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元中期诗文
如前所论述,13世纪的后期,即元初,在文坛上,还是宋、金遗民作家的时代。到了元代中叶,才出现了一些在元代成长起来的知名的诗人。其中最负盛誉的则是虞集(1272—1348年)。他字伯生,号道园,又因其书斋名号邵菴,祖籍蜀郡(今四川省)仁寿人。宋亡随父侨居临川崇仁(今属江西省)。仕元至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奎章阁侍书学士。卒谥文靖。著有《道园学古录》五十卷、《道园遗稿》六卷。传见《元史》卷一八一。
虞集不仅自己长于文学,并且也热心提倡文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道园学古录》评云:“有元一代,作者云兴,大德、延祐以还,尤为极盛。而词坛宿老,要必以集为大宗。……迹其陶铸群材,不减庐陵(欧阳修)之在北宋。”(4)因此被推为一代文宗。
虞集与理学大家吴澄,既是好友,又有师生之谊,受性理之学影响较深,所以在诗学观念上,坚持儒家传统的“温柔敦厚”之说。元仁宗时,却因国子司业吴澄被人诬称有尊陆非朱的异端之论而辞职,虞集也受牵连,以病免。他虽然先后受到文宗、惠宗的宽容,想借故排挤、打击他的朝中贵要未能得逞,但是宦途险恶之感、及早抽身归隐之念,在他的诗词中也隐约地有所流露。他作为抗金名相虞允文的子孙,纵然自觉愿出仕元朝,有时心情还是很不安的。他为友人杨拱辰去建康祭扫抗金而亡的先祖庙墓,写诗相赠:
一襟寒碧忠臣血,二百余年翳草莱。
故国丘墟遗庙在,荒城霜露远孙来。
黄鹂碧草无时尽,白日青天后死哀。
亦有先祠临采石,每曾挥泪棹船回。
——《送杨拱辰序》
对忠臣的悼念,故国沦亡的哀痛,特别是大破金兵于采石矶的先祖虞允文,既引以为荣,又不禁挥泪自伤。
虞集诗以风格遒劲见长。从以下两首诗,更可以窥见他创作的特色:
矶头风急潮水涨,蒹葭苍苍漀渔榜。青山一发是江南,白头不归神独住。幽篁绕屋茅覆檐,木叶脱落秋满帘。买鱼沽酒待明月,定是黄州苏子瞻。子瞻文章世希有,谪向江波动星斗。夜投断岸发清啸,楼鹘惊飞怒蛟吼。图中风景偶相似,欣然挥洒春云开。子瞻应是念乡里,还化江东孤鹤来。
——《题柯博士书》
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宁知汉祚移。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
——《挽文山丞相》
虞诗以风格遒劲简严见长。这两篇诗,可以窥见他创作特色的一斑。前一篇想象丰富而出之以拗兀不凡的笔法,后一篇则以对一位民族英雄的悼念,反映了自己出仕异族的矛盾,感情是很真挚的,所以陶宗仪说:“读此诗而不泣下者,几希!”(5)《金元诗选·元诗选》卷二也赞许此诗“意到、气到、神到,挽文山诗,此为第一”。
此外,传为诗坛佳话的《送袁伯长扈从上京》,也值得一提,以悟作诗炼字之妙:
日色苍凉映紫袍,时巡毋乃圣躬劳。
天连阁道晨留辇,星散周庐夜属橐。
白马绵鞯来窈窕,紫驼银瓮出蒲萄。
从官车骑多如雨,只有扬雄赋最高。
据《古夫于亭杂录》卷三记载,说此诗中联原文是“山连阁道晨留辇,野散周庐夜属橐。”赵孟頫看后说:“美则美矣,若改‘山’为‘天’,‘野’为‘星’,则尤美。”虞集深表佩服。改动一、二个字,全篇气象大为改观。此佳话也见于《金元诗选·元诗选》卷二,《元诗纪事》卷一则转引《蜀中诗话》所记。
虞集的词也为时人所称赞,如〔风入松〕《寄柯敬仲》:
画堂红袖倚清酣,华发不胜簪。几回晚直金銮殿,东风软、花里停骖。书诏许传宫烛,轻罗初试朝衫。 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语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银字泥缄。为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如前面所提及,虞集在朝中曾屡遭构陷排挤,宦海风波险恶,促使他产生引退还乡之念。在《腊日偶题》之二就有所表现:“归时燕子尾毵毵,(6)重觅新巢冷未堪。为报道人归去也,杏花春雨在江南。”此诗与《寄柯敬仲》词,写作背景相似,而结句相同。词的前半描写在馆阁学士清要任上“晚直”情景,后半则告诉曾同在奎章馆任职的友人,自己也即将回到江南。诚如词学名家夏承焘先生所评:“写得文彩风流,自然雅致。”将对友人的思念与以自己即将归去之讯相告,联接自然而又紧凑。末句“以景结情,尤为警策……为小令中精品”(7)。瞿佑《归田诗话》还说:“曾见机坊以词织成帕,为时所贵重如此。张仲举词云:‘但留意江南杏花春雨,和泪在罗帕。’即指此也。”
杨载(1271—1323年)字仲弘,建宁浦城(今福建)人,徙居杭州。以布衣身份召为国史院编修官。延祐二年,与黄溍同举进士,八年后,即病死。他“博涉群书,为文以气为之。……尤工诗,尝语言者曰:‘诗当取材汉魏,而格律则以唐为宗。’自载出,始洗宋季诗人之陋”。(8)不免有所夸张。杨载讲究“诗法”,著有《诗法家数》、《诗法正源》。(9)据说虞集曾向他请教诗法,“酒酣,尽为集言之”。在当时文坛,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齐名并称。因其文才曾得到赵孟頫的赏识,享有盛誉。他的七言律写得很好,例如其名篇:
老君台上凉如水,坐看冰轮转二更。
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
蛟龙并起承金榜,鸾凤双飞载玉笙。
不信弱流三万里,此身今夕到蓬瀛。
——《宗阳宫望月分韵得声字》
宗阳宫,原是宋德寿宫的后花园,元初毁坏,延祐年间,道士杜道坚重建,筑老君台,中有老子像,旁列庄周等道家代表人物。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10)第十七卷《道院》记载,“杜道坚……风度清雅,尝以中秋,集儒彦,登老君台观月,分韵赋诗,杨仲弘为绝唱”。这首诗的意境幽美雅静,空灵清丽,对仗工巧,音律圆润清亮。“大地山河微有影”,虽然是用唐人笔记《酉阳杂俎》说月中有地影、水影的典故,但即便不知此典出处的读者,亦可欣赏、神会其月色景象之美,有身临仙境之感。再如五律《寄刘师鲁》,是怀念友人的:
想君游宦处,正值洞庭湖。落日波涛壮,晴天岛屿孤。
舟航通汉沔,风物览衡巫。天下文章弊,非公孰起予?
想象友人所到之处的景况,意象壮丽,情景交融,特别是颔、项两联,于对仗处更显其境界之壮观。颇有唐人风致。一些诗篇中的名句,备受读者赞赏,瞿佑《归田诗话》卷下称“杨仲弘以《宗阳宫玩月》诗得名,然他作如‘风雨五更鸡乱叫,江湖千里雁相呼’;‘挟书万里朝明主,仗剑三年别故乡’;‘窗间夜雨消银烛,城上春云压绛旗’;‘空桑说法黄龙听,贝叶
经白马驮。’沉雄典实,先叔祖每称之”。杨仲弘诗多有散佚,今存《杨仲弘集》,或称四卷,或称八卷,分法不同。
范梈(1272—1330年)字亨父,一字德机,临江清江(今属江西)人。家境贫寒,早孤,母亲对他教养严格。范梈天资颖敏,善于强记,孝敬母亲。他外出,靠卖卜之技所得充旅费,三十六岁才到京都,在勋旧故家当塾师,荐举充翰林编修官,选充翰林应奉,擢福建闽海道知事。闽地风俗,取良家青年男女为绣工,也就是处境恶劣的刺绣工奴。范梈痛恶这种残酷的作法,同情绣工的困窘处境,作《闽州歌》,揭示其弊,廉访使取此诗上达朝廷,才革除此弊。
范梈有两本专讲“诗法”的书。(11)《木天禁语·内篇》说:“外则用之以观古人之作,万不漏一;内则用之以运自己之机,闻一悟十。”就是说古人之法,只具有借鉴、启发的作用,在创作实践中应灵活地运用,切不可拘泥于成法,应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这比杨载所强调的“法”,要胜一筹。我们从以下所举古、近体诗,可见其特色。
游莫羡天池鹏,归莫问辽东鹤。人生万事须自为,跬步江山即寥廓。请君得酒勿少留,为我痛酌王家能远之高楼。醉捧勾吴匣中剑,斫断千秋万古愁。沧溟朝旭射燕甸,桑枝正搭虚窗面。昆仓池上碧桃花,舞尽东风千万片。千万片,落谁家?愿倾海水溢流霞。寄谢尊前望乡客,底须惆怅惜天涯。
——《王氏能远楼》
一春归计又蹉跎,穷粤风光奈病何!
总有青山千万叠,行人长少鹧鸪多。
——《过三合驿》
离家六度见清明,知是何时出帝京?
今日登临倍惆怅,好山多似豫章城。
——《清明日留西山》
上引古诗颇有李白遗风,胸襟开阔,浪漫色彩较浓,虽用典而不偏僻,而且借以表现其思想感情非常恰当。如《王氏能远楼》首句“天池鹏”是用《庄子·逍遥游》中所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意,次句是用丁令威成仙骑鹤归辽东的故事。气势豪放。为以下在高楼上痛饮狂舞吴勾剑、砍断万古愁作了恰当的铺垫。下面展开的联想,丰富而美丽,有人间天上之感。所以纵然身在异乡作客,又何需有天涯游子的惆怅呢!受李白、李贺诗雄奇浪漫风格的影响而不蹈前人旧辙,别有新意。
后两首七绝,虽有久留异乡的淡淡愁绪,而且他的健康状况一向不佳,但哀而不伤,借景抒情,或触景生情,也是很自然的。
揭傒斯(1274—1344年),在元代诗坛上,与虞、杨、范并称“四家”。虞集称杨载诗“如百战健儿”、范梈诗“如唐临晋贴”、揭傒斯诗“如美女簪花”(或云“如三日新妇”,都有俊美秀丽之意),而自喻为“汉庭老吏”,(12)亦只能聊备一说。其实就诗的题材广泛性、思想内容之深刻、艺术的表现力而言,揭傒斯诗不在虞集之下。吴澄《李宗明诗跋》称“揭傒斯,铁中之铮铮者”倒是很恰当的。以一个贫困家庭出身的子弟,能发愤读书成才,得到当朝高官程钜夫的赏识,将从妹许配给他,可见其才智不凡。揭傒斯于延祐元年荐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历任馆阁职。官至翰林直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参预修辽、金、宋三史。为人品格正大光明,敢于直言。卒年七十一岁。著《文安集》十四卷。欧阳玄撰《元翰林侍讲学士揭公墓志铭》,记其生平事迹甚详。称“文章在诸贤中,正大简洁,体制严整,作诗长于古乐府,《选》体、律诗、长句,伟然有盛唐风”。试以其古乐府体一首为例:
高邮城,城何长?城上种麦,城下种桑。昔日铁不如,今为耕种场。但愿千万年,尽四海外为封疆。桑阴阴,麦茫茫,终古不用城与隍。
——《高邮城》
原来借以防卫、确保安全的城墙,以往视为坚廓铁壁,高邮如今却沦为种麦种桑之地。这种现象,在当时来说,是极其不合理、非常严重的矛盾现象,只能说明当地官吏的昏庸无能。诗人很巧妙地说:但愿千万年后,天下太平,城墙化为农桑之地,再不用它作为防御工事就好了。他的担心和愿望都成真,元末张士诚农民起义,一举攻下高邮城,高邮如今早已成为无需城墙设防的繁华都市了。他自己也很欣赏这首诗,与友人饮酒时,常朗诵它几遍。
他的五言短古也有好诗,例如《题风烟雪月四梅图》之二。七言古诗更不乏佳作,如:
夫前撒网如飞轮,妇复摇橹青衣裙。全家托命烟波里,扁舟为屋鸥为邻。生男已解安贫贱,生女已得供炊爨。天生网罟作田园,不教衣食看人面。男大还娶渔家女,女大还作渔家妇。朝朝骨肉在眼前,年年生计大江边。更愿官中减征赋,有钱沽酒供醉眠。虽无余羡无不足,何用世上千钟禄。
——《渔父》
对渔民夫妇、子女贫穷勤劳的生活深表同情,他们是日日夜夜、世世代代在风浪里飘泊,唯一的愿望就是官方能减轻赋税,能有钱买酒以便醉眠,这看似寻常、实为极其辛酸的苦衷。若缺乏对底层劳苦人民生活的体验,是写不出来的。另如《杨柳青谣》,更具民歌色彩,意味隽永。揭傒斯还写过针对特权人物的讽刺诗:
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莫道江南恶,须道江南好。
——《秋雁》
这首咏雁诗,正如孔齐《至正直记》卷三所说的:“盖讥色目北人来江南者贫可富,无可有,而犹毁辱骂南方不绝,自以右族身贵,视南方如奴隶。”陈衍《元诗纪事》卷一三亦按云:“此诗大有寄托。”(13)
有鉴于南宋末年某些有势力的诗派(如四灵派、江湖派)的作风之流为琐碎生硬,为了要扭转这种风气,元代诗人就常常向唐代诗人学习,注意增加诗中的抒情气氛。虞、杨、范、揭四人的面貌虽不尽相同,但在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所以李东阳说:“宋诗深,去唐却远;元诗浅,去唐却近。”(14)上举虞集、杨载、范梈和揭傒斯的诗中,也很清楚地显示了这种消息。至于对他们四人的评价,虞集有过形象化的说法,但他毕竟身在其中,也许不一定确切。明人胡应麟评说较为具体,也许更公正:“杨仲弘视虞骨力伉健有加,才具闳通不及。范应奉
、揭文安(傒斯)抑又次之。大抵四家古诗歌谣伯仲,杨五言律、排律胜,揭七言律胜,范七言绝胜,虞差兼备。至于乐府,俱缺如也。”(15)此说较为全面,可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