来。”[2]很显然,在胡适看来,文学语言的革新与西方文学的介绍,是新文学最具有建设意义的事情。白话文学的提倡是追求文学的平民化,也是以西方的进化论为基础的文学的历史观念论的反映。西方文学的介绍则是以文学的西化来实现文学的现代化。虽然中国文学的现代化既有来自西方文学的影响也有来自东方文学的影响,但是前者占有不可替代的绝对优势,成为中国新文学建设和发展的主要参照,一定程度上,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就是西化。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西化,在最初的新文学建设期是全面参照,在以后的漫长发展中则是与民族化的提倡并行不悖不可或缺的借鉴。我们看到,西化与民族化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中相辅相成充满张力的动力因素。
从文学史的事实看,中国文学的西化包括两个方面:向西方文学借鉴和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前者是主动的无可辩驳的拿来,后者是以兴趣为基础的锦上添花式的补充。向西方文学借鉴,很容易由作家作品进一步关注到西方的哲学思潮、美学思潮、文学理论的发展,这种借鉴看似直接,但是要转化成为以感性为基础的文学创作资源,还需要有一定时期的沉淀积累过程。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看似有其跨艺术门类的间接性,但是作家读画或欣赏其他艺术作品时,所受到的震撼和影响是最感性也是最直接的,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最容易转化为文学的创作资源,为作家所用。因此,就有很多作家热衷于介绍西方现代艺术进来,目的在改造、建设中国的新文艺。鲁迅曾说:“中国的新的文艺的一时的转变和流行,有时那主权是简直大半操于外国书籍贩卖者之手的。来一批书,便给一点影响。《Modern Library》中的A.V.Beardsley画集一入中国,那锋利的刺戟力,就激动了多年沉静的神经,于是有了许多表面的模仿。”[3]另外,当中国新文学处于它的建设期,在引进西方文学方面,更侧重于译介19世纪及以前的启蒙主义、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甚至自然主义文学,对同一历史时段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尽管偶有介绍但实际并不热衷。与此不同的是,当时能够进入新文学家视野的正是与其同时且正繁荣发展着的西方现代艺术,这样就给西方现代艺术输入、渗透、影响20世纪中国文学提供了充分条件。直到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二个十年,出现了第一个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高潮,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与西方现代艺术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才能保持同步态势。文学史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概括起来看,“五四”以来,西方现代艺术引进中国并对文学产生影响主要通过三种途径:一是通过翻译介绍外国的绘画艺术,给中国作家带来新的视野和新的观念;二是中国的诗人、作家到国外,或接受艺术教育,或留学当中徜徉于画廊、沉潜在博物馆,直接受到外国艺术的滋养;三是根据个人兴趣,直接或者间接接触到西方的现代艺术作品,绘画、雕塑、舞蹈、音乐等,都是跨国界跨语际的艺术样式,接受没有语言障碍,所以,很多作家会通过画册、唱片等媒介欣赏到西方现代艺术。比如张爱玲喜欢读画,哪怕是日语本的也无隔膜,感到与绘画表现的现代派主题心灵相通;受此影响,张爱玲还喜欢作画,据止庵、万燕所编《张爱玲画语》统计,其现存画作有76幅之多。新时期以来,中国重新向西方文化开放,西方现代艺术各流派潮水般涌入,作家与西方的交流机会增多,以上三种途径在促进西方现代艺术与中国文学交流方面于质和量上都有了空前的提升。同时,随着中国现代化程度的加深,作家们体验到了现代化带来正面的和负面的一切后果,尤其是所谓的“现代性焦虑”,已经由最初纸上、画布上得来的概念、印象变成了生活中的现实,因此,他们对西方现代艺术发生和发展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和理解。
我们说,文学和艺术的关系是“通而不同”。那么,文学向艺术接受什么?如何接受呢?比如作家读画,他读出来的是什么?我们认为,首先是读画家,李金发读罗丹、张承志读梵·高、顾城读米罗、于坚读贾科梅蒂、王小波读达利,他们对作品的赏鉴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而是进入到对作者或作品传达的一种艺术精神的感悟、共鸣,甚至是膜拜。其次,作家读画就是读生活、读主题、读人。米勒对中国乡土文学的启发,鲁迅对蒙克的偏爱,顾城、迟子建对高更的解读,张炜读出的“远逝的风景”,铁凝对夏加尔、莫奈、塞尚等的细腻感受都在此列。再次,作家在读画时还可体悟文艺思潮的变迁和艺术技法的启发。立体派对郑敏诗歌和王蒙小说创作的影响就是很好的例子。
总之,作家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滋养是其提高艺术修养的一个重要部分。铁凝曾说:“我感受到绘画和文学之间的巨大差异:在作家笔下无法发生的事情,在好画家的笔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又感受到艺术和文学之间的相似:在本质上它们共同的不安和寂寞,在它们的后台上永远有着数不清的高难度的训练,数不清的预演,数不清或激昂或乏味的过程。……我看到在艺术发展史上从来就没有从天而降的才子或才女。当我们认真凝视那些好画家的历史,就会发现无一人逃脱过前人的影响。好画家的出众不在于轻蔑前人,而在于响亮继承之后适时的果断放弃。这是辛酸的,但是有欢乐;这是‘绝情’的,却孕育着新生。写作这书的过程让我窥测到一些大家的‘出处’,我在敬佩他们的同时,也不断想起谦逊这种美德。”[4]显然,作家如果失去了对艺术史的谦逊的尊重,将不仅是美德的丧失,而且是文学自身的艺术内涵、文本质感和发展动力的丧失。很多作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如舒婷认为,当代作家很难像张爱玲那样对音乐、舞蹈、绘画那么精通,能够那么娴熟地将其体悟融汇在小说里。她说:“即使受过高等教育的学院作家,也因为艺术视野的褊狭让人感到内涵的供血不足。”[5]舒婷此言的确触到了当代文学创作的痛处,应该引起当下文学界足够的重视。
西方现代艺术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是显然的,启示是重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文学就没有自己的创造。铁凝认为,影响只是一种艺术渗透,给人的是内在的陶冶,她说“不是说一个作家他喜欢绘画,他的作品里头就到处都是绘画,我觉得他没有这个必要,那是一种无形当中潜移默化的东西”。[6]因为文学毕竟是语言艺术,对于所接受的图像在心理上有一个艺术形式的转化过程。如铁凝受莫奈《麦秸垛》启示创作的中篇小说《麦秸垛》,除了作品同名,几乎看不出两者之间的表面联系。铁凝只是从莫奈绘画中闻到了一股泥土的芳香,并且唤醒了她心中对乡村的记忆。同样她受塞尚《大浴女》影响创作的长篇小说《大浴女》,虽然能够依稀看到二者之间的联系,但是也没有明显的模仿的痕迹,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是作家的自我写心。张炜长篇小说《能不忆蜀葵》更是通过西方艺术的视角反思中国艺术创造存在的问题。我们看到,中国作家都是主要在精神上体味西方现代艺术,通过视觉形象的转化融合,更新为一个新的艺术形象,经过一定时间的酝酿,与作家的血肉融为一体,成为自已的独创。
我们说,西方近现代文学和西方现代艺术共同影响了20世纪中国文学,那么,当考察某位作家的某个创作特点,去追索它的影响源头时,我们发现,影响的情况非常复杂。就西方现代文艺思潮而言,有些思潮首先发生在文学领域,之后扩展到其他艺术门类,如现实主义、存在主义;有些思潮首先由艺术家提倡,而后文学界加以吸收借鉴,如表现主义;有些思潮同时出现在文学和艺术两大领域,如超现实主义、立体派绘画与意象派诗歌;有的思潮则仅出现在某一领域,如印象派绘画主要是在绘画领域。因此,当对一位作家做影响研究时,我们发现其所受的影响经常是一种综合性的影响,有时很难明确区分是西方近现代文学影响的结果,还是西方现代艺术影响使然,同样更难于区分的是,对一位作家,哪一方面的影响在前,哪一方面的影响在后的问题。我们认为,试图区分这些问题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本书主要探讨西方现代艺术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影响,所以,遵循的研究思路是:以作家与西方现代艺术有据可查的接触史为基础,进一步探讨在某一审美范畴内二者之间的关联和影响,而不会去关注西方近现代文学在同一审美范畴可能带来的影响。事实证明,这一研究思路是可行的、有效的。
西方现代艺术涵盖绘画、雕塑、舞蹈、音乐等多种门类,尽管各种门类都有影响文学创作的可能,但是,它们影响的途径、程度、呈现方式存在着很大差异,不可同日而语。同时,不同的艺术门类、艺术思潮以及同一思潮中不同的艺术家之间,对20世纪中国文学产生的实际影响是很不均衡的。因此,本书只选取西方现代艺术中与20世纪中国文学最具相关性的绘画、雕塑、舞蹈、音乐等几类艺术样式展开研究,这也正合乎了西方现代艺术的狭义所指。当然,其他艺术样式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关系也会有一定的探讨空间,这方面也出现了一些研究成果,如本书作者之一马云教授的专著《铁凝小说与西方绘画、音乐、舞蹈——兼谈西方现代艺术对中国文学的影响》,用很大的篇幅探讨中国文学与西方现代艺术中的音乐、舞蹈等门类的关系。马云教授指导的研究生姚娜《主流之外:“80后文学”与摇滚乐》一文很有意味。祝欣《青春的交响——论1950年代王蒙小说的音乐性》等论文都是有益的尝试。
一定程度上,从西方现代艺术的角度探讨20世纪中国文学具有拓荒的性质,一方面这类研究成果还不多见,另一方面对距离“遥远”分而治之的两个学科做跨界的比较研究,在方法论与研究模式上无章可循。但是,既然学界开始了拓荒的第一步,接下来就不是没有花果满园的可能。我们深知,我们的研究正出现在由拓荒到可预期的丰收的中途,是“历史的中间物”。我们也坚信,园地既然已经开垦,自有后来者在此植树栽花。让我们共同期待着。
[1]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前言》,《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2] 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集(3)》,欧阳哲生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56—257页。
[3] 鲁迅:《〈蕗谷虹儿画选〉小引》,《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2页。《Modern Library》是当时在美国出版的“现代丛书”,A.V.Beardsley即版画家比(毕)亚兹莱。
[4] 铁凝:《〈遥远的完美〉后记》,《遥远的完美》,广西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
[5] 舒婷:《审己度人——读张爱玲》,子通、亦清主编《张爱玲评说六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版,第396页。
[6] 贺绍俊:《铁凝、贺绍俊对话录》,贺绍俊《铁凝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