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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
1.5.4 第五节 其他历史演义小说

第五节 其他历史演义小说

除上面几节提到的列国、三国、隋唐等历史演义外,还有二十余部其他历史演义小说,它们大部分思想、艺术水平不高,因而社会影响不大,逐渐湮没无闻。本节只举其要,加以简单介绍并探讨其创作不甚成功的原因。

反映古史的有《盘古至唐虞传》,简称《盘古志传》,二卷七回[1],题“景陵钟惺伯敬父编辑,古吴冯梦龙犹龙父鉴定”,明书贾余季岳刊。首有托名钟惺的序,序称:“今依鉴史,自盘古以迄唐虞,事迹可稽者,为之演义,总编为一传,以通时目。”《有夏志传》,四卷十九回,题署与《盘古志传》同,首亦有钟惺序,内容紧接《盘古志传》,“大禹受命治水”起,“成汤放桀南巢”止。《有商志传》,四卷十二回,题署亦同《盘古志传》。书从“汤王祷雨桑林野”写起,至“太公甲子灭殷纣”止。这三本书,所谓钟惺著、冯梦龙鉴定云云,当系伪托。《盘古志传》书前列有《历代系统图》及《历代帝王歌》,说明余季岳当时有刻印全史演义的计划,这三本书相互连接,可能就是他的计划付诸实施的部分。还有一本《开辟演义》,六卷八十回,题“五岳山人周游仰止集,靖竹居士王黉子承释”,首有崇祯八年(1635)序。《开辟演义》自盘古开天地起至周武王吊民伐罪止,所叙的历史相当于《盘古志传》《有夏志传》《有商志传》三书的范围。据王古鲁先生考证,《开辟演义》是余象斗所编,后落入明书贾周游手中,改题为周游编[2]

反映两汉历史的,主要有以下四本:(1)明熊大木编撰的《全汉志传》十二卷,明万历十六年(1588)刊本;(2)《两汉开国中兴志传》六卷,四十二则,作者不详,题“抚宜黄化宇校正”,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刊本;(3)《两汉通俗演义》八卷一百零一则,明甄伟著。首有甄伟序,明万历四十年(1612)金陵周氏大业堂刊本;(4)《东汉十二帝通俗演义》十卷一百四十六则,明谢诏撰,大业堂刊本,故事起于王莽建立新朝,终于汉桓帝。后来剑啸阁批评《东西汉通俗演义》将甄伟的《西汉通俗演义》改为一百则,将谢诏的《东汉十二帝通俗演义》删为一百廿五则,合刻刊行。

这几本演义小说中,成就最高的是甄伟的《西汉通俗演义》。它名为《西汉演义》,实际上只写从东周末年到西汉初年一百年左右的历史。从秦公子异人被掳入赵写起,用十则的篇幅交代了秦始皇的出身经历和秦王朝的兴亡;用主要篇幅写楚汉之争,以及刘邦得天下后,杀韩信等事,到汉高祖逝世、汉惠帝登极止。惠帝以后西汉近二百年历史并没有涉及。

《西汉通俗演义》参考《史记》《汉书》,虽吸收了民间传说,但大体与史实相符。它的后半部(从84则起),还参考了元刊平话五种之一的《前汉书平话续集》(又名《吕后斩韩信》)的上中两卷[3]。由于有讲史话本和卓越的史籍《史记》《汉书》作参考,作者文字水平较高,所以,作品取得较大的成功。下面我们以项羽四面楚歌为例,看看《西汉通俗演义》是如何在《史记》的基础上改编的: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史记·项羽本纪》

众人捱到黄昏之时,将近一更之初,偶闻秋风飒飒,木落有声,客思无聊,已动乡关之念;况四野干戈,绝粮遭困,难当愁苦之怀。只见众军三个成群,五个一起,正在纳闷之际,忽听高山之上,顺风吹下数声箫韵,一曲悲歌,清和哀切,如怨如诉,透入愁怀,感动离情,泪下千行,百计难解。一声高一声下,一声长一声短,五音不乱,六律和鸣,如露滴苍梧,如鹤唳九息,如声送玎,如漏滴铜壶,愈伤而愈感,愈闻而愈悲,虽铁石之肝肠,亦为之摧裂;虽冰霜之节操,亦为之改移。离散英雄之心,消磨壮烈之气。其歌曰:“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塞雁悲怆,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坚执锐兮骨立沙冈,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孤房!虽有腴田兮孰与之守?邻家酒熟兮孰与之尝?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胡马嘶风兮尚知恋土,人生客久兮宁忘故乡?”——《西汉通俗演义》第八十二则《张子房悲歌散楚》

从上面所举的例子,不难看出《西汉通俗演义》作者对史籍进行的“敷演”“润色”,表现了较高的文字水平。

反映晋代历史的,有明万历四十年(1612)周氏大业堂刊本《东西两晋志传》,十二卷,作者不详,首有雉衡山人序文。雉衡山人,即杨尔曾,字圣鲁,浙江钱塘人。另有《新镌东西晋演义》一书,十二卷五十回,题“武林夷白主人重修,泰和堂主人参订”,首亦有雉衡山人序。东西晋不分叙,前是西晋,后八卷为东晋。此书是在大业堂刊本《东西两晋志传》基础上,适当扩充增补,修改而成。此两书按编年史的写法,取材正史、民间故事和传说,把100多年纷乱的历史叙述得条理分明,有条不紊;所叙之事可谓“字字皆有来历”,只是把一些史实、传说加以敷衍铺张罢了,因而文学性不强。

叙述南北朝历史的小说有《南史演义》,三十二卷,刊于清乾隆六十年(1795);《北史演义》六十四卷,刊于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作者杜纲,评点者许宝善。杜纲(约1740—约1800)字振三,号草亭,江苏昆山人,少补诸生,有声望,老不得志,著述甚丰,有《近是集》《娱目醒心编》等传世。许宝善,字虞,一字穆堂,号自怡轩主人,江苏青浦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进士,累官监察御史,丁内艰归,不复出,《南史演义》《北史演义》之序评皆出其手。除《南史演义》《北史演义》之外,反映南北朝历史的还有《梁武帝全传》(又名《梁武帝西来演义》),十卷四十回,清初永庆堂刊本,题“天花藏主人新编”,首有天花藏主人康熙十二年(1673)序。《南史演义》《北史演义》和《梁武帝全传》三书相比较,《北史演义》比较成功。杜纲吸收了人情小说的精华,在《北史演义》中显示了进步的妇女观,塑造了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采用“英雄美人”的结构模式,给历史演义小说创作注入新的生命。

高欢与娄昭君邂逅结合的事,《北史·高欢本纪》只有“家贫,及聘武明皇后(娄昭君),始有马,得给镇为队主”这十几个字。《北史·后妃列传》虽有记载亦较简略:“齐武明后娄氏,讳昭君,赠司徒内干之女也。少明悟,强族多聘之,并不肯行。及见神武城上执役,惊曰:‘此真吾夫也。’及使婢通音,又数致私财,使以聘己,父亲不得已而许焉。”而在《北史演义》中编写成一段富有戏剧性的故事,字数扩展到一万五千字左右。又如高欢娶郑娥为妾、高澄引诱郑娥这段故事,在《北史·后妃列传》中有简单的几句话,至于高欢怎样娶郑娥,高澄怎样引诱郑娥,高欢为何迁怒昭君等,史料并未提及,而作者抓住高欢家庭内部矛盾来刻画高欢、高澄、郑娥、昭君等人,从第三十四卷到第三十七卷,写出极富戏剧性的故事。

正确处理虚实关系,使历史演义小说和人情小说结合起来,是《北史演义》能超越许多历史演义小说,取得成功的主要经验。

反映五代史的,有《残唐五代演义传》,六十回,题“贯中罗本编辑”,有八卷本、六卷本两种。八卷本题“卓吾李贽批评”,六卷本题“玉茗堂批点”。此书可能是元明间人作,但所谓罗贯中编撰,并不可靠。至于李卓吾、汤显祖评点,当系伪托。在宋元时代五代史故事在民间广泛流传,现存讲史话本《五代史平话》。元杂剧中,直接取材五代史故事的剧目有十种,如《李克用箭射双雕》(白朴),《邓夫人哭存孝》(关汉卿),《十八骑误入长安》(陈以仁)等。在话本、元杂剧以及民间传说基础上编写而成的《残唐五代演义传》,其故事轮廓和主要人物依据史传,但兼采民间故事,虚构较多。全书保留了口头文学特点,风格粗犷雄浑,主要人物李存孝、王彦章等虎虎有生气,但前详后略,六分之五写梁,六分之一写唐晋汉周,虎头蛇尾,粗率潦草。

至于反映宋、明等朝代的历史演义,我们将在论述《杨家将》《说岳全传》《飞龙传》《英烈传》等小说时,加以介绍。

数量众多的历史演义小说,为什么逐渐被淘汰,湮没无闻呢?究其原因,主要是:

1.商品化倾向的影响。

随着明代中叶城市商品经济日益发达,市民阶层不断壮大,印刷业有了长足的进步,以营利为目的的文艺作品大量出版,以供市民文化娱乐的需要,这就使文艺创作商品化倾向日益严重。“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南人喜谈如汉小王(光武)、蔡伯喈(邕)、杨六使(文广),北人喜谈如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蓄而人有之;痴騃女妇,尤所酷好。”[4]

以牟利为目的,把历史演义等小说作为商品大量倾销市场,这一方面带来了出版业的繁荣,促进了通俗小说创作的发展;另一方面,文艺创作商品化的冲击,许多作者为了赚钱,粗制滥造,剽窃抄袭,制造了大量低劣的通俗历史演义。他们既无卓越的史识,又无炽热的感情;既无严谨认真的创作态度,又缺少深厚的文化修养,因此,他们创作的历史小说只能拼凑史料,模仿《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情节,文字又粗糙低劣,当然无法创造出辉煌的巨著。

历史演义小说大量涌现,泥沙俱下,出现少数较好的作品,而大量作品质量低劣,被历史淘汰,这是不足为奇的。

2.封建伦理思想的重压。

大多数历史演义的作者恪守正史,把历史通俗化,“以通俗喻人,名曰演义”。创作的目的是进行封建教化,宣扬封建思想。雉衡山人杨尔曾明白宣称写《东西晋演义》的宗旨是:“严华裔之防,尊君臣之分,标统系之正闰,声猾夏之罪愆,当与《三国演义》并传,非若《水浒传》之指摘朝纲,《金瓶梅》之借事含讽,《痴婆子》之痴里撒奸也。”所以,他们在作品中竭力宣扬封建道德,特别是忠君思想和因果报应观念。

由于封建伦理道德的重压,作品不可能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矛盾的性格,人物性格单一化,或是大忠或是大奸,成为封建道德的传声筒。

3.创作模式的束缚。

自《三国演义》问世以来,历史演义形成一种模式,具有稳定的机制,它像一切文学形式一样,对内容有反作用,这种反作用“不仅表现在对内容强化或抑制,而且应该包括对内容的选择和同化”[5]。历史演义这种形式,在对生活的选择上,只容纳帝王将相,“历代兴废争战之事”,而较少容纳市井细民的生活,不能贴近日常生活;它在人物设置上,形成明君、贤相、良将与昏君、奸臣、武夫这样固定的矛盾对立面,人物性格脸谱化,人物类型单一化;在情节设置上,军事斗争与政治斗争交替出现,无非是双方交战,篡权夺位之类,没有展现生活的丰富性,情节单调;在语言上,多采用半文半白的浅显文言,缺乏生活气息。总之,形式僵化了,模式化了,不能突破创新,因此,互相抄袭,互相模仿,没有新意。《三国演义》之后的多数历史演义给人千篇一律的感觉。不少作者也想突破固定模式的束缚,他们在历史演义中或杂以神魔怪异之事,或穿插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但仍不能从根本上创造出新的形式。


[1] 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作十四则,但王古鲁指出:“虽未标明回数,但每回双句,与每则一句的小说并不相同……不过上下句虽同属七字,并不相对,易误认为十四则。”王古鲁的看法是正确的。见《王古鲁日本访书记》,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

[2] 参看《王古鲁日本访书记》,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9页。

[3] 参看赵景深《中国小说丛考》中《〈前汉书平话续集〉与〈西汉演义〉》一文,齐鲁书社1980年版。

[4] 叶盛撰、魏中平校点《水东日记》卷二十一,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13—214页。

[5] 孙绍振《文学创作论》,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