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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
1.7.5 第五节 历史幻想化的神怪奇幻小说

第五节 历史幻想化的神怪奇幻小说

这是一类由史变幻的神怪奇幻小说。这类小说虽然与历史都有关系,但在明清两代,还是有所侧重,有所变化的:或是以史实为主干,以神怪奇幻为枝叶,把历史故事幻想化,如《平妖传》《封神演义》《女仙外史》等;或是以虚幻人物为中心,以史实为点缀,建造空中楼阁,使幻想故事历史化,如《希夷梦》《归莲梦》等。然而,不同的题材所体现的主旨却经常是探索历史、表现忠奸、揭露现实三者结合在一起的;同时,在形象塑造方面也有共同特征,就是人性重于神性,活动多在人间。

下面我们分由历史故事而幻想化的神怪奇幻小说和由幻想故事而历史化的神怪奇幻小说这两类分别加以分析阐述。

一、历史故事的幻想化

罗贯中与冯梦龙的《平妖传》、吕熊的《女仙外史》和《封神演义》一样,都是把历史故事幻想化的神怪小说。

《平妖传》,全名《三遂平妖传》,二十回,元末明初罗贯中编。现存的钱塘王慎修校梓的四卷二十回本,即为通常所称的武林旧刻,是罗贯中原本的重刻本。冯梦龙于明末万历四十八年(1620)根据此本增补成四十回的《新平妖传》。一般认为现存泰昌元年张无咎序的《天许斋批点北宋三遂平妖传》是冯梦龙增补的原刻本[1]。从二书核对的情况看,冯本的改动很大[2]。但都是在演化宋代贝州王则起义及被镇压之事。四十回本前十五回主要写蛋子和尚盗得九天秘籍“如意册”,在圣姑姑的主持下,和左黜儿一道,炼成七十二般道术。十六回起和二十回本的第一回衔接起来,写胡媚儿托生到胡员外家,改名永儿,在其前世生母圣姑姑的秘密传授下,练就一套杀伐变幻的本领,并在圣姑姑的周密安排下,超度了卜吉、任迁等,收之为党羽;又把永儿嫁给王则为其内助,同时嘱托众妖人一齐做王则的辅佐。然后趁贝州军士哗变之机,以妖术挪运官库中钱米,买军倡乱,杀死州官,据城为王。朝廷遂派文彦博率师剿杀,因得诸葛遂智、马遂、李遂“三遂”之助,最后是“贝州城碎剐众妖人,文招讨平妖转东京”。

《女仙外史》一百回,约成书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作者吕熊,字文兆,号逸田叟。作品假托唐赛儿系嫦娥转世,燕王朱棣系天狼星被罚,他们为了天上的夙怨便在人间成了仇敌。燕王起兵谋反,攻入南京,建文皇帝逃走,而唐赛儿就起兵勤王,普济众生,经过前后二十多年的争斗,最后兵临北平城下,追斩朱棣于榆木川,功成升天。

关于王则起义和唐赛儿起义之事,正史都有记载。前者见于《宋史·明镐传》、《通鉴长篇纪事本末》等书;后者见于《明史·成祖纪》《明史纪事本末》等书。《平妖传》《女仙外史》虽然是以这两次起义为题材,但却是在作者主观创作意图指导下变形的描写。《平妖传》是歪曲起义的事实,把“官逼民反”的起义写成是道首圣姑姑的点化和授意,因而把起义领袖视作“妖人”,把他们殊死的斗争称为妖术,使王则起义的本事退居次要地位,而神魔妖魅的活动反而成为故事的主体。《女仙外史》是改变起义的性质,作者在开篇就陈述题旨:“女仙,唐赛儿也,就是月殿嫦娥降世,当燕王兵下南都之日,赛儿起兵勤王,尊奉建文皇帝位号二十余年。而今叙他的事,有乖于正史,故曰《女仙外史》。”可见,作者为了表现“褒忠殛叛”的主题,有意地把唐赛儿起义和明王朝削藩与反削藩的斗争扯在一起,杜撰了许多情节,把农民起义写成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从而改变了唐赛儿起义的基本性质。

《平妖传》和《女仙外史》虽然未能正确地反映起义的历史进程,但一些客观的描写和民间的传说,却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历史风貌,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首先,在探索历史方面。作为历史故事的演化,二书的作者都能在作品中透露出较为进步的历史观。《平妖传》虽然把起义英雄视为“妖”,但能在第三十七回借李长庚之口明确指出:“妖不自作,皆由人兴。”龚澹岩在评《女仙外史》第十七回时也总结道:“天定可以胜人,谓一时之败。人定可以胜天,乃百世之纲常。”从“妖由人兴”到“人定胜天”,可以看出两部作品对历史探索的共同基调。

第二,在表现忠奸方面,主要是借历史影射现实。像《女仙外史》写唐赛儿起义勤王的耿耿忠心和铁、景二公的忠愤气概、英灵飒爽,写叛臣的凶残暴虐,都表现出鲜明的褒贬之意。然而,作者所表彰的不仅仅是忠于建文帝的“忠臣义士”、“烈媛贞姑”,所诛伐的也不仅仅是燕王和助燕的“叛臣逆子”,而是借写明初的史实来隐喻他对明清之际社会现实的看法,从而寄寓作者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

第三,在揭露现实方面。《平妖传》一方面揭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和贪婪,客观上透露了“官逼民反”的真实消息;同时还描写了病态的封建社会的许多丑恶现象。《女仙外史》则在抨击封建社会末期的种种社会弊病的同时,还针对弊病提出了某些大胆的社会政治主张,如重订取士制度、颁行男女仪制、奏正刑书、请定赋役等,从而使处在水火之中的人们能够呼吸到一些希望的气息。

那么,作者是如何把这两个历史故事幻想化的?

第一,杂以神仙道士之术。道教之方术大致有三,即符篆祈禳禁劾诸术、守庚申、行跷变化。此类神怪奇幻小说一般用其行跷变化之术。《抱朴子内篇·遐览篇》云:“其法用药用符,乃能令人飞行上下,隐沦无方。含笑即为妇人,蹙面即为老翁,踞地即为小儿,执杖即成林木,种物即生瓜果可食,画地为河,撮壤成山,坐致行厨,兴云起火,无所不做也。其次有玉女隐微一卷,亦化形为飞禽走兽,及金木玉石,兴云致雨,方百里,雪亦如之。渡大水不用舟梁。分形为千人,因风高飞,出入无间。能吐气十色,坐见八极及地下之物。放光万丈,冥室自明。亦大术也。”[3]作者宣扬这些法术,在作品中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神魔世界。如《平妖传》中的“博平县张鸾祈雨,五龙坛左黜斗法”,“圣姑永儿私传法”,“八角镇永儿变异相”等;《女仙外史》中的“小猴变虎邪道侵真,两丝化龙灵雨济旱”,“黑气蔽天夜邀刹魔主,赤虹贯日昼降鬼母尊”,“剑仙师一叶访贞姑”等等。这些描写,虽然给作品增添了奇幻色彩,但却明显地堕入神怪奇幻小说的程式描写中,不仅文笔欠佳,同时,由于把人间的战争变成神仙异僧的法术之争,因此也失去其思想意义。

第二,贯以想象幻想之情。永儿的降世,是胡员外得仙女画,其妻焚之,因孕而生,然后由此再生出一串神奇变幻之事。唐赛儿的出世,则是由于嫦娥与天狼星的夙怨未结,玉帝敕其投胎人间,并由她来掌管人间的赏罚大权。用超现实的幻想力量来决定人间一切的故事,虽然同《封神演义》一样,不能导致人类对本身内在情感和社会生活的奥秘的深入了解,但是我们应当看到,《女仙外史》的作者已经不仅仅是从宗教迷信的角度来幻设情景,他在自跋中清楚地谈到,“以赏罚大权畀诸赛儿一女子”,“是空言也,漫言之耳”。“熊也何人,敢附于作史之列?故托诸空言以为《外史》”[4]。可见,作者并不想让人们相信他的幻想之情,而是有意借此化真为幻、化实为虚之笔法,在作品中造成一种迷离新奇的审美意趣,从而在虚幻的神秘性方面打动读者的情感。

同时,二书的作者还摭取了具有朴素意识的民间传说和有关仙真、山岳河渎的神话传说,把它们编进“起义阵线”,用它们反映社会风貌。

第三,衬以奇幻瑰丽之景。《平妖传》的环境描写,如第二十三回九州游仙枕所幻现的仙境,第二十八回奠坡寺瘸师入佛肚所见的世外桃源等,不可谓不奇不幻;《女仙外史》中也不乏海市蜃楼式的描写,如第五十三回中莆田九峰的楼台亭榭的幻影、雷州岭畔蜈蚣啖牛的幻景等。但是这些都还没跳出一般神怪奇幻小说描写的框框。可喜的是,《女仙外史》的环境描写中还为我们展现出一个诗的境界。比如第十八回二金仙九洲游戏那移步题诗的笔法,第四十七回登日观诸君联韵,还有第七十六回唐月君梦错广寒宫那似梦非梦的描写:

说话间,早见翠微之际,双阙凌穿梭,是白玉琢成的华表,雕镂着素凤,盘旋欲舞,如活的一般。月君看阙上的榜,是“广寒新阙”四字,心中甚是怀疑。回顾二女鬟,已不见了。信步行去又见万仞崇台,在空明窅霭之中。乃飞身而上。有横额在檐,曰:“一炁瑶台。”凭阑四眺,依稀银河滉漾,桂殿玲珑,大为奇诧。忽而清风徐来,天香一片,沁人肌骨。三足灵蟾,跳跃于前,玉兔举杵,回翔于左右。月君不觉失声曰:“异哉此我广寒府耶?我今复归于月殿耶?”又想:“我初然是梦岂其已经尸解耶?抑并肉身而羽化耶?”又一想:“我道行未足劫数未完,焉得遽返瑶台耶?适才二女,岂上所使召我者耶?何以双无玉旨,其仍然是梦耶?不然,何以羽衣霓裳之素女,又绝不见一人也?”

作者不是套用“有诗为证”的程式进行主观描写,而是“按头制帽”,让作品的人物根据自己的心境、审美观来描绘。这是在《封神演义》基础上的一大进步,对后代的创作起着有益的借鉴作用。

除上述《三遂平妖传》和《女仙外史》二书外,还有一部值得一提的将历史故事幻想化的神怪奇幻小说,这就是《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简称《西洋记》,二十卷一百回,现存最早刻本是明代三山道人刻本,首有二南里人序,正文题为《新刻全像三宝太监下西洋记通俗演义》。据考证,作者为罗懋登,字登之,号二南里人,主要活动在明万历年间。书叙明初郑和、王景弘等人下西洋通使三十余国之事,并穿插了许多神魔故事和奇事异闻,在历史故事幻想化的神怪奇幻小说中是颇有特色的一部。

发生于明初永乐年间的郑和下西洋,不仅《明史》有记载,而且还留下了许多史料和传说。史料方面有一批随郑和出使的人们的著作,如马欢的《瀛涯胜览》、费信的《星槎胜览》以及郑和本人所写的《通番记》等;传说则主要是大量的民间传闻,在郑和还活着或者死后不久的时候,他下西洋事迹已被神化,从而在渴望探求奇异的人们心中唤起了浪漫的幻想。罗懋登就是在这些史料和传说的基础上,创作了《西洋记》,其中真人和神人杂陈,佛教和道教混同,史实和幻想并列,在逞才炫学中表现作者崇佛抑道、不满现实、痛心国威不振、希望重现郑和下西洋的历史盛貌以实现重振国威的理想。但是,由于作品掺杂的神魔成分太多,因此与作者慷慨的本意不甚相符。在艺术表现方面。《西洋记》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广收民间传说,使一些情节叙述起来比较生动感人;其次是诙谐,作者往往能在一些浅俗的插科打诨中寄寓较为深刻的意义。然而,《西洋记》艺术表现的缺点比优点更为明显。在形象描写上,往往是堆砌对话,极少细节描写和性格刻画;在战争描写上,多袭《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缺少独创性;另外,“文词不工”,叙述枝蔓,也是此书不为后人称道的原因。

总之,这类以历史故事为主体、以幻想为枝叶的神怪奇幻小说,虽然其枝叶对人们认识主体有所妨碍,但从审美心理看,却造成一种艺术距离感。因此,当人们读这类作品时,逐渐不把它们当成历史,而是作为小说来读,颇受读者的欢迎。而当这些接受阶层的情况反馈到小说作者的笔下,就出现了幻想成分增多、历史成分减少的创作趋势。

二、幻想故事的历史化

在这一类奇幻小说中,《希夷梦》和《归莲梦》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两部小说。

《希夷梦》四十卷四十回,清安徽徽州府汪寄撰,现存嘉庆十四年(1809)刊本。书叙陈桥兵变时,正在成都连横的周臣闾邱仲卿,得悉李筠耻降自焚,乃悲愤欲绝,投涧殉国,恰逢道士度救。仲卿并未马上入山,却与韩都指挥之弟韩速暗谋复国,讨伐反贼。然“报恩复国兮独力艰”,二人只好暂投江南林仁肇谋事,奈唐主昏庸、众臣无能,遂潜逃出走,途中施法,躲过按图寻捕之关卡,后经道士指点,欲入名山。忽仲卿被风刮到一岛国,改名古璋,吹笛招食,食未得,却遇西大夫,遂为之治“春水河之干涸,玉砂冈之乱杂”及“文风之衰弱,武备之荒疏”,岛主佩服,却引起奸佞痛恨。于是,在岛国施展了平时无法施展的治世之才,也在岛国幻演了宋代三百年的兴亡史。最后,“功名何处梦回剩得须眉白,疆土实存国丧仍余篡夺评”,仲卿、子邮虽然能除“山中水内伤人之妖”,却不能诛“人间噬残生民之妖”,终骑鲲鹏远逝。

《归莲梦》十二回,清无名氏撰,题“苏庵主人新编”、“白香居士校正”,大约是雍正、乾隆年间的作品。书叙山东泰安县白氏女,父母早亡,流落至泰山涌莲庵,拜高僧真如为师,取名莲岸,十八岁时别师下山,立志要“做一成家创业之人”。路上遇到白猿仙翁,授她天书一卷,学得了神通法术,遂招集民众,创立白莲教。在灾荒遍地、官府横征之时,他们周济贫乏,争取民心,联络豪杰,壮大声势,为救穷苦百姓而高举义旗,官府派兵征剿,屡为所败。朝廷无奈,下旨招安。于是,白莲岸的英雄梦,却以其失败为归宿,降后几被杀害,幸得其师搭救,并点破前因后果,终入仙列。

从二书的题材构成看,都与历史有点关系,但却不同于《平妖传》《女仙外史》,它们不是演化某个具体的历史事件,把历史故事幻想化,而是借虚构之事写历史、现实及理想,使幻想故事历史化。《希夷梦》的故事主体是在作者幻设的岛国中展开的,其中的人物、情节大多于史无据,陈桥兵变之史实,只是作为引子而存于卷首;《归莲梦》并不是写哪一朝代哪一次白莲教起义之事,而是幻演元、明、清三代的白莲教武装斗争的片断,其中的人物、情节也大多于史无据,王森立教之史料只是作为点缀而已。同时,由于《归莲梦》中有不少言情的成分,因此可以说,它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怪小说与才子佳人小说相结合的产物。这样,从《封神演义》历史演义与神怪奇幻的结合、到《女仙外史》历史演义、英雄传奇与神怪奇幻的结合,再到《归莲梦》,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小说由单一题材到多种题材相融会的发展轨迹。

那么,作者借虚构之事来写什么样的历史、现实与理想?主要表现在两对矛盾的处理上。

首先,在探索历史方面,是强调天意与注重人事的矛盾。这与前面几部小说似有相同之处,但二书更注重对人事的剖析。《希夷梦》中的幼帝或乐观地认为“天命在周,赵氏自必残灭”,或悲观地认为“赵氏之兴,实出天命”,这里虽然把兴亡都归于天命,但这只是作为否定的靶子而树于作品中。因此,作者能够清醒地认识到:“奸诈是尚,仁义丧亡,四维既不能修,传国又何能久”,“承祧之用异姓,二王之不得其死,天纲何常疏漏哉?皆由废弃仁义、狙诈成风之所致也”。于是,作者就借幻设的岛国为舞台,演出了一场显扬忠烈、扶植纲常的历史剧。《归莲梦》中白莲岸义军的失败,作者认为是由于“天意”,但作者又侧重表现了人事违背天意的思想。曾经授天书给白莲岸的白猿仙翁,在收回天书时对程景道说:“当年女大师出山时,我曾传他一卷天书,要他救世安民。不想他出山兴兵构怨,这还算天数。近闻他思恋一个书生,情欲日深,道行日减。上帝遣小游神察其善恶,见他多情好色,反责老夫托付非人,老夫故特来与他讨取天书,并唤他入山。”这可以说是总结了白莲岸起义失败的主要原因:由于她的“兴兵构怨”、“情欲日深”,违背了“救世安民”的“天意”。可见二书是发展了《女仙外史》中“人定可以胜天,乃百世之纲常”的思想,从而在神魔小说中表现出比较冷静、理智的探索精神。

其次,在探索人生方面,是理想与现实、即追求功名与理想幻灭的矛盾。这种思想是前几部神怪奇幻小说较少表现的。不管是《希夷梦》中的子邮、仲卿,还是《归莲梦》中的白莲岸,他们都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子邮曾说:“大丈夫自应随时建德成名,流芳百世。若人人甘死牖下,天下事孰旨为之。”白莲岸也立志要“做一成家创业之人”。但是,几经曲折,几经苦乐,几经奋斗,理想无法实现,现实毕竟残酷。于是,最后都归一“梦”字:“功名何处梦回剩得须眉白”,“莲梦醒时方见三生觉路”,沧海桑田,如同幻梦,冤仇恩爱,皆成空花,人生的意义和目标在这里找不到答案,虽然他们最后或立地成佛,或成仙远逝,然而却在人世间留下了问号与感叹号。

为什么清初这两部神怪奇幻小说会笼罩着这么一种人生空幻感?这与当时的时代思潮有着直接的关系。在清代初年,改朝换代的大规模血腥搏斗,老大帝国一旦灰飞烟灭引起的震惊,还有激烈的民族斗争等等,所有这一切,促使许多文人对明末清初的动荡历史进行反思。由于小说作家不可能完全跳出封建历史意识的循环观和道德观的樊笼,注定了他们只能堕入宿命论和虚无主义泥潭,于是在作品中就表现出从历史空幻感到人生空幻感的悲剧情怀。另外,由于清初推行的是保守的经济、政治、文化政策,便把正在成长的资本主义萌芽打了下去。于是,从社会氛围、思想状态、观念心理到文艺各个领域,都出现了倒退性的变易,使得正在发展的浪漫文学,也一变而为感伤文学,这在当时历史题材的作品中得到最迅速、最敏感的反映。在这种时代思潮的影响及文学情势的推动下,当神怪奇幻小说与历史演义内容结合时,就有可能出现这种无可奈何的人生空幻感。这样,从《西游记》及其续书到《希夷梦》、《归莲梦》,从喜剧色彩到悲剧氛围,从浪漫文学到感伤文学,我们可以看到时代思潮是如何地影响着一种小说题材的内在变化。

至于二书的艺术水平,从整体看是比较低拙的。但是在个别方面却能够提供出新的东西,从而显露出中国小说艺术发展的足迹。

首先,在《希夷梦》中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天地,即由作者虚构出来的六十小时为一日的岛国世界。前面几部宗教奇幻小说,虽然突破了现实性的描写空间,构筑出奇幻瑰丽的神话世界,但这幻想性的描写过于荒诞,如孙悟空,一个筋斗云翻十万八千里,这固然使人感到新奇,同时也使人意识到这是幻想世界。而《希夷梦》中的岛国世界,虽然也是幻想,但由于其描写的合理性、现实性、精确性,使人们忘记这是一个假定的世界。而一旦意识到这个幻想的假定性,便如大梦初醒,从而对历史、现实进行反思,这就开阔了人们的思维空间,收到其他作品所难达到的艺术效果。

其次,《归莲梦》中白莲岸形象的塑造,表现出多种题材互相融合的特征。首先,她具有传奇式英雄那性格豪爽、蔑视一切、坦率真诚、讲究义气的特征,因此,她襟怀阔大,雄心壮伟,敢为救穷苦百姓而举义旗。然而,作为一个佳人,一个年轻貌美又有权势的女人,她又不能像传奇式英雄那样全心全意地为事业牺牲一切,因而为了个人的情恋而断送了千万人的正义事业,这是英雄与佳人的结合体。另外,白莲岸备知兵法以及神诡变幻之术,具有其他神怪奇幻小说形象的神通特征,但她又是一个普通的人:在战斗中,她也有失败的时候;在生活中,她也有人的情义。她迷恋着王昌年,但她又尊重王昌年对香雪的爱情。正因为白莲岸对王昌年的爱情是真诚的,所以她敬佩香雪对王昌年的忠贞。这又是仙人与凡人的结合体。可见,这个人物性格不是单一化的,这个英雄形象不是高、大、全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具有较强个性的起义首领形象。


[1] 陆树仑在《〈平妖传〉版本初探》中考述:现存的二十回本《平妖传》,不是王慎修重刻罗贯中原本的“武林旧刻本”,而是一种复刻补配本;冯梦龙增补《平妖传》在泰昌元年以前,天许斋批点的本子不是冯梦龙手授,是天许斋擅自翻刻的本子。见《冯梦龙散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129页。

[2] 四十回本与二十回本《平妖传》核对的情况是:天许斋本第一回至第十五回,纯属新增;天许斋本第十六回至第二十五回,相当于二十回本第一回至第七回,增补了三回;天许斋本第二十六回至第三十回,相当于二十回本第八回至第十二回,不见增补;天许斋本第三十一、三十二回,相当于二十回本第十三、十四两回,增补了个别情节;天许斋本第三十三回至第四十回,相当于二十回本第十五回至第二十回,增补了两回。

[3] 葛洪著,王明校释《抱朴子内篇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09页。

[4] 《女仙外史》卷首《古稀逸田叟吕熊文兆自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