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元人编刊平话集

中华民族历史悠久，无论官方或民间，对于历史的文化意识特别深厚，视修史为很崇高的事业，正直的史官既秉笔直书，又发议论，评其功过得失，垂诫后世。民间对历史人物及事件，也传说纷纷，并发议论评说是非，作为大众化的说书艺术，讲评历史故事，也就成为艺人的一门专业——讲史。元人把讲史称为平话，“平”就是评论的意思，说话艺人对说及的人和事予以评说、论断，所以后人又称之为“评话”。此外也含有艺人纯用口语讲述而不加弹唱之意，其间也穿插诗词，只用于念诵，而不加歌唱。

现在保存在《宋元平话集》中的平话，除《梁公九谏》篇幅较少、属于短篇外，其余七种都是长篇，需要多回才能讲完，这也就是明清长篇小说分章回的缘由，其题材成了演义小说的渊源。《两宋文学史》相关章节讲了《五代史平话》和《宣和遗事》，其余《武王伐纣平话》、《七国春秋平话后集》、《秦并六国平话》、《前汉书平话续集》、《三国志平话》，合称《全相平话五种》，为元人编刊，有元至治建安虞氏刊本。都是讲史家说话的底本，是较为粗略的讲稿。有史籍作根据，又加艺术想像和虚构，临场予以淋漓尽致的发挥，力求史事渊源清晰和字真不俗，若无一定的文化修养，难臻此境界。从周密《武林旧事》中提及的讲史说话人姓名，如武书生、乔万卷、许贡士、张解元、陈进士、林宣教、李郎中等人，所谓书生、解元、进士、郎中，都是听众对读书人的尊称，并非真名或实有的功业名称，但可以说明这些人具有相当的文化水平是可以肯定的。他们不是客观的讲史事，对各种人物的爱、憎、褒、贬，态度极其鲜明。例如《武王伐纣平话》中的纣王，原是文武全才、德能兼备，“前十年有道，八方平静，四海安然。天下皆称纣王是尧舜”。赞美之辞，溢于言表。但自从听取奸臣费仲所献的选美之计，沉溺于妲己的美色，投妲己之所好，敕令天下人呈进奇珍异宝，召八伯诸侯兴建“摘星楼”，劳民伤财，自乱天下。纣王日益昏暴，竟将进谏的姜后从摘星楼上推下摔死，此后更无人敢谏纣王，于是纣王、妲己无恶不作，兴酒池虿盆、炮烙铜柱、刳剔孕妇、斩胫看髓，将进谏的西伯侯姬昌囚于羑里，将其子剁成肉酱给他吃，剖比干之心，种种灭绝人性的暴行，逼使众叛亲离。武王伐纣，众诸侯响应，大破纣兵，烹奸臣费仲，历数纣王十大罪状，然后连同妲己一起斩首。开有道伐无道、以臣伐君之首，大快人心。表现了讲史者具有反暴君、反酷政的民主思想倾向，极为可贵。除“九尾狐换妲己神魂”、“文王遇雷震子”、“斩妲己化狐腾空而去，被姜太公用降妖章叱下，复坠于地”之类情节，显得神奇怪诞以外，主要人物和事件，大致采自《尚书》中《牧誓》、《武成》以及《史记》中的《殷本纪》、《周本纪》所载的史料，当然，作为文学艺术，即使是历史小说，也需作家的艺术想象与合理的虚设，不然，就不成其为文学作品。例如斩妲己的情景就写得较为精彩，一连两个刽子手为妲己的千娇百媚之态所动，不忍杀她，殷交用绸子包扎面目，不见娇媚之容，“既然斩着，听得一声响亮，不见了妲己，但见火光迸散”，最后才被姜太公的降妖章制伏。《武王伐纣平话》为《封神演义》提供了良好的蓝本，绝大部分情节为许仲琳所汲取，而增加了阐、截教斗法之类的描写，斗法的想像力非常丰富，一物降一物，艺术想像乃是科学技术发明的先驱，但神怪斗法过滥，有些重复。

《七国春秋平话后集》，既标明“后集”，当有“前集”，但迄今未见。从“后集”开始所说：“夫后七国春秋者，说着魏国遣庞涓为帅，将兵伐韩、赵二国，韩、赵二国不能当敌，即遣使求救于齐。齐遣孙子、田忌为帅，领兵救韩、赵二国，遂合韩、赵兵战魏，败其将于马陵山下。”转入正文即写道：“却说齐王自孙子破魏之后……”可见“上集”的主要内容是所谓“战国七雄”中以齐为中心的齐、韩、赵三国与魏国的争斗，而核心人物则是鬼谷子的两个徒弟孙膑和庞涓，庞涓为魏国的军师，妒忌才能比自己高强的孙膑，设计骗孙膑同为魏国之臣，暗中又陷害孙膑，将孙膑的膝盖骨刖掉，使其成为残废无用之人，将他弃之于外。孙膑竟为齐人所救，成了齐国的军师，终于用围魏救赵奇谋将庞涓射死于马陵道。“后集”的中心故事是齐、燕之争，核心人物是齐国军师孙膑与黄伯杨的徒弟燕国主帅乐毅。先是孙膑战胜燕国，然后燕昭王筑黄金台，拜乐毅为主帅，而齐湣王荒淫无道，排斥贤能之人，于是孙膑假死避祸。乐毅连下齐国七十余城。孙膑复出，用离间计使燕召回乐毅。齐田单火牛阵破燕兵，是最精彩的。至于乐毅请师父黄伯杨图齐，摆迷魂阵困孙膑等人，以及渔叟送阴书与鬼谷子破迷魂阵之类荒诞离奇的情节，则纯属讲史人的虚构，以投市民听众之所好。

《七国春秋平话》和《秦并六国平话》，能够把长达几百年、纷繁杂乱的历史事件和许多重要人物，叙述得比较有头绪，文字虽粗略但并非毫无可读性，为后来描写古代战争的章回小说提供蓝本，对大将出场时的形象描绘成为类型化的格套，例如对燕国大将石丙的肖像勾画：“燕将身长九尺，面赤髭黄，穿红袍，白玉带、银锁甲、金盔冠，乃是石丙。”写燕国军容之盛：“当日军行，兵及百万，将有千员，门旗闪闪，剑戟层层。前面军，青毡笠似千池荷叶迎风；背后军，铁兜牟如万顷琉璃浸水。个个悬刀似雪，人人担戟如霜。”在后世历史演义小说中，类似描写屡见不鲜。试以这两种讲史平话与《东周列国志》的演进关系为例，除了史籍所提供的素材以外，真正向小说文学方向演化，则讲史家平话为试绘蓝本者；余邵鱼《列国志传》有草创之功，冯梦龙《新列国志》则完成了历史小说的创作过程；蔡元放《东周列国志》主要是做了导读性的评点工作。

现存有《前汉书平话续集》，原先应有其“正集”。“续集”开始时交代“时大汉五年十一月某日，项王自刎而死，年三十一岁”。由此可推知“正集”的主要情节当是秦亡后汉、楚之争。“续集”则重点写刘邦、吕后如何耍弄阴谋杀戮功臣韩信、彭越，并将彭越煮成肉羹送给英布吃，因而逼使英布反“无道之王”，亦被所杀。平话对杀戮功臣极为不满，借百姓议论批判汉王无道。张良知三将被杀，“即日将靴笏襕袍官爵于汉王面前纳了……于商山归农养性”。更妙的是讲史家居然以张良之名写了一首“绝诗”（实为七言律诗）献给汉王，饱含对汉王杀戮功臣的讽刺。汉王死后，则围绕吕后篡权讲述其穷凶极恶行径，残杀戚夫人、如意母子，又毒杀刘友，气死刘盈。陈平用计除诸吕，樊亢杀尽吕氏三千口，最后薄姬之子继承皇位，是为汉文帝。全书以文帝看细柳营告终。大致以《汉书》相关《纪》、《传》所记为线索，并吸取民间传说和元人杂剧中的有关情节充实、丰富平话中的故事。虽然夹杂少量荒怪之说，但突出其思想倾向，表现人心之好恶。主要人物形象较为丰满、生动，文字拙劣粗糙，不通之处，只可神会。

就元人编刊五种平话对后来章回小说创作的影响而言，《三国志平话》对《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影响是最明显的。从《三国演义》的成书过程来看，是由历史记载到民间传说，再以传说为基础，结合部分史实，编为话本、杂剧，又以史实为主干，吸取传说、话本、杂剧的合理因素，经过加工，创作出长篇演义小说。而其间借鉴《三国志平话》是最多的，《三国志平话》中的“三国”故事，除开始时“司马仲相断阴间公案”以及庞统变狗之类荒诞无稽之说和少数几个人物的姓名有异以外，几乎大部分情节为演义作者所吸取，构成全书的粗略框架。当然《三国志通俗演义》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处理得更好，人物形象的塑造已经从类型化向典型化迈出一大步，成为世界性的古典名著，在肯定文学巨匠罗贯中的杰出贡献之时，切不可忘却平话艺人的草创之功，尽管它只是说话人的一份提纲，文字亦较粗糙。值得注意的是“尊刘抑曹”的思想倾向已很鲜明，这种情况在北宋时代已经形成，苏轼《志林》中就有记载，当时已出现像霍四究这样的说“三分”的专家。人民群众对历史人物的爱憎好恶，道德品质比功业成败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