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四大戏文之冠《拜月亭》

元代产生的许多戏文，到了明代，仍然在剧场中流行，并且被多数批评家认为是重要作品的，有被简称为“荆、刘、拜、杀”的《荆钗记》、《刘知远白兔记》、《拜月亭》（后由明人改题为《幽闺记》）和《杀狗记》等四种，而《拜月亭》则是四大戏文之冠。

《拜月亭》是“荆、刘、拜、杀”中最优秀的一种。在徐渭《南词叙录》中，它题为《蒋世隆拜月亭》被列入“宋、元旧篇”。明人著作如何元朗《曲论》、王世贞《艺苑卮言》、王骥德《曲律》等，都说是元末施惠所作，但并无确证。⁽¹⁶⁾把它看成是元代无名氏的作品，是较为妥当的。

这部戏文具有奇巧而动人的情节：蒋世隆是金代中都（今北京）人，因居父丧，未应科举，带着胞妹瑞莲，在家寂寥度日。这时，番兵犯界，忠臣陀满海牙反对迁都汴梁的逃跑政策，和奸臣聂贾列发生争执，全家被斩，只有其子陀满兴福一人逃出。兴福被追捕时，越墙躲入蒋宅。蒋世隆问明了情由，很尊敬和同情他，便和他结为兄弟，帮他逃走。兴福继续前行，在虎头山遇见了一伙强盗，因他武艺高强，便被推为寨主，暂时落草安身。尚书王镇，当军情紧急时，奉命到边境了解情况，便和他夫人及女儿王瑞兰分别了。在这时，番兵突然深入，中都居民，纷纷逃难。蒋世隆和妹子瑞莲，王夫人和女儿瑞兰也在其中。但兄妹、母女在人群中失散了。蒋世隆叫唤着妹妹瑞莲的名字，在她旁边的王瑞兰误应了。王夫人叫唤着女儿瑞兰的名字，在她旁边的蒋瑞莲也误应了。于是蒋世隆和王瑞兰便权充夫妇，王夫人则认了蒋瑞莲作义女，继续前行。在广阳镇上，蒋世隆和王瑞兰由于相爱而结了婚，接着蒋世隆又生了病。这时，瑞兰恰好遇着了自己嫌贫爱富的父亲。他竟不顾女儿的爱情、女婿的病体，便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割断，将女儿带走了。父女俩走到孟津驿，又遇见了在困顿中的王夫人和瑞莲，于是到了汴梁。这一家人虽然完聚了，但瑞兰却一直因失去丈夫在愁苦中过着日子。另一方面，陀满兴福则巧遇义兄蒋世隆，一同应举，蒋世隆中了文状元，而兴福则中了武状元。王镇要把亲女嫁给文状元，义女嫁给武状元。但由于世隆和瑞兰并不知道婚嫁的对象就是自己原先的配偶，都拒绝了，后来弄清真相，才得重新团聚。兴福和瑞莲也结成了夫妻。

在戏文《拜月亭》出现以前，关汉卿写过一本题为《闺怨佳人拜月亭》的杂剧。虽然关剧的宾白部分已有缺佚，但我们从其情节、文辞、人物性格诸方面来考察，可以证明：杂剧《拜月亭》是给戏文《拜月亭》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的。但戏文并不是杂剧的单纯的放大，而是对它的彻底的改写。长达四十出的戏文，不仅增加了陀满兴福这个人物以及与他关联的若干情节，而且将杂剧原有的情节也写得更为曲折动人，语言也更为丰富优美。它的情节发展显然具有偶然性，但又是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巧合，并不使人产生牵强附会的观感。

战争离乱是这个剧本的背景。由于番兵的入侵，身份颇为悬隔的男女主角才有机会意外地相识。在悲惨的环境里，一位善良的青年男子遇到一位孤立无助的青年女子，他帮助了她，并且爱上了她，然后很自然地在苦难中结合了。但这种由奇遇而产生的爱情，在蒋世隆和王瑞兰心中，都是异常坚定的。虽然一个深闺弱质和一个贫寒书生，在广阳镇上，都还无力抵抗王镇的无理迫害，以至于不得不暂时分散，但瑞兰其后在自己锦衣玉食的家庭中的深情幽怨，对于父亲命她再婚的断然拒绝，还有蒋世隆对于作尚书女婿这种有利于自己前途的婚姻毫不动心，都显示了这一对夫妻坚贞的爱情和崇高的品质。与体现在这两位青年人身上的气质和品德恰恰相反的，是王镇那种嫌贫爱富的庸俗观点和以包办儿女婚姻为自己职责的封建思想。虽然父女两代之间的这种难以调和的冲突是通过剧作家的巧妙安排而解决了，因而从表面上看来，王镇好像并没有失败，但是我们不能不说：蒋世隆和王瑞兰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戏文《拜月亭》的作者是长于抒情的，特别是在对于女性心理进行刻画时，这种才能就显得更加突出。如第三十二出《幽闺拜月》⁽¹⁷⁾，写心事重重的王瑞兰在拜月时和她的聪慧而调皮的义妹蒋瑞莲之间的矛盾，就是一例。这一出戏，虽说有关剧的第三折作为底本，因而多少为作家的艺术构思提供了一些方便，但如果将两者加以比较，就可以看出，这位戏文作家绝不是拾人牙慧的人。他对两姐妹的精神状态作了更深刻的发掘，因而比起杂剧来，也就具有为前者所无的“婉转详尽，情与词谐”⁽¹⁸⁾的特点。

这一出戏，俗名《拜月》，乃是《拜月亭》中最精彩的场面之一，数百年来在剧坛上，一直上演不衰。

在这一出戏中，王瑞兰实际上是一位思妇，然而她当自己的秘密暴露之前，在朝夕相处的义妹面前，还是只能以闺女的身份出现，至多只能以一位怀春的闺女出现。可是，她所自觉地极力掩饰的感情秘密，又正在不自觉地通过自己苦闷的情绪而不断地透露。蒋瑞莲知道了她的姐姐是行诸外必有难言内痛的，于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那秘密的存在，虽然她还不知道它的具体内容。王瑞兰对于这个小鬼头的袭击是感到有些意外的，而且对于冒犯了她作为姐姐和尚书小姐的尊严，也不无恼怒，于是她迅速地进行了反攻，利用封建礼教对于蒋瑞莲这种越轨的言词必然要产生的干涉，钳制住了这个小鬼头的嘴巴。可是，王瑞兰这时在内心里熊熊地燃烧着的爱火，迫使她急于要对月祷告一番，此时也使她忘记了这个小鬼头是十分调皮的，因而在一转眼之间，她又把由于伪装而取得的胜利轻易地丧失了，反而不得不向义妹求饶，进一步向之摊开了全部的秘密。后来，由于瑞兰的述说，引起了瑞莲的悲感，而由于瑞莲的悲感，又引起了瑞兰的怀疑。这就又进一步地揭示了王瑞兰由于和他只是邂逅相逢，并不深知底细而引起了无穷忧虑的内心活动。在这场描写姐妹俩在日常生活中的细微冲突的戏中，作家显示了他对于生活的深入理解和高度的抒情才能，因而在他的笔下，这两个人物的音容笑貌就都是异常真实的，令人一见难忘。同时，通过这些具有浓郁生活气息的描写，作家也向人们显示了他笔下的人物所具有的积极意义，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拜月亭》中动人的场面是很多的。除此以外，如写王夫人及其义女逃难的第二十出《子母途穷》，写蒋世隆和王瑞兰在旅次结婚的第二十二出《招商偕偶》，写由于王尚书的干涉以致蒋世隆夫妇不得不活生生拆散的第二十五出《抱恙离鸾》，写王尚书一家在孟津驿意外相逢的第二十六出《皇华悲遇》，都很出色。虽然就整个作品来说，它不无冗长散漫和落入常套的地方，但终究是瑕不掩瑜的。在元代戏文中，它是唯一的可与《琵琶记》相提并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