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其他英雄传奇小说
除本章各节叙述的英雄传奇小说外,还应提及的英雄传奇小说有《禅真逸史》和《禅真后史》两书。
《禅真逸史》(坊间刻本改题为《妙相寺全传》或《大梁野史》),八集四十回;《禅真后史》,十卷六十回。二书均题“清溪道人编次”,存明刊本。清溪道人,即方汝浩,系明崇祯年间人,生平不详。除以上二书外,他还著有《扫魅敦伦东度记》一书,将在本书《神怪奇幻小说》一章介绍。
《禅真逸史》原书前面有徐良辅题词和《凡例》八则。书以南梁和东魏为背景,叙述东魏镇南大将军林时茂,因得罪权臣高欢之子高澄,惧祸出亡,在泽州向月庵出家,名太空,号澹然。后入梁,被荐为建康府妙相寺副主持。正主持钟守净不守清规,与破落户沈全之妻黎赛玉通奸,澹然劝戒不从,钟守净反在梁武帝面前诬其勾结东魏,澹然惧祸潜逃。过张太公庄,其子为狐精所惑,澹然为之除妖,又得《天枢》《地衡》《人权》三册天书,能呼风唤雨,召神驱怪,自此在张家隐居修真。十余年后,澹然收杜伏威、薛举及张太公之孙善相为徒,传授武艺法术。三人后在孟门山与缪一麟、查讷共同起兵,夺城陷府,声威大振。及齐篡位,齐都督大将军段韶出兵征讨,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等受招安,皆封侯,镇守西蜀。澹然随三人至蜀,在峨眉山修炼。朝代数易,至唐灭隋,澹然九十余岁,在山坐化,杜伏威等各传位与其子,弃家访师,后皆登仙界,全书以“禅师坐化证菩提,三主云游成大道”作结。
《禅真后史》卷首有翠娱阁主人(陆云龙)写于崇祯己巳年的(1629)序和《源流》一篇。《禅真后史》是《禅真逸史》的续集,与《禅真逸史》源流相接。前二十回写儒生瞿天民为耿寡妇家塾师,品德高尚,与耿家、刘浣家结下深厚友情。他学儒、从医、经商,几经波折,家境逐渐富裕。二子先后娶亲。其时正当唐太宗末年至武后以周代唐前后,天下动乱,人民饥馑流离,盗贼蜂起。上帝为挽救苍生,派林澹然高徒之一的薛举,降生人世。瞿天民之妾阿媚忽然怀胎,生下一子,就是薛举转世,取名为琰。瞿琰自幼得林澹然传授仙术,抱济困扶危之志,平暴灭妖,斩除奸佞,为国立功,深受武则天赏识,但他看到朝政日非,见机而退,弃名避世,归隐飞升,重返天界。
作者自视甚高,认为《禅真逸史》“当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垂不朽”(《凡例》之六)。主观意图是把歌颂英雄豪杰替天行道的《水浒传》与匡扶汉室的《三国演义》糅合起来,创造出与二书并驾齐驱的新作。但是,作者的思想境界、艺术才能远不及施耐庵、罗贯中,作者的雄心未能实现,《禅真逸史》《禅真后史》在中国小说史上只是一般的作品。
首先,作者歌颂的英雄人物林澹然、瞿琰虽然武艺高强,法力非凡,也有扶困济危之壮举,但是,从根本上说,徒具英雄之躯壳,缺少英雄之灵魂,就是缺乏对黑暗邪恶势力的反叛精神,而是趋时避害,明哲保身,以至消极退隐。林澹然在东魏得罪高澄,“削发为僧,逃灾躲难”;在南梁又因劝戒恶僧钟守净,知其不改,怕他报复,又“云游方外,免使祸及”。当他逃离妙相寺,遇到韩回春、李秀等人,劝他“先开除了这贼,然后逃避不迟”。他却说:“这厮乃圣上所宠,若杀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为不忠。”林澹然形象的塑造,无疑受水浒英雄鲁智深的影响,但二者之间的差距,何啻十万八千里!《禅真后史》中的瞿琰遵从其师祖林澹然的教诲,不敢“恃血气之勇”,“以取殒身灭族之祸”,因而到武后改唐为周,他见朝政紊乱,却不能像《三国演义》里的英雄那样匡扶汉室,至死靡他,而是说:“小弟若仕于朝,必有奇祸。自古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故辞疾归闲,脱离罗网。”
其次,从艺术上说,由于作者思想境界不高,对创作素材缺乏提炼和选择,因而平铺直叙,主次不分,甚至繁枝弱干,喧宾夺主。作为《禅真逸史》中心人物的林澹然,在书的后半部只是作为杜伏威等人的“顾问”,忽隐忽现;《禅真后史》里的瞿琰恰恰相反,在书的前半部还未出世,当然没能露面,只到后半部才有较多描写。而且对主要人物缺乏性格化的细节描写,人物性格不够鲜明。作为英雄传奇小说的主人公,其英雄人物的形象却树立不起来,从这个角度说,作者的创作意图无疑是失败了。
《禅真逸史》和《禅真后史》想把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糅合为一体,同时,杂以神魔、人情小说的笔法,反映了明代末年各类小说发展之后,互相影响、互相融合的趋势,在其它小说中也常出现这种情况。这两部小说比较可取之处,倒在于对世情的描写。
作者生活在晚明,这是社会极为黑暗的时代。他对官府的黑暗、世风的颓败,深恶痛绝,借小说创作,抒发其愤懑之情。
他同情人民起义,认为是“官逼民反”的结果。当瞿琰听到羊雷等人造反时说:“草莽之中,岂无豪杰之士?可恨州县官吏恃才傲物,任性妄贪,不能抚恤英雄,必凌逼以致叛乱。”
作品反映了上自权豪势要,下及市井小民的生活,对吏治的窳败和世风的颓丧作了充分的揭露。县官简仁,号五泉,老百姓叫他“五全”:“一曰全征:凡本年一应钱粮等项,尽行征收,其兑扣足加三……如迟延不纳者,不拘老幼,酷刑监禁,决致鬻身变产赔补,才得完局;二曰全刑:凡用刑杖,亲较筹目……一下不饶,用刑时还有那吊打拶夹一套,不拘罪之轻重,一例施行;三曰全情:凡词讼必听人情……不拘是非曲直,人情到即胜,那受屈含冤的何止千万;四曰全收:凡馈送之礼无有不收……;五曰全听:凡词讼差拨之事……如人情钱物两不到手时,满堂人役,俱可发言,不知兀谁的话好,造化的彼此干净,出了衙门,晦气的都受一顿竹片,那书吏、门皂俱获大利,故有‘五全’之号。”(《禅真后史》)这把当时衙门的弊端揭露无遗。作品描写钟守净、华如刚等和尚骄奢淫逸,敲诈勒索,暴露了道观佛门藏污纳垢,使披着宗教外衣、作恶多端的和尚道士原形毕露。作品描写瞿天民学儒、从医、经商的种种波折,反映了当时细民百姓生活之艰难;瞿天民家中两个媳妇合谋,预备害死小叔,独吞家产;瞿天民托人寻找坟地,地痞帮闲敲诈勒索,从中渔利等等,都活脱脱地表现了当时社会的风俗人情。为和尚奸淫牵线搭桥的尼姑赵蜜嘴、地棍无赖龚敬南、瞿天民之媳泼妇张氏、江湖医生全伯通等人物都绘声绘色地活跃在书中,尽收在作家笔底。从总的方面说,《禅真逸史》与《禅真后史》比较,前者写英雄豪气为胜,后者以描写世情见长。
《禅真逸史》和《禅真后史》语言简洁明畅,自由活泼,铺事状物,绘声绘形,尤其是使用方言俚语,时曲新声,收到图貌传神的艺术效果。使用方言俚语,如“这叫做竹管煨鳅——直死”;“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早死早托生,依然做后生”;“只图个醉饱,那管猪拖狗咬”;“懦夫生中寻死,好汉死里求活”等等,都表现了作者的生活阅历和语言的功底。作者使用诗、词、曲、赋以及明代民歌《挂枝儿》等,用以描情状物,刻画人物性格,显示了高超的语言艺术。如《禅真逸史》第五回,尼姑赵蜜嘴出场:
妙,妙,妙!老来卖着三般俏:眼儿垂,腰儿驼,脚儿跷。见人抚掌呵呵笑,龙钟巧扮娇容貌,无言袖手暗思量,两行珠泪腮边落,斋僧漫目追年少,如今谁把前情道。
本,本,本!眉描青黛颜铺粉。嘴儿尖,舌儿快,心儿狠。捕风捉影机关紧,点头解尾天资敏,烟花队里神帮衬,迷魂阵内雌光棍。争钱撒赖老狸精,就地翻身一个滚。
这里把赵蜜嘴的身份行径,写得鲜明突出,并暗示了她在故事情节中的作用。
又如《禅真后史》十三回,一首嘲帮闲的短歌:
白面郎君,学帮了介闹,勿图行止只图钱,脸如笋壳,心如介靛;口似饴糖,腰似介棉。话着嫖,拍拍手掌,赞扬高兴;讲着酒,搭搭屁股,便把头钻。兜公事,指张介话李;打官司,说赵介投燕。做中作保是渠个熟径,说诨打科倒也自新鲜。相聚时,卖弄介万千公道交易处,勿让子半个铜钱。话介谎,似捕风捉影;行介事,常记后忘前。害的人虎肠鼠刺,哄的人绵里针尖。奉承财主们,呵卵脬、捧粗腿,虚心介下气;交结大叔们,称兄弟,呼表号,挽臂介捱肩,个样人勿如介沿门乞丐,讨得个无拘束的自在清闲。
这首用吴语方言写成的短歌,把帮闲的欺诈瞒骗、口甜心狠的鬼蜮伎俩揭露得淋漓尽致。
《禅真逸史》还保存了一些音乐史料,如三十三回述张善相与段琳瑛私订终身,写出了《秋鸿》等古琴曲的标题,对研究音乐史有一定的价值[1]。
[1] 参看蔡国梁《明清小说探幽》,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