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杨家将系统的小说

杨家将系统的小说，包括《杨家府演义》《说呼全传》《五虎平西前传》《五虎平南后传》《万花楼杨包狄演义》等。因为这些小说都从杨家将故事派生演绎出来，都以北宋时期的边境战争为题材，小说的故事和人物也相互联系，相互交叉。因此，可以看作是一个系统的小说，放在一起论述。

杨家将故事在南宋就广泛流传。据《醉翁谈录》记载，南宋小说话本中有《杨令公》《五郎为僧》。元杂剧中有《谢天吾诈拆清风府》《昊天塔孟良盗骨》；元明杂剧中有《八大王开诏救忠》《杨六郎调兵破天阵》《焦光赞活捉萧天佑》。到了明代出现了描写杨家将故事的长篇小说《新编全像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即《杨家府演义》。明万历丙午三十四年（1606）刊本，八卷五十八则，有“万历丙午长至日秦淮墨客”序，每卷卷首则题“秦淮墨客校阅，烟波钓叟参订”。秦淮墨客为纪振伦，字春华，生平不详，也不能确定他是否为书的作者。除本书外，尚有《全像按鉴演义南北两宋志传》中的《北宋志传》，又称《北宋通俗演义题评》《新刊玉茗堂批点绣像南北宋志传》，五十回。或谓明熊大木作，但无确证。《北宋志传》与《杨家府演义》差别相当大。《北宋志传》前十五回写呼延赞的故事，《杨家府演义》没有；《北宋志传》十六回至四十五回与《杨家府演义》第六则至四十则，故事轮廓虽相同，但具体情节与文字亦不相同；《北宋志传》没有杨文广征南蛮故事，只写到杨宗保被围，十二寡妇征西，其时杨令婆（佘太君）、穆桂英均健在，而《杨家府演义》则是杨文广被围，十二寡妇征西，其时穆桂英已死，由杨宣娘挂帅。《北宋志传》只写到杨宗保平西夏为止，《杨家府演义》却写到“杨怀玉举家上太行”。这两部书，哪一部成书更早些？我们以为《杨家府演义》先出现。这是因为：《杨家府演义》不分回只分则，题目是单句，《北宋志传》分回，回目是双句，对仗基本工整，显示演进之迹。《北宋志传·叙述》中说：“兹后集起宋太祖再下河东，至仁宗止，收集杨家府等传。”可见它是吸收了《杨家府传》后改编的。当然，它所指的《杨家府传》未必是现在我们所见的《杨家府演义》。但是，即使有一本更早的《杨家府传》，它是现存的《杨家府演义》的祖本的可能性更大。

《杨家府演义》反映的时间跨度很长，从宋太祖赵匡胤登极写起，直至神宗赵顼为止，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主要讲述杨业、杨景、杨宗保、杨文广、杨怀玉祖孙五代对辽和西夏作战的故事，包括杨令公撞死李陵碑，杨六郎镇守三关，杨宗保大破天门阵，十二寡妇征西等，最后以杨怀玉率领全家赴太行山隐居作结。小说中的人物与故事只有少量于史有据，如杨业与其妻折氏（戏曲小说中作佘太君），儿子杨延昭（戏曲小说中作杨景或杨六郎），孙子杨文广（戏曲小说中化为杨宗保和杨文广两代），部将焦赞、王贵等，但大部分人物和故事，特别是杨门女将，都属子虚乌有，整部小说“七虚三实”，是一部英雄传奇小说而不是一部历史小说。^[1]

作品热情歌颂杨继业子孙五代为保卫边疆，前仆后继，英勇杀敌的爱国精神，特别是比较突出地描绘了杨门女将佘太君、穆桂英、杨宣娘（杨文广之姐）等女英雄群像，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不可多得的。

小说的思想内容是复杂的，忠君思想、“华尊夷卑”的大汉族主义与爱国主义思想、“权奸祸国”的思想混杂在一起。这里可以作三个层次的分析，首先是封建文人传统的忠君思想，强调对“圣上”要“誓以死报”，为君而死是死得其所。但是，这种忠君思想又是与反对侵略、保卫祖国的爱国主义思想结合在一起的，因为作者把皇帝视为国家、民族的象征，忠于皇帝也就是忠于国家。第二，作者把一切坏事归于“四夷”，甚至把他们都说成是妖魔幻化的，无疑是鄙视少数民族的大汉族主义的偏见。但是作者对辽和西夏统治者觊觎中原，残忍暴戾的罪行的揭露又说明了战争的正义性，而且提倡兴仁义之师；对少数民族地区的人民，也倍加爱护，“不许骚扰良民”。这也表明作者的矛头主要是针对着辽和西夏的上层统治者，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少数民族。第三，作者一方面强调要忠君，另一方面又相当清醒地揭露封建帝王的昏庸和奸臣的祸国。小说里描写七王（即真宗皇帝）与王钦（即历史上的王钦若）合谋，欲毒死八王阴谋夺取帝位，把真宗的罪恶面目揭露无遗；杨家将几代人都受到奸臣的迫害，杨业因潘仁美的陷害而陷于狼牙谷，杨景因王钦的诬陷而几被杀害，杨文广又受到奸臣张茂的迫害，杨府差点被全家抄斩。杨六郎说：“朝廷养我，譬如一马，出则乘我，以舒跋涉之劳；及至暇日，宰充庖厨。”道出了封建政治的残酷。所以，小说最后以赞许的态度，写杨怀玉不愿再为皇帝卖命，“举家上太行”，“耕田种地，自食其力”的行为。

从艺术方面说，小说也呈现出比较复杂的情况。总体水平不高，个别人物和故事比较精彩；整部小说比较粗糙，但它的人物和故事却是较好的毛坯，为进一步加工提供了良好基础，因此，就造成了小说水平不高但影响却十分深远这样一种矛盾现象。

小说部分情节描写比较曲折生动，如杨业之死，从历史记载看，是“业坠马被擒”，“乃不食三日”而死^[2]。小说改写为杨业陷入绝境，撞李陵碑自尽，更为壮烈。七郎为求救兵，被潘仁美设计乱箭射死，也不见于史书记载，而是根据民间传说加工写成的，充满悲剧气氛。有些人物也写得相当生动传神，如孟良与焦赞性格相近而不雷同。孟良豪放爽朗但又机智灵活，在入辽求发，盗骕骦宝马以及到红羊谷取归令公骸骨等故事中都有比较充分的描写。焦赞快人快语，鲁莽粗犷，在夜杀谢金吾后，恐连累街坊，竟在壁上题诗，道出自己的真名真姓，表现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英雄气概。

但从整部小说看，艺术水平较低，基本上是把流传的民间故事杂凑在一起连缀而成。全书内容庞杂而不合情理。如吕洞宾化名吕客为辽邦摆下七十二天门阵，钟离化名钟汉辅宋助阵，构思不合情理；不少人物有始无终，故事有头无尾，而且前后情节多有雷同。如穆桂英自招杨宗保为婿，后又写窦锦姑、杜月英、鲍飞云招赘杨文广，而所用的办法，竟一模一样。小说中充斥着神魔斗法等荒唐可笑的情节，完全背离了生活的真实性，毫无艺术价值。

《杨家府演义》思想艺术水平都不高，但影响却极深远。这是因为从宋元时代起，中国封建社会已逐步进入后期，大多数王朝都是国势衰微、外患频繁，中国人民长期受到外族的侵略与压迫，歌颂抗击侵略、保家卫国的《杨家府演义》适应了社会需要，给备受侵略蹂躏的老百姓一点心理的安慰，有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因而获得了广泛的读者。更为重要的是，《杨家府演义》提供的素材，为戏曲创作开辟了新天地，戏曲艺术家们利用这些素材，进行再度加工，创造出光彩夺目的艺术珍品。因而使杨家将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我们只要把小说中的杨门女将与戏曲舞台上的杨门女将加以比较，就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巨大差别：前者故事只是粗陈梗概，而后者却细腻生动；前者人物形象粗糙干瘪，而后者却血肉丰满。小说和戏曲互相交流，相互促进，使原来比较粗糙的作品日臻完美，成为艺术的珍品，这是《杨家府演义》在民间产生深远影响的主要原因。

《杨家府演义》虽然思想艺术价值并不高，但它把分散的杨家将故事集中在一起，为后来小说和戏曲的创作开辟了再创造的广阔天地，它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因而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史上，《杨家府演义》也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

在“杨家将”的影响下，清代中叶产生了几部小说，分叙如下：

《呼家将》，又名《说呼全传》，十二卷四十回，作者不详。现存最早的是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书业堂刊本，卷首有乾隆四十四年滋林老人序。滋林老人即张溶，字默虞，生平不详。

《呼家将》写大将呼延赞随杨业征辽立功，加封忠孝王。其子呼延必显袭父职，娶杨业之女为妻，生子守勇、守信。呼延赞父子为搭救落难的弱女和执行朝廷法制，得罪了丞相庞集，庞集串通了他女儿、仁宗宠妃庞多花，唆使皇帝下令抄斩呼氏全家，建铁丘坟，将呼延必显夫妻倒葬在坟内。守勇、守信从地穴中逃出，历尽艰险，幸得包拯、八贤王和佘太君、杨五郎等人救助，从西番借来援兵，打败前来追捕的庞家兵将，杀死了庞多花的叔父庞琦和庞家四虎，呼延全家大团圆。

小说艺术水平较低，缺乏创造力，多是模仿或杂凑了当时民间传说的故事，如把当时流行的真宗时刘后陷害李宸妃，设计换太子，后来仁宗认母的故事，改为仁宗时庞妃陷害刘妃，换了太子；把杨家将中十二寡妇征西、杨五郎削发为僧等故事也照搬进来；神魔斗法等情节也没有脱离旧的窠臼，书中宣扬因果报应，一夫多妻等观念，封建思想的糟粕较多。但此书中的许多故事，如“呼延庆打擂”、“铁丘坟”等在说唱文学和戏曲舞台上得到广泛流传，影响也很大。

《万花楼杨包狄演义》，又名《大宋杨家将文武曲星包公狄青演义传》，清李雨堂（西湖散人）撰，十四卷六十八回，卷首有李雨堂写于“戊辰之春”的自叙。这里的“戊辰年”当为清嘉庆十三年（1808）。

杨家将故事已见上述，包公故事将在公案侠义小说一章中详细叙述。狄青是北宋名将，抵御西夏入侵，颇立战功，《宋史》有传。他的故事在民间广泛流传，元杂剧中有吴昌龄《狄青扑马》以及《复夺衣袄车》等剧目。《万花楼杨包狄演义》是把狄青平西、包公断案和杨家将故事糅合在一起，而以狄青故事为主的一部英雄传奇小说。前面二十回是狄青出身传，叙述狄青九岁时遇洪水与母失散，被峨眉山仙师王禅老祖收为徒弟。七年后赴汴京寻母，与绿林好汉张忠、李义结为兄弟。他们在万花楼饮酒时，遇到奸臣胡坤之子胡伦，引起争斗，狄青将胡伦摔死。国丈庞洪之婿、兵部尚书孙秀，与胡坤交情很深，逮捕狄青三人，幸被包公开释。正值西夏大举进犯，杨宗保元帅告急，狄青在校场粉壁题诗述志，又被孙秀引为口实，下令斩首，幸为汝南王郑印所救，始免于一死。后遇狄太后之子潞花王赵璧，又与其姑母狄太后相认，从此狄青成了国戚。在御前比武，斩了庞洪心腹大将王天化，取代王天化一品之职，因此与庞洪、孙秀等结下深仇。从三十一回起至六十一回，叙述狄青与石玉送征衣到西部边关，在杨宗保元帅指挥下，屡立战功，又多次被庞集、孙秀等陷害，幸得包公主持正义，才免于难。小说插入包公在陈州遇李宸妃，仁宗认母的故事，至此，奸党人人丧胆，庞洪、孙秀方有所收敛。六十二回至六十八回，叙述西夏又兴进犯之师，杨宗保被敌帅混元锤打中丧身，形势危急。狄青被加封为天下招讨元帅，与石玉、张忠、李义、刘庆合称五虎将，领兵西征，打败西夏。番军中百花小姐在阵前爱上杨宗保之子杨文广，归降宋朝。西夏主称臣请和。仁宗降旨，狄青与范仲淹之女完婚，杨文广与百花小姐结合，全书在喜庆气氛中结束。

小说的特点是将杨、包、狄故事糅合在一起，成为这些民间故事的集大成者。小说情节比较曲折生动，虽头绪纷繁，却能整而不乱，人物形象也比较丰满，包公、狄青、石玉、焦廷贵等都能给读者留下较深印象，在杨家将系统小说中还算是较为可读的作品。当然，从整个中国古代小说史来看，它是英雄传奇的后期作品，已是强弩之末，无法与《水浒传》、《水浒后传》、《说唐全传》等相提并论了。

《五虎平西前传》，十四卷一百一十二回，清嘉庆六年（1801）坊刻本，作者不详，卷首有嘉庆六年序。写的是奸臣庞洪借刀杀人，要仁宗派狄青去征服西辽，索取西辽国宝珍珠烈火旗。狄青为首的五虎将领兵征辽，因焦廷贵领错了路，误入单单国。狄青被赛花公主活捉，被迫成亲。消息传入中原，狄母被囚。狄青逃离单单国，攻入西辽，一路过关斩将，杀了西辽大将黑利，但被辽将星星罗海打败。刘庆往单单国求救，赛花公主领兵打败西辽，西辽献出假珍珠烈火旗，狄青未加详察，班师回朝，黑利之妻飞龙公主潜入中原，投靠庞洪，庞洪将其作为户部尚书韩滔之女嫁给狄青。新婚之夜，飞龙公主欲刺杀狄青，被狄青所杀。包公审出真情，但仁宗宠爱庞妃，偏袒庞洪，未加治罪。庞洪告发狄青所收的是假珍珠烈火旗。狄青被发配游龙驿，幸得仙人指点，诈死，免遭庞洪的谋害。西辽国大举进攻，包公请出狄青。狄青等五虎将再度西征，又得赛花公主协助，西辽降服，献出真珍珠烈火旗。包公审问奸臣，斩了庞洪、孙秀，绞死庞妃。赛花公主来中原与狄青团聚，杨家府佘太君大宴宾客。狄青还乡祭祖，五虎将俱得荣升。

《五虎平西前传》上与《万花楼杨包狄演义》衔接，下启《五虎平南后传》。

《五虎平南后传》，六卷四十二回，现存清道光二年（1822）刊本，卷首序同《五虎平西前传》。故事的梗概是：南蛮王侬智高叛乱，狄青为首的五虎将征南，被蒙云关守将段云之女段红玉用妖术困于深山之中。张忠、刘庆回朝求救，被孙秀之侄孙振（边关守将）灌醉。孙振与其丈人冯太尉勾结，陷害狄青。杨文广揭露其阴谋，仁宗皇帝派杨令公之媳王怀女挂帅南征，狄青之子狄龙、狄虎随行。段红玉与芦台关守将王凡之女王兰英看上狄龙、狄虎，私下与他们结亲，救出狄青，破了蒙云关、芦台关。侬智高又派妖人达摩领兵，穆桂英、狄青俱中毒几死。狄青向朝廷求救，包公到杨家府宣召，杨令公之孙女杨金花挂帅出征，杨府烧厨灶丫头姹龙女为先锋，领兵征服了南蛮。五虎班师回朝，孙振被斩首，众将得到封赏。

《五虎平西前传》《五虎平南后传》这两部小说思想艺术水平都比较低劣。

从清乾隆四十四年到道光二年，这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里，先后出现了《呼家将》《万花楼杨包狄演义》《五虎平西前传》《五虎平南后传》四部小说，都是以杨、包、狄、呼等人的故事为题材，直接承继《杨家府演义》的创作道路发展，具有许多共同点。第一，边境战争与朝廷内的忠奸斗争结合，外御强敌与内除奸佞并重，在反对外族侵略者的同时，着重揭露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朝政腐败，政治黑暗。第二，小说情节互相模仿，公式化倾向严重。从《杨家府演义》里穆桂英与杨宗保在战场上私结良缘开始，每一部小说中都是青年将帅出征，被女将降服，私结姻缘，得女将帮助取得胜利。这是过去古代小说、戏曲中“公子落难，小姐养汉，状元一点，百事消散”的公式的翻版。不过把百花争艳的花园变成刀光剑影的战场，闺阁中的才女换成了战场上的巾帼英雄，文弱书生变成了青年将帅，金榜题名改成了杀敌立功。第三，英雄传奇小说和公案小说、神魔小说的杂糅，清官断案、神魔斗法与英雄豪杰济困扶危的故事结合，说明英雄传奇小说已经衰落，再也无法在原有的格局里开辟出新路，创造出具有高度思想、艺术价值的作品来了。

[1] 杨家将的有关史料，可参看《余嘉锡论学杂著》中《杨家将考信录》篇，中华书局1977年版；常征《杨家将史事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2] 《宋史·杨业传》，《续资治通鉴·卷第十三》（雍熙三年），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3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