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元末诗文
在元朝民族大融合的文化背景下,有些蒙古、色目士人,受汉传统文化的熏陶,能诗善文的作家不少,前面论述过的散曲家贯云石、政治家兼诗人耶律楚材,还有马祖常、萨都剌,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马祖常(1279—1338年),字伯庸。世为雍古部,居净州天山(今新疆)。高祖钖里吉思,金末为凤翔兵马判官,子孙就因官,以马为姓。曾祖月合乃,元世祖忽必烈时官礼部尚书,父润,同知漳州路总管府事,家于光州(今河南潢川)。延祐年间恢复科举制,马祖常廷试第二,官至御史中丞。因从他祖上就受中华传统文化滋养,到了他长大的时候就成为汉化的士人了。“为文精核,务去陈言,师先秦两汉。尤致力于诗,凌轹古作,大篇短章,无不可传者。”(16)著有《石田集》十五卷。《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称“其文精瞻鸿丽,一洗柔曼卑冗之习。其诗才力富健……长篇巨制,迴薄奔腾,具有不受羁靮之气”。且举长篇、短章各一,以见其特色:
松槽长长栎木轴,龙骨翻翻声陆续。父老踏车足生茧,日中无饭倚车哭。乾田荦确樨禾槁,高天有雨不肯下。富家操金射民田,但喜市头添米价。人生莫作耕田夫,好去公门为卜胥。日日得钱歌饮酒,朝朝买绢与豪奴。识字农夫年四十,脚欲踏车脚失力。宛转长谣卧陇间,谁能听此无悽恻。
——《踏水车行》
甲子人愁雨,河田麦已丹。岁凶捐瘠众,天远祷祠难。
贾客还沽酒,王孙自饱餐。更怜黧面黑,征戍出桑乾。
——《石田山居八首》之一
《踏水车行》描写亢旱之年两种不同的景象和两种不同人群截然不同的思想感情。穷苦农民踏水车抗旱,饿得无力踏车倚靠着水车哭泣,连粗有文化的壮年农夫都无力踏车;而富人却趁灾荒之机,贱价买穷人的田,高价卖出粮食。于是发出不如去充当衙役,得点贿赂买酒的感慨。这是一箭双雕的手法,同情穷人的苦难,在鞭打富人的同时捎带讽刺吏治腐败。读此诗,使人自然联想起白居易的新乐府。后一首五言律诗,以遒劲明朗的笔调,表现深刻的思想内涵。灾荒凶年农民承受捐赋和服兵役的重负,而商人、王孙则喝酒饱餐,贫富两重天,读者不禁会浮现出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
在少数民族作家中,成就最高的,当推萨都剌(1272?—?年)。萨都剌字天锡,号直斋。回族人(或说为蒙古人)。祖父思兰不花,父亲阿鲁赤,都是武官,以世勋镇云代,遂居雁门(今山西代县)。从萨都剌《溪行中秋玩月》诗自序称“余乃萨家子,家无田,囊无储”来看,家庭经济状况较拮据。孝敬母亲,南北仕宦,都奉母而行。据《新元史》卷二三八《萨都剌传》云:“弱冠,成泰定四年(1327年)进士,授应奉翰林文字,擢御史于南台,以弹劾权贵,左迁镇江录事司达鲁花赤。”“至正三年(1343年)擢江浙行省郎中,迁江南行台侍御史。明年,左迁淮西江北道经历。诗才清丽,名冠一时,虞集雅重之。晚年寓居武林(今杭州),每风日晴好,辄肩一杖,挂瓢笠,踏芒
,凡深岩邃壑,无不穷其幽胜,兴至,则发为诗歌。著有《雁门集》八卷,《西湖十景词》一卷。后入方国珍幕府卒。”引这段史料,说明三点:一是,他很有才气,二十几岁中进士,血气方刚,以弹劾权贵被降职,在江南行台侍御史任上,又一次被降职,可见他是个直言敢谏、不怕得罪权贵的正派人;二是诗人气质很浓,寓居杭州,游山玩水,欣赏自然风光,吟诗作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三是他晚年的心态胸襟是放旷的,生活环境也好,故得以长寿。为《雁门集》作注的萨龙光否认“后入方国珍幕府”之说,(17)但至少说明方国珍独霸浙东一方之时,萨都剌还健在,卒年大约八十多岁。
萨都剌年轻在京任职时,写过一些应制性质的宫词和丽情乐府,杨维祯《宫词序》云:“宫词,诗家之大香奁也……天历间,余同年萨天锡善为宫词。”是写宫女惆怅怨恨情绪的,所以虞集说他“最长于情”。其实,这只是萨都剌诗集中的一个次要方面,他对当时的政事还是很关注的,明瞿佑《归田诗话》卷中就能对这一特点作出较全面的评论:“萨天锡以宫词得名,其诗清新绮丽,自成一家,大率相类。惟《纪事》一首,直言时事不讳。诗云:
当年铁马游沙漠,万里归来会二龙。周氏君臣空守信,汉家兄弟不相容。只知奉玺传三让,岂料游魂隔九重。天上武皇亦洒泪,世间骨肉可相逢。
盖泰定帝崩于上都,文宗自江陵入据大都,而兄周王远在沙漠,乃权摄位,而遣使迎之。下诏四方云:‘谨俟大兄之至,以遂固让之心。’及周王至,迎见于上都,欢宴一夕,暴卒。复下诏曰:‘夫何相见之顷,宫车弗驾。加谥明宗。’文宗遂即真。皆武宗子也,故天锡末句云然。”
元文宗虽史称偃武修文的明君,但诗人对其以阴谋手段篡夺兄长帝位的劣迹,毫不讳饰地予以揭露。诗中所谓“汉家”,在习惯上就是直指当代,例如白居易《长恨歌》首句“汉皇重色思倾国”,讽喻唐明皇是无需解释的。类似的史诗性的作品,诚如萨龙光《雁门集编注跋》所指,如“武仁授受之际、伯颜戕帝后于民舍、惠宗斃幼帝于中途,公目击时变,往往发为诗歌”。元朝统治者内部为争权夺利而发动的内战,给人民带来的苦难,诗人深感痛心:
居庸关,山苍苍,关南暑多关北涼。天门晓开虎豹卧,石鼓昼击云雷张。关门铸铁半空倚,古来几度壮士死。草根白骨弃不收,冷雨阴风哭山鬼。道傍老翁八十余,短衣白发扶犁锄。路人立马问前事,犹能历历言丘墟。夜来锄豆得戈铁,雨蚀风吹失颜折。铁腥唯带土花青,犹是将军战时血。前年人复铁作门,貔貅万灶如云屯。生者有功挂玉印,死者谁复招孤魂。居庸关,何峥嵘!上天胡不呼六丁,驱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织天下平,千古万古无战争。
——《过居庸关》(至顺癸酉岁)
这首古体乐府风格遒劲俊健,诗中前半极言居庸关形势之险要,所以是兵家必争之地,“古来几度壮士死”,而重在描写当代发生的征战,“道傍老翁”犹能诉说的时事。诗题特别注明作者经历的时间,就是元文宗至顺四年。在此之前,皇位的继承,有几次都不是平稳交替的,甚至发动内战夺取皇位,而流血牺牲的是普通士兵和老百姓,为夺位而立战功的将军则得奖赏。诗人的愿望是:像这种不义之战,再不要发生了,让老百姓能过男耕女织的太平日子。
萨都剌长期仕宦江南,对自然风光情有独钟,写景诗也很优美,表情达意,婉转自如,精深细致。
三山云海几千里,十幅蒲帆挂烟水。吴中过客莫思家,江南画船如屋里。芦芽短短穿碧沙,船头鲤鱼吹浪花。吴姬荡桨入城去,细雨小寒生绿纱。我歌《水调》无人续,江上月凉吹紫竹。春风一曲鹧鸪词,花落莺啼满城绿。
——《过嘉兴》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江南水乡风光呵!诗情画意,自然景色中洋溢着姑娘的青春气息,鲤鱼掀起浪花,微风送来动人的歌声,真令人陶醉其间。这位被虞集称为“最长于情”的诗人,在写景诗中,也很自然地流露出率真的感情色彩,而其表现手法又是较为含蓄的。在杭州写有《西湖十景词》,据《元诗纪事》卷一五引《续宏简录》所说:“至今脍炙人口。”萨都剌诗,无论古体、律、绝,都不乏佳作,不胜枚举,萨都剌也长于词,夏承焘《金元明清词选》,选了其中四首代表作,我们想在此外举另一名篇: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满江红〕《金陵怀古》
金陵是六朝古都,江山胜地,而像陈叔宝、李煜等末代君王,却都沉沦于纸醉金迷、歌舞声色的腐化生活之中,终于导致国破家亡的可耻下场。历代诗人词家,面对这座据有形胜之地的古都遗迹,刘禹锡、王安石、张孝祥、辛弃疾,都抒发过他们的感慨,怀古而伤今。从萨都剌这首词所呈现的一派萧飒落寞景象,没落感伤的情怀,已预感到元王朝的末日即将来临。江山依旧,而大元帝国已到了重蹈南朝亡国君王覆辙的时候了,真可谓“落花流水春去也”,带有挽歌意味。
在元末诗坛上,还有几位著名人物是值得重视的,这就是王冕、杨维祯和吴莱。他们都是浙东人,就其诗歌创作的艺术风格而论,与当时以效法唐人李贺、李商隐为特征的“浙东诗派”是不同的;杨维祯的某些诗倒有所近似,但不必将他强拉归派。
在元末风云变幻的时代,王冕(1300?—1359年)虽然不是投身变革现实的弄潮儿,但却是个敢于直面人生、敢于抒发心声的诗人。他字元章,号煮石山农,出生于浙江诸暨一个贫困的农家,自幼刻苦自学,依僧寺映长明灯读书。会稽学者韩性收为弟子,遂成通儒,却屡应举不中。于是下东吴,入淮楚,北游燕都,客秘书卿泰不花家,拟荐馆职,坚辞不就。既归,每大言天下将乱,携妻孥隐浙东九里山,自号梅花屋主,善画梅,借画得米自给。身虽隐居而心怀天下,曾仿《周官》著书一卷,曰:“持此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朱元璋攻克婺州(今浙江金华),聘为幕府谘议参军,不久病死。著有《竹斋集》。
作为一个诗人,他以敏锐的眼光观察社会,并借助艺术形象反映乱世社会的各个侧面,表露自己的痛恶、愤怒或悲悯之情,具有强烈的正义感。《伤亭户》描写作者在浙东沿海绍兴一带旅途中的见闻,盐户在官吏的残酷迫害下不幸的悲惨遭遇:两个儿子都死了,老头子承受着官吏日益残毒的搜刮,总催、场胥、分运等各类盐务官吏敲诈勒索的手段,一个比一个更毒辣,难以为生,被迫上吊自杀。作者夜晚听盐户老人倾诉苦难,而天明风吹开门,所见惟有“僵尸挂荒屋”,这是一幅惨绝人寰的生活画面,如实写来,不发一句议论,而思想感情的倾向却非常鲜明:对贪官酷吏的痛恶,对亭户悲惨遭遇的深切同情。
王冕诗仿效杜甫,虽然艺术上未能臻于杜诗精纯之境,但其现实主义精神却是一脉相承的。读上述《伤亭户》,自然会联想到杜甫的名篇《石壕吏》。再如《痛哭行》所写“京邦大官饫酒肉,村落饥民无粒粟”,在对比中提示贫富悬殊的社会矛盾;《悲苦行》中所表现的“安得壮士挽天河,一洗烦郁清九区,坐令尔辈皆安居”的美好理想,都可以看出杜诗对他的影响。他的咏物诗也受到杜甫咏物诗的启发,例如《劲草行》就是借咏物诗的传统艺术手法,歌颂坚贞不渝的民族气节:
中原地古多劲草,节如箭竹花如稻。白露洒叶珠离离,十月霜风吹不倒。萋萋不到王孙门,青青不盖谗佞坟。游根直下土百尺,枯荣暗抱忠臣魂。我问忠臣为何死,元是汉家不降士。白骨沉埋战血深,翠光潋滟腥风起。山南雨晴蝴蝶飞,山北雨冷麒麟悲。寸心摇摇为谁道,道旁可许愁人知?昨夜东风鸣羯鼓,骷髅起作摇头舞。寸田尺宅且勿论,金马铜驼泪如雨。
咏物诗妙在所咏之物像与所抒之情,有着某种相似之素质,使读者产生联想,而不是牵强比附。两者的关系是若即若离,不即不离。“疾风知劲草”,以劲草比喻坚贞之士,历经艰险祸患而不变志节,极其生动准确。本诗采用歌行体的形式,灵活自如。全诗分四段:首段八句描写劲草坚强崇高的品格,用开门见山的写法,开头就直截了当地点明中原大地多劲草,而强调“中原地古”,含有悠久的传统文化培育出众多坚贞之士的意思。“节如箭竹花如稻”、“十月霜风吹不倒”,抓住劲草的本质特征,予以形象化的描写,具有朴素而崇高的美。劲草茂盛、青翠而不依傍权贵之门,更不点缀谗佞之坟,“游根直下土百尺,枯荣暗抱忠臣魂”。把劲草人格化,突出其坚贞的品格。二段通过设问的方式,描绘出一幅“汉家不降士”血沃中原肥劲草的悲壮画面。“白骨沉埋战血深,翠光潋滟腥风起”,壮士的鲜血与茂盛的劲草,浑然融为一体。三段描写“山南”与“山北”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激起诗人内心的悲哀。以“蝴蝶飞”比喻媚颜事敌的变节分子轻佻狂荡,以墓前的石麒麟倒卧荒野,象征忠魂的庄重悲凉。末段写忠魂闻敌人战鼓之声愤而起舞,颇有刑天舞干戚的气概。结尾两句“寸田尺宅且勿论,金马铜驼泪如雨”,精警隽永,具有震撼人心的感召力:壮士死不瞑目,非为一己田宅之私,而是为国家倾亡而悲愤。诗人用“金马铜驼”的典故表现国家衰亡之痛,非常恰当,取得言简意赅、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在质朴自然中显其沉郁遒劲,是这首诗艺术风格的主要特征。作者是慷慨悲歌,而读者则有荡气回肠、黯然泪下之感。
王冕善画梅,且自题其居为梅花屋,园中植梅树上千株,可见他对梅花的爱好。有题画的梅花诗一卷,颇为著名,从其《梅花》诗,可见其风神韵致:
三月东风吹雪消,湖南山色翠如浇,
一声羌管无人见,无数梅花落野桥。
描绘春雪融化后,山色格外青翠,野桥旁梅花落英缤纷,明秀高雅,色彩鲜明,诗情画意,融为一体。文如其人,奔放质朴的诗风,也正是他那豪迈孤傲性格的表现。为人们所传诵的《墨梅》名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以及晚年所作《归来》诗云“野梅开花尚古色”,也都是他高洁傲兀品格的写照。
杨维桢(1296—1370年),字廉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少年时博学强记,其父为之建读书楼于铁崖山中,因自号铁崖。元泰定四年(1327年)进士,署天台尹,改钱清场盐司令。“狷直忤物,十年不调。”元末兵乱,避地富春山,徙钱塘。张士诚累招之,不赴。徙居松江,与当时“东南才俊之士”交往,过着放荡不羁的名士生活,吹铁笛,作《梅花弄》,“以为神仙中人”,借此韬光养晦,苟全性命于乱世。洪武二年(1369年)召聘他修纂礼乐书,维桢辞谢说:“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不愿出仕,但留京百余日,所纂叙例略定,即辞归。宋濂赠诗曰:“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赞其清高。
杨维桢以诗著称,号铁崖体。在元代后期诗风趋向萎靡之时,他提倡古乐府,拟古乐府之作备受时人称赞,张雨《铁崖先生古乐府序》曰:“今代善用吴才老韵书,以古语驾御之,李季和、杨廉夫遂称作者。(18)廉夫又纵横其间,上法汉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之间,故其所作古乐府辞,隐然有旷世金石声,人之望而畏者。又时出龙鬼蛇神以眩荡一世之耳目,斯亦奇矣。东南士林语之曰:‘前有虞、范,后有李、杨。’”其实他写的乐府古辞佳作并不多。他自己很得意的《鸿门会》,模仿李贺《公莫舞歌》,极尽艺术想象和夸张之能事:
天迷关,地迷户,东龙白日西龙雨。撞钟饮酒愁海翻,碧火吹巢双猰
(暗言范增、项庄),照天万古无二乌,残星破月开天余(此言沛公当独王天下,羽不得分也),座中有客天子气,左股七十二子连明珠。军声十万振屋瓦,拔剑当人面如赭。将军下马力拔山,气卷黄河酒中泻。剑光上天寒彗残,明朝画地分河山。将军呼龙将客走,石破青天撞玉斗。
与李贺所作构思相似,但文字上没有雷同,驰聘变化,眩人耳目。这大概就是自感得意的原因。缺点是作品的思想内涵较单薄。
杨维桢在当时算是一位享年很高,得名很盛,而其作品则不免瑕瑜互见的诗人。
银河忽如瓠子决,泻诸五老之峰前。我疑天孙织素练,素练脱轴垂青天。便欲手把并刀剪,剪取一幅玻璃烟。相逢云石子,有似捉月仙,酒喉无奈夜渴甚,骑鲸吸海枯桑田。居然化作十万丈,玉虹倒挂清冷渊。
——《庐山瀑布谣》
气象之壮丽,构想之奇妙,可与李白《望庐山瀑布》相媲美,丰富的想象,瀑布所呈现的景观更加优美动人。诚如蒋一葵所说,其风格是“雄伟俊逸”(19)的。此外,如《盐商行》、《贫妇谣》、《食糠谣》等篇,揭露社会黑暗、世态炎凉,同情人民的疾苦,具有一定的认识意义和鉴赏价值。对于杨维桢的诗,前人毁誉不一。宋濂称誉其诗:“尤号名家震荡凌厉,骎骎将逼盛唐。骤阅之,神出鬼没,不可察其端倪,其亦文中之雄乎?”(20)王彝则诋毁他为“狐也,文妖也”(21),这是因为他的诗学卢仝、李贺,显得奇诡晦涩。故《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评:他具有“横绝一世之才”,其乐府“根柢于青莲(李白)、昌谷(李贺),纵横排奡,自辟町畦。其高者或突过古人,其下者亦多堕人魔趣。故文采照映一时,而弹射者亦复四起。……特其才务驰聘,意务新异,不免滋末流之弊,是其一短耳。去其甚则可,欲竟废之,则究不可磨灭也”。对于杨诗的渊源和得失,作出的评价,都很恰当。他的有些小诗,写得清新活泼,意味深永:
潮来潮退白洋沙,白洋女儿把锄耙。
苦海熬干是何日?免得侬来爬雪沙。
颜面似墨双脚赪,当官脱裤受黄荆。
生女宁当嫁盘瓠,誓莫近嫁东家亭。
——《海乡竹枝词》
家住城西新妇矶,劝君休唱《缕金衣》。
琵琶元是韩朋木,弹得鸳鸯一处飞。
石新妇(22)下水连空,飞来峰前三万重。
妾死甘为石新妇,望郎或似飞来峰。
——《西湖竹枝词》
谍报越王兵,城门夜不扃。孤臣睛不死,门月照人青。
——《城门曲》
前两首《海乡竹枝词》反映了盐亭工人受压迫、受剥削的辛酸生活,他们无法再忍受这种苦难,因而说出极其悲愤决绝的话。中间两首表现了下层妇女朴素而坚贞的爱情愿望。而最后那首《城门曲》,则表达了对历史故事传说中人物的感情。语言清新,含意深远,深得唐人绝句妙境。
杨维桢写的一些人物传记,有的人物与事件都出于虚构,例如《冰壶先生传》、《竹夫人传》,虽然尚未极尽小说艺术想像虚构之致,但是也可以作为文言小说来读。
杨维桢著有《铁崖先生古乐府》十卷,《复古诗集》六卷,《东维子文集》三十一卷。
吴莱(1297—1340年)字立夫,今浙江浦阳人。虽然缺乏杨维桢那种新鲜宛转的风趣,但却以其沉著健拔的笔墨在诗坛上独树一帜。咏古的长歌是他所特别擅长的。通过一些具体形象的刻画,诗人往往非常成功地对于历史上的成败兴亡作出了合情合理的判断。
咸阳宫,昭华琯,白玉琢成三尺短。美人南国遥辇来,齐讴赵瑟巧盤回。洞房更衣待月上,音伎逐色穿云开。天光摇,地势动,山林冥,海水涌。奔腾万骑压城破,错愕双矛鏖敌竦。临洮举杵送役夫,碣石挟弩射鲸鱼。泗亭夜行老妪泣,蕲泽秋戍妖狐呼。一吹吹向乐中变,再吹吹作寰内战。天教汉祖见还惊,可惜秦皇惊不见。岂伊伶伦嶰谷法凤鸣?节节足足久无声。岂伊后庭伴侣戒亡国?璧月琼枝乐不得。自时厥后日淫荒,立部坐部陈丝簧。花奴羯鼓打渔阳,禄山舞马登舞床。昭华吹秦不吹唐,鸣呼昭华落何乡!宋沇尚及万宝常,何如听风听水奏伊涼,悔不去问龟兹王。
——《昭华琯歌》
由秦代遗留下来的一支管乐器引发,诗人对从汉到唐统治阶级因为沉溺于声伎之好所产生的后果,作了一些批判。卓拔的风格,丰富的联想、活泼的节奏,则是诗人在艺术上值得肯定的地方。吴莱的另外一些著名诗篇如《卫将军歌闻有得汉卫青玉印者赋之》、《观唐明皇〈羯鼓录〉后赋歌》、《韩蕲王花园老卒歌》,也都具有这种特色。他死后,学生宋濂等私谥他为渊颖先生。清代诗人和诗论家王士祯将他的歌行与杨维桢的乐府并提:“铁崖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侭奇。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曾见宋元诗?”(23)《元史》卷一八一有《吴莱传》,宋濂《渊颖先生碑》记述生平事迹、道德文章尤为翔实。
其实,元末诗文作家远不止上述几位,例如由元入明的一些著名作家,刘基、宋濂、危素、高启等人,他们有代表性的诗文作品,大多写于元末,但是按惯例,都列于明代文学史,当然这里就只能从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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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宋濂等编:《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传》,中华书局1976年校点本,第3456页。
(2) 见宋濂等编:《元史》卷一七一《刘因传》,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4007页。
(3) 李东阳《怀麓诗话》:“极元之选,惟刘静修、虞伯生(集)二人,皆能名家,莫可轩轾。世恒为刘左袒,虽陆静逸鼎仪亦然。予独谓高牙大
,堂堂正正、攻坚而折锐,则刘有一日之长。若藏锋敛锷,出奇制胜,如珠之走盘,马之行空,始若不见其妙,而探之愈深,引之愈长,则于虞有取焉。然此非谓道学名节论,乃为诗论也。”足见名节刘因比虞集好。
(4) 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别集类》二〇,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440页。
(5)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0页。
(6) 按:瞿佑《归田诗话》引此句作“屏风围坐鬓毵毵”。
(7) 见夏承焘:《金元明清词选》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页。
(8) 见柯劭
:《新元史》二三七,中国书店1998年影印版,第917页。
(9) 《诗法家教》和《诗法正源》均见于《诗学指南》本,前种尚有《历代诗话》本。
(10) 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6页。
(11) 范梈:《木天禁语》,见学海类编本;《诗学禁脔》有《历代诗话》本。还有《诗格》,《诗学指南》本。
(12) 其说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0页。
(13) 陈衍:《元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94页。
(14)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四库全书本。
(15) 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校点本,第241页。
(16) 许有壬:《至正集·魏郡马文贞公神道碑铭并序》,北京图书馆《古籍珍藏丛刊》第95册,第240页。
(17) 萨龙光《雁门集注》于《鬻女谣》注云:“本集中如……《绣鞋诗》为避方氏而作……不可以韩偓《香奁》例之矣。”又在其《雁门集编注跋》中云:“公自世祖至顺帝,身经十一主,历八十余年。”
(18) 李季和(1285—1350年),名孝光,字季和,浙江温州乐清人,与杨维祯、萨都剌、张雨等为挚友。
(19) 见蒋一葵:《尧山堂外记》,明刊本第77卷。
(20) 见宋濂:《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81页。
(21) 见王彝《文妖》,又见朱国桢《涌幢小品》卷十八《文淫妖》,《笔记小说大观》本第十三册,广陵书社1984年版,第273页。
(22) 原注:“即秦皇缆石也。”
(23) 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一七,见《带经堂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