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
1.3.6 第六节 《阅微草堂笔记》

第六节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是在《聊斋志异》风行一时之后,能自创特色的志怪体笔记小说集。作者纪昀(1724—1805),字晓岚,河北献县人。他三十一岁中进士,官至礼部尚书,曾主持纂修《四库全书》,是乾、嘉时期“位高望重”的学者。《阅微草堂笔记》是纪昀晚年的作品,大约从乾隆五十四年到嘉庆三年之间陆续写成,前后历时十年,全书共二十四卷,计一千一百九十六则,包括《滦阳消夏录》六卷、《如是我闻》四卷、《槐西杂志》四卷、《姑妄听之》四卷、《滦阳续录》六卷。

《阅微草堂笔记》在体制上属笔记小说一系,大都篇幅短小,记事简要。作者有意追摹魏晋六朝志怪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而对《聊斋志异》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创作方法却不以为然,认为“《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1]。作者这种欲使小说回到古代笔记小说水平上去的观点,显然是保守和落后的,这也说明他对文学创作需要丰富的想象虚构和集中概括的艺术手段缺乏起码的认识。而他那种实录而少铺陈、质朴而少文饰的写法,则导致了他的作品存在议论说教过多、人物形象不够丰满、生动等弱点。因此,他的作品的艺术成就是不及《聊斋志异》的。

从作品内容方面看,作者还是从儒家正统观念出发,欲通过作品以达到“不乖于风教”、“有益于劝惩”的目的,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就显得温和而有所保留。这与蒲松龄寄托孤愤、志在鞭挞的《聊斋志异》相比,还是有很大距离的。但是,作为一个比较正直的文人,他毕竟透过那封建“盛世”的帷幕,看到了某些社会矛盾,而在叙述故事时,作者又采用了写实的手法,真实地记录和揭露了当时社会的一些丑恶现象。因此,仍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和认识价值。鲁迅先生就曾公正地指出:“他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他生在乾隆间法纪最严的时代,竟敢借文章以攻击社会上不通的礼法,荒谬的习俗,以当时的眼光看去,真算得很有魄力的一个人。”[2]

抨击“存理灭欲”的宋明理学,揭露道学家的迂腐虚伪,这是《阅微草堂笔记》重要内容之一。鲁迅先生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纪昀“处事贵宽,论人欲恕,故于宋儒之苛察,特有违言,书中有触即发……且于不情之论,世间习而不察者,亦每设疑难,揭其拘迂,此先后诸作家所未有者也”[3]。确实,纪昀对道学的抨击和讽刺是不留情面的。卷二十三有一则写某公以气节严正自许,曾以小奴配小婢,一日,因为奴婢偶然相遇笑语,即斥为“淫奔”,“杖则几殆”,致使这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日不聊生,渐郁悒成疾,不半载内先后死”。卷十五中记载一对青梅竹马、痴情相恋的表兄妹,被斥以“悖理乱伦”,使这对男女一死一狂。卷十中写一医生固执一理,两次拒绝一个女子买堕胎药的要求,致使那女子自杀。这些故事都尖锐地抨击“禁欲存理”的理学家以理杀人的罪恶。与此同时,纪昀还以犀利的笔触揭示了“外貌麟鸾,中韬鬼蜮”的理学家的卑劣灵魂,如卷二中一则写一个以道学自诩的塾师,却贪图游方僧人的钱财,结果被蜂群螫得头面尽肿,狼狈不堪。卷四有一则故事揭露两个道学家在学生面前“辩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合谋密商夺取一个寡妇的田产,阴谋被当场揭穿,弄得丑态百出。在卷七中,作者更以“心镜”透视出道学家的种种真实心态:“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钩者,有拉杂如粪壤者,有混浊如泥滓者,有城府险阻千重万掩者……有如蜂虿者,有如狠虎者,有现冠盖影者,有现金银气者,甚有隐隐跃跃,观秘戏图者;而回顾其形,则皆岸然道貌也。”这些毕妙毕肖的描画,表现了作者对道学家的深恶痛绝。

对社会的黑暗腐朽的现实和劳动人民悲惨的遭遇,纪昀在作品中亦时时有所揭露和反映。如卷二的一则就记载了明末河南、山东等省的大灾荒,饥民吃尽了草根树皮后,终至“以人为粮,官吏弗能禁,妇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谓之菜人”。一些肉铺饭店,公然将活生生的人如屠牲畜一般肢解出售,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惨绝人寰的社会图景。卷九有一则记一富家女,被人拐卖为婢,五六年后找回来时,“视其肌肤,鞭痕、杖痕、剪痕、锥痕、烙痕、烫痕、爪痕、齿痕遍体如刻画”。卷二十五一则记某侍郎夫人“凡买女奴,成券入门后,必引使长跪,先告诫数百语,谓之教导,教导后即褫衣反接,挞百鞭,谓之试刑。或转侧,或呼号,挞弥甚。挞至不言不动,格格然如击木石,始谓之知畏,然后驱使”。作者揭露这些,目的虽是为了“劝惩”,但客观上却暴露了封建官僚地主的残暴,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封建社会的本质。

《阅微草堂笔记》还广泛描摹了人情世态,对当时社会生活中的丑恶现象作了讽刺和揭露。如卷九的一则写一个聚赌的猾吏,与同伙勾结,暗中作弊,“取人财犹探物于囊”,作者斥之为不持武器的强盗。卷三的一则写一个老儒为了贱价买人房宅,竟唆使强盗暗中闹鬼,搞得人家不敢住,他便乘机“以贱价得之”,可谓狡诈之极。其他如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巫婆术士,假公济私、颠倒是非的贪官猾吏,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等封建社会中的恶俗人事,书中也有所揭露和鞭挞。

涉及狐妖鬼怪的作品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也占有相当的数量。作者谈狐说鬼,不仅仅是因为好奇,而是借狐鬼来反映人生,寄托感情。作者笔下的狐鬼大致可分为正反两种类型。以正面形象出现的狐鬼,大多正直善良,珍视友谊,笃于爱情,资助弱者,严惩恶人,具有美好的心灵。如卷十二的一则写“家贫佣作”的张四喜发现妻子为狐,竟用箭射伤她,狐女被迫痛哭离去,却不忘旧情。后张病死,她携银来哭葬,并主动担负起赡养公婆的责任。作者在篇末称赞狐女不仅形化为人,而且“心亦化人矣”。很显然,作者是肯定狐女这种忠于爱情、以德报怨的行为的。同卷中另一则写一狐与柳某交友,常以衣食周济柳某,后柳某贪图富室百金之赏,企图毒死此狐,狐已知之,当众揭露了柳某的阴谋,表示自己不忍与柳某反目为仇,又以布一匹、棉一束自檐掷下,说:“昨日尔幼儿号寒苦,许为作被,不可失信于孺子也。”然后叹息而去。作者在这里通过鲜明的对比,极写狐的厚道热诚,更显得柳某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可耻可恶。通过这些故事,可以深深感到作者对正直善良、助人为乐的赞颂和对世情险恶的喟叹。

另一方面,《阅微草堂笔记》也记叙了不少狐鬼兴妖作祟、扰世害民的故事。但作者又认为,狐鬼作祟,皆因人的心怀鬼胎,即“妖由人兴”。因而只要人的“气盛”,鬼怪即无所施其术而自行消亡。基于这种思想,作者写下了一些含意深刻、给人启迪的不怕鬼的故事,如卷二十三有一则写某人租住在一所久无人居的空房里,并“厉声”宣布不怕鬼,鬼闻知极为愤怒,入夜前来作种种凶丑之状,某人毫不畏惧,鬼无奈只得退让乞求:“汝但言一畏字,吾即去矣。”某人更为愤怒地说:“实不畏汝,岂可诈言畏?任汝所为可矣!”鬼最后只好认输,奄然而灭。这个故事寓意深刻,作者实际是在总结一种人生经验,告诉人们如何对待社会上邪恶的东西。又比如卷六中有一则写一个有胆量的许南金先生,某夜与一友共榻,半夜见一妖怪的脸从墙壁上出现,双目明如火炬,那个朋友吓得“股栗欲死”,而许却借着妖怪的目光从容读书。妖怪无计可施,只好退去。这个故事,情节奇特,生动有趣,它告诉人们,在邪恶势力面前,害怕逃避是不行的,只要敢于斗争,就能战胜它。像这一类故事,在作品中为数不少。

《阅微草堂笔记》在艺术上的成就主要表现在它的语言上。作者记言叙事,简洁流畅,平易自然,却能于平淡中暗藏机锋,饱涵情致。如卷十一有一则写一位“须发皓然,时咯咯作嗽”的老翁打虎的经过:“老翁手一短柄斧,纵八九寸,横半之,奋臂屹立。虎扑至,侧首让之。虎自顶上跃过,已血流仆地。视之,自颌下至尾闾,皆触斧裂矣。”简洁老练、平淡冷静的语言中饱含着作者对打虎老翁惊人的勇敢和技艺的钦服和赞颂之情。又如卷十二中一则记承德避暑山庄的景色:

每泛舟至文津阁,山容水意,皆出天然,树色泉声,都非尘境;阴晴朝暮,千态万状,虽一鸟一花,亦皆入画。其尤异者,细草沿坡带谷,皆茸茸如绿罽,高不数寸,齐如裁剪,无一茎参差长短者。

这段描写,淡雅清新,细致入微,飘荡着纯净隽秀之美,充分体现了纪昀炉火纯青的语言功力。

《阅微草堂笔记》还具有议论精当,鞭辟入里的特点,当然,作者的不少议论确属于迂腐说教的封建糟粕。但是,由于纪昀有意识地把议论与作品的内容融为一体,加之他经历丰富,阅世较深,知识渊博,论事又每每注意入情入理,因而许多议论亦能深入浅出,不仅能起到开掘题材、加深主题的作用,而且也能给人以哲理的启迪。

应该指出,《阅徽草堂笔记》的这些优点,与《聊斋志异》相比,更显示出它杂记散文的优势,从小说文体的角度看,特别是把它放在明清时代小说大盛的背景下来考察,《阅微草堂笔记》实际上是一种文体的复古退化。至于在纪昀之后,仿《阅微草堂笔记》的作品,如许仲元的《三异笔谈》,俞鸿渐的《印雪轩随笔》、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等。而既仿《聊斋志异》,又拟《阅微草堂笔记》的如乐钧的《耳食录》、许秋垞的《闻见异辞》等,“貌如志怪者流而盛陈祸福,专主劝惩,已不足以称小说”[4]。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


[1] 盛时彦《姑妄听之·跋》,纪昀著《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八,天津古籍书店影印文明书局石印本,1980年版。

[2] 《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九卷,第334页。

[3] 《中国小说史略》,第214—215页。

[4] 《中国小说史略》,第2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