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镜花缘》
我国古代文学有一种传统的“讽兼比兴”的表现手法,即运用比兴的方法来达到讽喻的目的。在韵文方面,《诗经》《楚辞》到唐宋诗词,都有大量的以此喻彼、托物起兴的讽喻作品;而早期的小说,也常常“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1]。到了《镜花缘》,作者则借对神话传说的虚构生发来象征影射,从而创造出一个既超越现实又不离现实的神话幻想世界。它不同于写实为主的《儒林外史》,在某种程度上说更接近于魔幻化社会讽喻小说的荒诞特征,但它又不同于魔幻化社会讽喻小说的过分滑稽乃至油滑,而表现出一种较为高雅的幽默氛围。
一、作者与版本
李汝珍(1763?—1830?),字松石,大兴(今北京市)人。《顺天府志》的《选举表》里,举人进士行列中没有他的姓名,大概也是一个科举上不曾得志的秀才。另外,《顺天府志》的《艺文志》里没有载他的著作,《人物志》里也没有他传记,因此,关于他的生平思想,目前只能从他的《李氏音鉴》与余集的《李氏音鉴序》等资料中,勾画出一个粗略的轮廓。
1782年秋,李汝珍随兄李汝璜移家到海州之板浦受业于凌廷堪仲子夫子,“论文之暇,旁及音韵”[2]。由于凌廷堪精通乐理,旁通音韵,故李汝珍自说:“受益极多。”到1793年,凌氏补殿试后,自请改教职,选得宁国府教授,1795年赴任。此后,李汝珍便因道路远隔,不常通问了。但他却与一大批朋友往来切磋韵学,与内弟许桂林相处尤其密切。许桂林在《李氏音鉴·后序》中说:“松石姊夫,博学多能,方在朐时,与余契好尤笃。尝纵谈音理,上下其说,座客目瞪舌挢,而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3]
1801年,李汝珍任河南县丞。从《大清历朝实录》的记载及许乔林的《送李松石县丞汝珍之官河南》诗中可知,嘉庆年间黄河多次决口,水势泛滥成灾,苏、豫两省治河,役使民工达数十万人。“熟读河渠书”、“及时思自现”的李汝珍,毅然决然地投效河工。他亲眼看到那些治河官吏见钱眼开、置灾区人民生命于不顾的现状,亲耳听到数十万河工大军要求兴工治河的呼声;他认为,百姓的正当要求应当得到朝廷的重视,这是谁也违背不了的。“他年谈河事,阅历得确验”,这就是李汝珍从阅历中得到的一点真正的体会。
1805年冬,李汝珍再度官于河南。同年,《李氏音鉴》基本成书,李汝璜为之作序。《李氏音鉴》刊行之后,早已倦于宦海浮沉的李汝珍,便把大部分精力用于写作《镜花缘》。据说《案头随录》曾载[4],李汝珍在青年时不止一次随舅兄漂洋过海,在海上谈天说地,讲些奇闻异事,并商讨编写一部书。《案头随录》所录下的游戏文章,有不少和《镜花缘》中相同。后来,大概花了二十年时间,到1815年才于板浦完成一、二稿,并送请许乔林“斧正”,1817年冬,《镜花缘》定稿。
李汝珍的形象概貌是:博学多才,韵学尤精;不屑于做八股之文,不汲汲于功名富贵,性好诙谐,似有玩世不恭之嫌,然而他却是一个信奉儒家学说、有社会理想、憧憬新生活的正直文人。
关于《镜花缘》的版本较少歧见。它的版本仅清刻本就有七种:江宁桃红镇坊刻本,此为最早刻本,是按作者第二稿传抄本私刻的;苏州原刻本,此刻甚精。此外,还有道光元年刻本、芥子园新雕本、芥子园重刻本及与坊刻本近似的丁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新的横排本。
二、庞杂而新颖的社会内容
在《镜花缘》中,作者通过幻想的形式,创造了一个变幻无穷、光怪陆离的艺术世界。然而,作品并非单纯的蒐奇猎怪,作者在第二十三回中说道:“这部‘少子’(即《镜花缘》),虽以游戏为事,却暗寓劝善之意,不外讽人之旨。”可见,作者是有意识地以游戏之笔,构造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境界,来达到讽时刺世、弃旧迎新的目的。于是,在这广阔而奇幻的艺术世界中,便装上了庞杂而新颖的社会内容。
第一,讽刺科举,探求人生之道路。
首先,作者辛辣地讽刺了在科举制度压抑、束缚下的知识分子的空疏不学、浅薄无聊。如第二十一、二十二回写唐敖等人闯进“白民国”的学馆,只见“诗书满架,笔墨如林”,厅堂悬“学海文林”之玉匾,两旁挂“研经”、“训世”之对联,这种堂而皇之的气派,吓得唐敖一行“连鼻子气也不敢出”。可这高雅堂皇的气氛,却熏陶出白字连篇的八股先生,居然把《孟子》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读成“切吾切,以反人之切”,把“序者,射也”读成“予者,身也”,牛头不对马嘴,令人啼笑皆非。还有“淑士国”,到处竖着“贤良方正”、“教育人才”的招牌,却到处弥漫着令人欲呕的酸气:有装腔作势、满口“之乎者也”的酒保,有一段话用了五十四个“之”的腐儒,还有“举止大雅”、“器宇不俗”却一毛不拔、爱占便宜的老者等。这里的境与人、名与实、言与行都是那么的不协调,又都是那么的习以为常、不可救药。
其次,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科举制度的弊病,一方面,作者通过黑齿国的红衣女子红红赴试落第等事,揭露了当时被取之人“非为故旧,即因钱财”,“所取真才,不及一半”的真相,从正面抨击了科场“有贝之‘财’胜于无贝之‘才”的舞弊之风;另一方面,又通过闺臣说出“天朝”考官莫不清廉,为国求贤从无夤缘的反语,用一个明显违背事实的命题,从反面提醒人们注意“天朝”自身的严重弊病。
然而,作者并没有把主要笔力用在讽刺与揭露方面,而是更多地从正面探求知识分子人生之道路:是执迷不悟地走科举之路,还是走自己的路?
唐敖曾经热衷于科举考试,但并没有全力以赴,而是“秉性好游”,“因此学业分心”,屡试不第;后来考中探花,却因人告发而被革。于是,毅然同科举考试一刀两断,索性到海外纵情漫游,最后到小蓬莱吃了“仙草”,顿时撒手凡生,成仙入道了。可惜他走的是中国古代失意文人的老路:弃儒从仙。
唐敏一向“无志功名,专以课读为业”,他认为,与其为功名而“奔驰辛苦,莫若在家,倒觉自在”;又说:“若把天下秀才都去做官,那教书营生倒没人作了。”在那唯考是途的时代,他却理智他选择了一条既不束缚个性、又对社会有用的人生之路:弃“考”从教。
多九公,幼年入学不得中,但他没有像范进、周进那样考得死去活来,而是有自知之明地“弃了书本,作些海船生意,后来消折本钱,替人管船拿柁为生,儒巾久已不戴”。这比起淑士国那些儒巾素服、假装斯文的人,要真实进步得多,充实得多。而正是这种走南闯北、浪迹天涯的经历,使他积累了渊博的知识,连考中探花的唐敖很多地方都得向他请教。
从寻求超脱的弃儒从仙,到甘于恬淡的弃“考”从教,再到走南闯北、具有冒险精神的弃儒从商、从工,既表现了对那种以科举为人生唯一目的世风的否定,也表现了对恬淡自守的传统价值观念的突破。
第二,揶揄世态,向往理想之社会。
李汝珍生活的嘉庆、道光年间,是清王朝由“盛”到衰的转折期,也是我国封建社会由腐朽走向崩溃的前夕。新旧交替,沉渣泛起。作者认为,社会的丑恶腐败只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于是,便通过虚构的神话形象,影射当时浇薄的世风。通过牛形药兽的形象,揶揄了那些“不会切脉,也未读过医书”、“以人命当耍”的庸医;通过翼民国人头长五尺的形象,嘲笑了那些“爱戴高帽”、喜欢奉承的劣徒;另外像注重钱财、到处伸手搜刮的“长臂”者,腹中空空、却“偏装作充足样子”的“无肠”者,心术不正、暗怀鬼胎而胸部前后溃烂相通的“穿胸”者,还有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而积成痼疾的“结胸”者等,都在作者的笔下露出可憎的面目、可恶的本质。刻画尤其生动的是那些表面和善、本质凶恶、“只重衣冠不重人”的“两面人”,作者通过历经世故的多九公告诫人们:要特别留神,及时识破,方可免遭其害。这就深刻地映现出这些虚构的两面人的现实模特儿——封建恶势力以及充满凶脸、丑恶、诡诈的社会风气。
同样,作者也不仅仅是在揶揄世态、暴露黑暗,而是通过对一些海外世界的想象描写,具体地表现他的社会政治理想。在君子国,“耕者让畔,行者让路”,“无论富贵贫贱,举止言谈,莫不恭而有礼”;市场上,买主主动付大价钱,取次等货;而卖主则力争收贱价钱,售上等货;这里民风淳朴,和平安宁。更为可贵的是宰相谦恭和蔼,“脱尽仕途习气”;国王没有架子,有事亲到宰相家中商议;国家严禁送礼行贿等不良风气。这种文明的社会风气、和谐的社会制度、贤明的官吏,正是作者所向往的理想社会。
然而,这种向往既可喜亦可悲。可喜的是,作者能够站在先进社会力量的一边,从改革社会、变革现实的角度,力求用新的东西去否定旧的东西,并且把眼光投向“天朝”以外的广阔天地。而可悲也正在此,作者的幻想之笔虽然跨越了时空的界限,但却没能跨越出传统的封建模式:君子国是泰伯之后,世俗人文,都是“天朝文章教化所致”;轩辕国是黄帝之后,所以鸾歌凤舞,一派升平景象。可以说,在中国古代作家的幻想当中,从来就没有设想过一种与儒家传统制度完全不同的合理的社会模式。如果说君子国的平等互利已经透露出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气息,但却由于描写的不具体、不真实,因而只能成为可笑的、空幻的“乌托邦”。
第三,表彰才女,呼吁妇女之解放。
在清代,崇拜小脚之“拜脚狂”,贞节观念之宗教化,集大成之女教,好媳妇之标准,一款款、一条条,摧残毁灭了多少美丽善良、多才多艺的女性。在中国妇女的非人生活达到登峰造极的时候,学术界、文学界出现了不少女性同情论者。俞正燮、李汝珍是其代表。俞正燮在《癸巳类稿》和《存稿》中,对缠足、多妻、强迫妇人守节、室女守贞等,都发表了大胆的议论,提出了严格的一夫一妻制等进步的主张。而李汝珍,则通过形象的描绘来讨论妇女问题。
首先,作者用“反诸其身”的办法,形象地控诉封建社会压迫摧残妇女的不人道、不合理。在第三十三回,借了林之洋被女儿国选作王妃的事情,使他身受种种女子所受的痛苦,“矫揉造作”,血泪模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于是,几十天的“加工”,居然使一个天朝上国的堂堂男子,向那女儿国的国王,颤颤巍巍地“弯着腰儿,拉着袖儿,深深万福叩拜”了。作者写得是那样的怨而不怒,却又那样深刻惊人:它使人不能不同情妇女的不幸,不能不感到习俗的残酷。同样,在讨妾问题上,作者也是用“反求诸己”的方法。第五十一回中那两面国的强盗想收唐闺臣等作妾,因此触怒了他的压寨夫人,这位夫人把她的丈夫打了四十大板,还数他的罪状,要男子反躬自问,要男子生出一点忠恕之心。
虽然,李汝珍破旧方面的主张,并不能超过俞正燮,可贵的是他能够提出女子参政的主张,能够承认男女智慧之平等,从而高昂地呼唤着一个妇女解放的春天的到来。作者在四十八回借泣红亭主人写的碑记说:“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可见,一部《镜花缘》,原就是专为发挥女子才能而写的。他写“天地英华原不择人而畀”,“况今日灵秀不钟于男子”,明确承认男女智慧的平等,所以女子应当同男子一样的读书、科考,一样的社交、参政;他写一百位才女“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才德兼备,后来都名列高科,做官的做官,封王的封王;为了使他的理想合理化、合法化,他还写了历史上确实存在的武则天这样的女皇帝,上官婉儿这样的女才子。于是,他不但把贱视女子的社会心理完全打破,而且还把女子的社会地位提高到和男子一样。这种大胆的主张,不仅表现出对妇女解放的向往,而且表现出人的觉醒和社会解放的理想。
然而,李汝珍这种思想并不是偶然的,也不完全是幻想,而是得之于社会的暗示,因为在他当时和稍前曾出了许多女诗人,清代妇女才学的发达,也是两千多年来所未有的。清初陈维寂撰的《妇人集》,凡九十七条,记的都是明末清初妇女能诗词者的轶事。嘉庆初,许夔臣选辑《香咳集》,录各家妇女诗,少则一首,多则三五首,前缀小传,凡三百七十五家,其自序云:“自昔多才,于今为盛。发英华于画阁,字写乌丝;摅丽彩于香闺,文缥黄绢……拈毫分韵,居然脂粉山人,绣虎雕龙,不让风流名士。”到了道光年间,蔡殿齐编《国朝闺阁诗钞》十卷,合有百家,选择甚精,可以代表道光以前的清朝一代的女诗人。这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中的“百花才女”。她们的歌唱虽然还不能跳出“吟风弄月,春思秋怨”的范围,但也唱出了她们想了解世界、想探讨学问、想陶冶性情的时代心声:“足不逾闺闱,身未历尘俗,茫茫大块中,见闻苦拘束。……风雨恣搜罗,得意必抄录,自笑女子身,乃如书生笃。学问百无能,探讨性所欲。岂但填枵腹,或可企芳躅。遥遥一寸心,前修自勉勖。”[5](王璊《读史》)可见,李汝珍对社会是关注的,因此能够在风雨如晦的环境中,看到光明,看到进步,看到新生,能够真诚地为妇女设想一种正式的教育制度、参政制度,具体地提出了解决妇女问题的方法,虽然在当时是不现实的。从这个意义上看,《镜花缘》比同时的《红楼梦》及一些才子佳人小说要进步得多。
第四,显扬才学,反映时代之风尚。
梁启超说清代两百多年的学术,是“取前此二千余年之学术倒卷而缫演之;如剥春笋,愈剥而愈近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6]尤其是乾隆、嘉庆时期的几代学者,虽身处逆境,却仍潜心于学术,孜孜于典籍,从而在开拓文字、音韵、训诂、目录、版本、校勘、金石诸领域取得了新的学术成就,结出了清代独有的学术硕果,即以考证的方法治学的乾嘉学派。这种言之有据、质朴无华的学术风气,必然会影响有清一代的文坛。正如胡适所说的:“那个时代是一个博学的时代,故那时代的小说,也不知不觉的挂上了博学的牌子。这是时代的影响,谁也逃不过的。”[7]确实的,连《红楼梦》也没能逃过,不过它不是挂上博学的牌子,而是把“博学”融化在艺术形象中,而《镜花缘》则直接显示了同考据派的深刻渊源。作者曾托黑齿国紫衣女说,“学问从实地上用功,议论自然确有根据”,因而他的作品多从学问上用功,多从自己得之于书本的知识结构中寻找“有根据”的创作灵感。
一是古代神话知识的应用。《镜花缘》写到的几十个国家的名称,大都出自《山海经》等古籍,一一都有来历,那些珍禽异兽奇花仙草的名称,也都各有所本,像驳马见《西山经》、人鱼见《异物记》,木禾见《淮南子》、肉芝见《太平寰宇记》等。作者虽然只是以“古”为本,生发开去,为表现思想服务,但也体现了当时言之有据的学风。
二是关于音韵学、经学、医学等方面的知识,这些确实是很踏实的学问。如第十六回至第十九回黑齿国的识字辨音之争,第三十一回的切韵表等,显然是在炫耀他治音韵的才学:又如唐敖、多九公在黑齿国女学堂里谈经,论《论语》宜用古本校勘,论《易经》王弼注偏重义理,“既欠精评,而又妄改古字”,还有唐闺臣论注《礼》诸家,以郑玄注为最善等,都是当时经学盛行的副产物。
三是着力介绍古代各种文娱活动。如琴棋书画、灯谜、酒令、双陆、马吊、射覆、蹴球等等,其中很多在当时是已近失传的东西,作者就把自己掌握的书本知识写进作品,虽然旨在表现才女们的多才多艺,但是介绍多了,也就失去了文学意味,让人觉得作者是在逞才,而非创作。
总之,作品中知识性的描写,学问式的议论,大多是在炫耀作者的才学,同时也反映了博学的时代风尚。鲁迅把《镜花缘》归入“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之列,这种概括虽然不能涵盖整部小说,但也说明这是《镜花缘》的主要内容之一。
三、丰富而幽默的讽喻艺术
首先,从整体构思与具体表现看,作者是运用多种手法对神话传说进行生发虚构,来组构象征体系,表现讽喻意味。
一是承用旧名,杜撰新事。女儿国本于《山海经》之女儿国。《海外西经》说:“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大荒西经》说:“有女子之国”,下有郝懿行引《魏志》:“有一国在海中,纯女无男。”《镜花缘》的女儿国则没有:“水周之”、“纯女无男”的特点,其中有男有女,不过国是以女为君,家是以女为主,男子是受女子的支配,这是借女儿国之名杜撰出来的故事。它在表现男女平等的民主主义思想的同时,象征影射了当时男女极端不平等的社会现实。另外,像淑士国的故事、白民国的故事,都是借名杜撰的。
二是抓住一端,生发开去。有的是生发故事,间接讽世:《海外东经》说君子国人“衣冠带剑,食兽,使二犬在旁。其人好让不争”。李汝珍就抓住“其人好让不争”生发开去,设想出一个君子国来。市场上做买卖的,卖的要低价,买的却出高价;一个非高不买,一个非低不卖。这样“好让不争”,虽然有些矫饰反常,让人感到滑稽可笑,但也是对当时社会好争不让、缺少君子风度的一种影射、一种反讽。大人国故事则是根据《博物志》的大人国人“能乘云而不能走”的特征加以发挥的。有的是生发议论,直接讽世:第九回唐敖就精卫用心之专议论道:“此鸟秉性虽痴,但如此难为之事,并不畏难,其志可嘉。每见世人明明放著易为之事,但却畏难偷安,一味蹉跎,及至老大,一无所能,追悔无及。如果都像精卫这样立志,何患无成!”还有借山鸡的刚烈血性,发“世人明知己不如人,反靦颜无愧”的议论;借人鱼的受恩知报,抒“世上那些忘恩的,连鱼鳖也不如”的感慨。这种类似“托物起兴”的艺术手法,较好地体现了作品的讽喻特色。
三是漫画解释,类型勾勒。李汝珍为了达到讽世的广度,往往对神话传说中的一些奇形怪状作漫画化的解释、类型化的勾勒。《海外东经》说毛民国“为人身生毛”,《镜花缘》就解释说是“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死后,冥官投其所好,给他一身长毛”;《海外南经》说羽民国“其为人长头,身生羽”,《镜花缘》则解释说是因为他们最爱奉承,爱戴高帽子,渐渐地把头弄长了;又如犬封国的狗头狗脑,穿胸国的狼心狗肺,长臂国的四处伸手,豕喙国的撒谎成性等等,作者就像一个漫画展的解说员,给读者讲解描述各种“类型”人物的形成与特征,一幅一幅,既有讽刺,又寓劝诫,合而观之,就是当时社会一部丑陋的“现形记”。
其次,关于作品的美学风格。如果说滑稽、讽刺、幽默是喜剧的三个审美范畴的话,那么,明清时期的这几部社会讽喻小说,正好有所侧重地体现了三种美学风格:《斩鬼传》等寓讽刺批评于滑稽,风格显得比较轻佻;《儒林外史》寓讽刺批评于写实,风格显得比较凝重;而《镜花缘》是寓讽刺批评于幽默之中,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比较轻松的风格,它预示着人类将愉快地把该否定的东西送进历史的坟墓。
寓讽刺批评于幽默,常常表现出一种巧妙的揶揄、乐观的自嘲。第五回对武太后怒贬牡丹花的讽刺。当上官婉儿看到上林苑两千株牡丹花快被炭火炙焦时:
上官婉儿向公主轻轻笑道:“此时只觉四处焦香扑鼻,倒也别有风味。向来公主最喜赏花,可曾闻过这样的异香么?”公主也轻轻笑道:“据我看来,今日不独赏花,还炮制药料哩。”上官婉儿道:“请教公主,是何药料?”公主笑道:“好好牡丹,不去浇灌,却用火炙,岂非六味丸用的炙丹皮么!”上官婉儿笑道:“少刻再把所余二千株也都炙枯,将来倒可开个丹皮药材店哩。向来俗传有‘击鼓催花’之说。今主上催花,与众不同,纯用火攻,可谓‘霸王风月’了。”
对专横粗野的女皇的批评讽刺,是在才女风趣的笑语揶揄中表现出来的。这里,不是严肃的讽刺、激烈的否定,而是一种温和、自信的“扬弃”。
第六十七回对林婉如、秦小春在放榜前夕一反常态、举止失措的描写,“立也不好,坐也不好”;醒着也笑,梦中也笑;还“立在净桶旁边,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倒像疯癫一般,只管大笑”。倘若就此搁笔,那与“范进中举”还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可是作者又让舜英出来揶揄一番:“二位姐姐即或乐的受不得,也该捡个好地方。你们只顾在此开心,设或沾了此中气味,将来做诗还恐有些屁臭哩”。既嘲人又自嘲,便把原来一点悲剧意味都冲没了。
第十八、十九回写唐敖一行本想在黑齿国女子馆摆些资格,卖弄些学问,没想反被红衣女子、紫衣女子驳得“汗如雨下,无言可答”。过后唐敖说道:“原想看他国人生的怎样丑陋。谁知只顾谈文,他们面上好丑,我们还未看明,今倒被他们先把我们腹中丑处看出去了!”于是,三人“只觉自惭形秽”,“只觉面目可憎,俗气逼人”,“只觉无穷丑态”,赶快“躲躲闪闪,联步而行”地潜逃了。他们不是那种不知己丑、又把丑自炫为美的滑稽人物,他们敢于自省、乐于自嘲;能够自知其丑,又能够愉快地与自己丑的东西告别。这就是幽默的本质。
寓讽刺于幽默,还常常是和超现实的理想紧密结合的,即在艺术世界中的意象并非现实的模拟,而是把真实、理性、逻辑让位于想象,从而构筑一个生动、奇幻的艺术境界。像作品中常常运用一种和现实颠倒对照的手法,以及“反诸其身”的手法,如君子国的好让不争的描写,与现实中“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不公平的买卖现象形成鲜明的对比;两面国的强盗向夫人求饶的描写,与现实中男尊女卑的现象形成对比;还有女儿国的描写,“男人反穿衣裙,作为妇人,以治内事;女人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后来写林之洋被选到宫里作嫔妃,要他裹足,使他骨断血流,尴尬不堪,“只觉得湖海豪情,变作柔肠寸断了”。作者同样是故意颠倒现实中的男女角色,把男人治女人之道用来反治其身,于是,那些在现实中尚不能否定、但却该否定的事物,在理想世界中、在幽默揶揄中被轻松愉快地送进了历史的坟墓。
[1] 桓谭撰,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卷一《本造篇》,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页。
[2] 李汝珍撰,《李氏音鉴》卷五,见《续修四库全书·经部·小学类》,第26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61页。
[3] 同上,第495页。
[4] 《案头随录》,据许绍蘧说是他的高祖即李汝珍的舅兄所著,现已失传;与《镜花缘》的关系,是许氏听他祖父讲的。
[5] 《稀见清人别集丛刊》第1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03—504页。
[6]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7] 胡适《中国旧小说考证》,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