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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文学史
1.14.1 第一节 元前期诗文

第一节 元前期诗文

文学史上一个很自然的现象,在新朝之初,文坛上显露头角者,往往是由前朝过渡到新朝的作家,元代自不例外,像耶律楚材、刘因、赵孟頫等就是由金或宋入元的。

耶律楚材(1190—1244年)字晋卿,号湛然居士,契丹族人,辽东丹王突欲八世孙。父履,为金世宗所信任,官至尚书右丞。楚材博极群书,旁通天文、地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才思敏捷,下笔成文。以善决疑狱,金章宗辟为掾。公元1214年金宣宗迁都汴京(亦称南京),耶律楚材留在中都(燕京,今北京),为左右司员外郎。元太祖成吉思汗定燕,闻其名,见其貌魁伟长髯,对答得体,遂处之左右,称长髯人而不直呼其名。随从成吉思汗西征,智决疑难之事。当时尚无法纪制度,“州郡长吏,生杀任情,至孥人妻女,取货财,兼土田……”(1)经楚材秉公查明实情,予以严惩,人民得以安宁。别迭等建言“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的野蛮无知之论,经楚材以雄辩的事实,才得以阻止。太宗(窝阔台)时任中书令,兴利除弊,所行善政甚多。对蒙古国各项政治制度的建立,贡献卓著。太宗死后,皇后听政,信任奸徒奥鲁剌合蛮,紊乱朝政,耶律楚材坚持施政原则与皇后当面争执,甚为激烈。不久,气愤而死,年才55岁。著有《湛然居士集》十四卷。存诗六百余首。《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评其诗风云:“今观其诗语皆本色,惟意所如,不以研炼为工,虽时时出入内典,而大旨必归于风教。“这与他儒、释兼修的教养密切相关。他扈从太祖西征,故诗中有不少描写塞外自然景物、风俗人情的佳作,于雄奇苍凉中显其真率风味。如组诗《西域河中十咏》就是描写当地(乌兹别克)民俗风情和自然景色的:

寂寞河中府,生民屡有灾。避兵开邃穴,防水筑高台。
六月常无雨,三冬却有雷。偶思常伯语,不觉笑颜开。

寂寞河中府,遗民自足粮。黄橙调蜜煎,白饼糁糖霜。
漱旱河为雨,无衣垅种羊。一从西到此,更不忆吾乡。

前首写当地人民在战乱和自然灾害岁月中的艰难生活;后一首描写西域因自然条件而形成的日常生活的特色,并表现自己对此地的深情。又如《阴山》:

八月阴山雪满沙,清光凝目眩生花。
插天绝壁喷晴月,擎海层峦吸翠霞。
松桧丛中疏畎亩,藤萝深处有人家。
横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夸。

描写西域风光特色,似受唐人边塞诗影响,而别有一番风致。以下两首也颇堪吟诵:

昔年今日渡松关,车马崎岖行路难。
瀚海潮喷千浪白,天山风吼万林丹。
气当霜降十分爽,月比中秋一倍寒。
回首三秋如一梦,梦中不觉到新安。

——《过夏国新安县》

三年四度过鸡鸣,我仆徘徊马倦登。
寂寞柴门空有舍,萧条山寺静无僧。
残花溅泪千程别,啼鸟伤心百感生。
今古兴亡无可问,穹庐高卧醉腾腾。

——《己丑过鸡鸣山》

旅途西域风光,历历如在眼前,豪放之中带有几分凄清,特别是后一首,空旷萧飒的景象,今古兴亡之感,情动于中。他的律诗成就比古诗高,在元初北方诗坛上,不失为佼佼者,与他的功业相映生辉。

在元初北方诗文作家中,成就较高的是刘因(1249—1293年)。刘因字梦吉,因爱诸葛孔明“静以修身”之语,名其所居“静修”。他“天资绝人……过目即成诵,六岁能诗,七岁能属文,落笔惊人”。(2)对宋理学诸家之说,颇具卓见。清人全祖望推许他和许衡为“元北方两大儒”。性不苟合,家贫而清高。居家教授生徒,善因材施教。至元十九年,忽必烈下诏征聘刘因为承德郎、右赞善大夫。不久,即以母病辞归。至元二十八年,又下诏以集贤学士、嘉议大夫官衔征因,固辞不出,忽必烈称之为“不召之臣”。卒于家。流传至今的有《静修先生文集》二十二卷,四部丛刊本。延祐年间,谥文靖。他虽然不算是宋遗民,但却有较为浓厚的民族意识,既不仕金,也不愿仕元,诚如张养浩《挽梦吉先生》诗所云:“白发山林仅四旬,两朝不肯屈经纶。才名暗折世间寿,气节伟高天下人。康节纵吟无限乐,希夷高卧有余春。一生怀抱谁能识?他日休猜作逸民。”

刘因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很深,讲究气节、人格尊严,推崇陶渊明的清高傲骨,写《和陶诗》七十多首。对宋朝颇有怀念之情,对被俘而不屈服的宋臣怀有敬意,而痛恨降臣和奸臣。《白马篇》云:“白马谁家子?翩翩秋隼飞。……惜此博浪气,不遇黄石翁。”以张良博浪沙刺秦皇不中为憾,比喻南宋施全于众安桥刺卖国奸臣秦桧事,议论慷慨。他对宋朝当权者的苟且偷安、一贯忍让政策深感不满:

宝符藏山自可攻,儿孙谁是出群雄。
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
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
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

——《白沟》

诗的主旨是说宋太祖为筹划恢复幽燕曾积藏金帛作为军用之需,可是他的儿孙却违背他的遗愿,缺乏雄才大略,像赵普这样的宰辅大臣都无大志,曾谏阻太祖取燕。真宗虽然听从寇准建议御驾亲征,并取得胜利,可是“澶渊之盟”却反而增加岁币、以白沟为界求和。正是这种妥协苟安酿成靖康之耻,南宋与金的分界线竟南移到江淮。这种积贫积弱不仅仅是宋徽宗一人之罪。诗人的见解很深刻。

刘因写过不少题画诗和山水诗,于诗中可见其胸襟和感慨,如《采菊图》所写:“庙堂衮衮宋元勋,争信东篱有晋臣。南山果识悠然处,不惜寒香持赠君。”赞赏采菊东篱的陶渊明高雅风致,而嘲讽庙堂衮衮新朝诸公。又如山水之作《饮山亭雨后》:

山如翠浪经雨涨,开轩似坐扁舟上。
西风为我吹拍天,要驾云帆恣吾往。
太行一千年一青,才遇先生醉眼醒。
却笑刘伶糟曲底,岂知身亦属螟蛉。

在吟诵雨后山水风光中,寓含对刘伶之流沉沦于以醉酒自得的贬斥之意。

他的咏史诗,也饱含精辟之见。如《读史》诗云:“纪录纷纷已失真,语言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读此诗令人自然地联想起王安石的《读史》诗:“当时黯黮犹承误,末俗纷纷更乱真。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可谓高见略同。

刘因既是诗人,也是散文家。他认为从先秦、两汉以迄唐宋诸名家的文章都可以学,但他认为应该取诸家之长,而不蹈袭旧套,并要写经世致用之文。在有的文章中,也喜借题发议论,如《辋川图记》。王维对自己的辋川别墅,非常得意,不只表现在诗中,而且画了《辋川图》,这是很著名的一幅画。也是“维平生得意画也”,“彼方以是自嬉者”,于是刘因就给历史上的这位著名诗人、画家、显宦却大节有亏的人物泼盆冷水:

……然而如阎立本者已知所以自耻矣。维以清才位通显,而天下复以高人目之,彼方偃然以前身画师自居,其人品已不足道。然使其移绘一水一石一草一木之精致,而思所以文其身,则亦不至于陷贼而不死,苟免而不耻,其紊乱错逆如是之甚也。岂其自负者固止于此,而不知世有大节,将处己于名臣乎?斯亦不足议者。……后世论者,喜言文章以气为主,又喜言境因人胜,故朱子谓维诗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程子谓绿野堂宜为后人所存,若王维庄,虽取而有之,可也。鸣呼!人之大节一亏,百事涂地……彼将以文艺高逸自名者,亦当以此自反也。

刘因是非常重视气节的(3),所以对像王维这样虽具才艺、居高位而在“安史之乱”中投敌苟活的人,是极其鄙视的。批判古人王维,而意在警示当世,也表明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不召之臣”。唐太宗时的御用画师阎立本,因为要伏伏贴贴地听从皇帝旨意绘画而羞怅流汗,并告诫其子再不要像他学画。刘因认为像阎立本这样能知耻而改就好。王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太可卑了。此外,有的散文如《武遂杨翁遗事》和《孝子田君墓表》,记录了蒙古军队于贞祐元年十二月侵占保定时大屠杀的残酷情景。

刘因也写词,其风格似近苏、辛,但以宁静恬淡的表象掩其豪放情怀。如《鹊桥仙》:

悠悠万古,茫茫天宇,自笑平生豪举。元龙尽意卧床高,浑占得,乾坤几许。  公家租赋、私家鸡黍,学种东皋烟雨。有时抱膝看青山,却不是,长吟梁甫。

词中用了东汉末年陈元龙让只知求田问舍,胸无大志之徒睡小床,自己高卧大床,以示轻蔑的典故,和诸葛亮隐居隆中时抱膝看山作《梁甫吟》以咏志之事,抒发感慨。况周颐很赞赏刘因的词,《蕙风词话》卷三云:“余遍阅元人词,最服膺刘文靖,以谓之苏文忠可也。文忠词以才情博大胜,文靖以性情朴厚胜。……寓骚雅于冲夷,足秾郁于平淡,谓之如饮醇醪,如鉴古锦。涵而玩索之,于性灵怀抱,胥有裨益。”在元人词中,刘因的词当属上乘。

赵孟頫(1254—1322年)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是宋皇室后裔,南宋孝宗赵睿的父亲是他的五世祖,赐第定居今之浙江湖州。据欧阳玄《赵文敏公神道碑》称:他“资禀俊迈,读书一目五行俱下”。南宋亡前,曾任真州司户参军。元军统一南方后,在其母丘夫人激励下,更发愤读书。忽必烈派江南侍御史程钜夫访江南遗逸,赵孟頫是二十人中的首选。初授奉训大夫,历任地方官,奉召修《世祖实录》,然后以集贤直学士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进阶中顺大夫。元仁宗尚在东宫太子位时,就很赏识他。一直官运亨通,进集贤学士、资德大夫,拜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修国史。延祐六年(1319年),告老还湖州,至治二年(1322年)夏六月卒于家。至顺初追封魏国公,谥文敏。

赵孟頫身为宋皇室后裔,仕元至高位,当时就为人所诟议,特别为其宗族内部所不齿。他自己也有羞愧感,读其晚年《和姚子敬韵》诗,有“同学故人今已稀,重嗟出处寸心违”之句,可知其自悔之情。他虽然得到忽必烈赏识,但他一直很谨慎小心,知耻,不张扬。他富于才情,博学多能,元仁宗将他比为“唐李太白,宋苏子瞻”,诗、文、词、书法、绘画艺术,样样精通,尤以书画绝伦著称。有《松雪斋集》十卷,《外集》一卷。夫人管道升,亦工词翰,善画。

赵孟頫诗不多,各体共226首,以五言古、七言律、五言绝为佳,五言律最差。他虽然出生于宋皇族,但他少年时代的家庭,已经没落较贫,对农村男耕女织的辛苦劳动生活,有所了解,才能写出像《题耕织图二十四首奉懿旨撰》,按一年十二个月,咏男耕、女织各十二首,应制而并无浮泛空疏、歌颂皇恩之词,试各举一首,以见一斑:

东风吹原野,地冻亦已消。早觉农事动,荷锄过相招。迟迟朝日上,炊烟出林梢。土膏脉既起,良耜利若刀。高低遍翻垦,宿草不待烧。幼妇颇能家,井臼常自操。散灰缘旧俗,门径环周遭。所冀岁有成,殷勤在今朝。

——《男耕之二月》

七月暑尚炽,长日弄机杼。头蓬不暇梳,挥手汗如雨。嘤嘤时鸟鸣,灼灼红稻吐。何心娱耳目,往来忘伛偻。织为机中素,老幼要纫补。青灯照夜梭,蟋蟀窗外语。辛苦亦何有,身体衣几缕?嫁为田家妇,终岁服劳苦。

——《女织之七月》

说不上对农民劳动生活有多么深刻的体验,至少感性上有所认识与同情。虞集跋对此诗深表赞赏:“歌咏民间农桑勤苦,备尽田家景物气象,与《豳风·七月》之篇何异?且属应制上陈黼座,以备乙夜之观览,与寻常他作不侔。真当昭彝鼎而寿金石,匪特为耳目近玩已也。”(引自《石渠宝笈》卷三。)

他的七律诗佳作较多,真情实感与艺术造诣都较深的,当推《岳鄂王墓》:

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题咏岳鄂王墓的诗,不下数十篇,诚如赵孟頫的外甥陶宗仪在《辍耕录》中收录此诗时所说:“其脍灸人口者,莫如赵魏公诗。”特别是颔、项两联,思想感情之深切,艺术手法之精妙,都是上乘的。但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则说:“‘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句虽佳,而意已涉秦越。至对元世祖曰:‘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则扫地尽矣。……夫以宗室之亲,辱于夷狄之变,揆之常典,固已不同,而其才艺之美,又足以为讥訾之地,才恶足恃哉!然‘南渡’‘中原’之句,若使他人为之,则其深厚简切,诚莫有过之者,不可废也。”因其诗与其人身份和仕元经历相联系,明清人诗话中,多半褒贬杂陈。其实他自己对仕元之事也很苦恼,时怀故国之思、乡土之情:

东南都会帝王州,三月莺花非旧游。
故国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去朝周。
湖山靡靡今犹在,江水悠悠只自流。
千古兴亡尽如此,春风麦秀使人愁。

——《钱塘怀古》

触景生情,“金人泣辞汉”、“玉马去朝周”离黍麦秀之感,故国情怀,溢于言表。在其五言古诗《罪出》篇中的悔恨痛苦之情,也很明显:“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颇有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之意。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在评论《松雪斋集》时说:“孟頫以宋朝皇族,改节事元,颇不谐于物论。观其《和姚子敬韵》诗有‘同学故人今已稀,重嗟出处寸心违’句,是晚年亦不免于自悔。然论其才艺,则风流文采,冠绝当时,不但翰墨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让于虞、杨、范、揭之间,不甚出其后也。”这样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

赵孟頫也工于词,有《松雪词》一卷。朱彝尊编《词综》,选录其词五首。引邵复孺云:“公以承平王孙晚婴世变,黍离之感有不能忘情者,故长短句深得骚人意度。”例如《浪淘沙》:

今古几齐州,华屋山丘。杖藜徐步立芳洲。无主桃花开又落,空使人愁。 波上往来舟,万事悠悠。春风曾见昔人游,惟有石桥桥下水,依旧东流。

词中抒发的惆怅失据情绪,跃然于字里行间。故其声调亦压抑低沉。

为明代文坛领袖李梦阳所赞誉的《锁南枝》小调《泥人词》,据李开先《词谑》称“他书相传,以为赵方敏及管夫人作”。从赵、管夫妇都能诗善画、情投意合、琴瑟和谐的生活意趣来看,共同吟和词曲,也并非不可能: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托,捏得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这首见于《南宫词纪·汴省时曲锁南枝》的曲子,在传唱收录过程中,更加大众化,更富于民间色彩,也是很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