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乔吉的《两世姻缘》与散曲创作

乔吉（？—1345年）是一位兼擅散曲与杂剧的作家。他字梦符，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人，侨寓杭州甚久，博学多能，却以勾阑狎客、江湖游士的身份度过了一辈子。

乔吉写过十一个剧本，以爱情故事为题材的最多。现存《金钱记》、《扬州梦》、《两世姻缘》三种，也都是关于这一方面的。其中取材于唐代范摅《云溪友议》的《玉箫女两世姻缘》（下称《两世姻缘》）是最动人的一种。这也是一个具有奇情幻彩的故事：成都书生韦皋游学洛阳，和名妓韩玉箫发生了热恋。玉箫的母亲韩妈妈逼着韦皋到京城应举，两人便分离了。韦皋去后，杳无消息。玉箫因思念成疾，一病不起，在临终以前，自画一像，派人送给韦皋，但韦当时因故并未收到。十八年后，韦皋已成了镇西大将军，在班师回朝之前，才遇见了韩妈妈。他路过荆襄时，节度使驸马张延赏设宴招待。在酒筳中，张命自己的义女出来侍候。这位女子不仅和韩玉箫同名，而且面貌完全一样。两人一见，彼此留情。张延赏因此大怒，和韦皋发生冲突。后来，韩妈妈拿出韩玉箫的自画像，证明张玉箫原来就是韩玉箫的后身，于是终于成就了两世姻缘。

这个故事显示了人民对于爱情的巨大力量的认识和肯定，显示了“愿世世为夫妇”⁽³⁾这一信念在人们想像中产生的奇迹。因此，和一般的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比较起来，这个剧本具有更积极的意义。虽然作家对它的处理还不无可议之处（如韦皋的形象就显得太单薄一些，和玉箫不相称，最后一折，矛盾的解决也太容易），但这种努力终究是很可贵的，有较大的成就。和郑光祖《倩女离魂》一样，乔吉这一作品，对汤显祖《牡丹亭》的艺术构思也具有启发作用。

《两世姻缘》最动人的地方是关于女主角相思病症的描写。

这是一个凄冷的场面，它显示了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少女，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对于生活、青春、爱情的无比留恋。由于玉箫所持有的十分执著的态度，她的病和死虽然使人们不能不有所感伤，但也同时激发了大家对于一个普通人的正常生活的热爱。因此，它给人的总的印象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这些富于诗意的描写，也为十八年后韦、韩的再世姻缘提供了合理的依据。

乔吉流传的散曲，数量相当丰富，有小令近二百篇，套数十篇。他曾经拈出凤头、猪肚、豹尾六字，作为写散曲的诀窍，意思是“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串，意思清新”。⁽⁴⁾他对于散曲，是下过更多的功力的，所以能够总结出这种精辟的意见。

在一篇题为《自述》的小令〔绿么遍〕中，乔吉曾这样地描述着自己的经历：“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这种生活道路和生活态度，决定了他和现实斗争的距离。他憎恶着当时的黑暗社会，但无力并且无意去改变它，于是就采取了冷淡而带有自豪的批判态度，或者怀古之中，寓伤今之感。

〔升平乐〕着重地描写了作家自己的安贫抗俗。〔山坡羊〕两篇则是对于那些沉溺于富贵功名的“痴儿”的嘲笑和警告，不过第一篇是直抒所怀，而第二篇则出之以隐喻。怀古的〔折桂令〕是不能离开当时的现实来理解的。在蒙古贵族的铁蹄践踏之下，人民的生活受到破坏，传统的文化受到摧残，真是名士佳人，一朝俱尽，还有什么春天呢？这是对元末凋敝衰败现象的艺术概括。

风流调笑的散曲，在乔吉的集子中是不少的。他甚至花了许多心思去描写什么钉鞋儿、花筒儿、红指甲、花蓝髻等事物。在这些作品中，作家浪费了他的聪明才智。但同时，他也写出了一些动人的爱情歌曲。

第一篇起头两句，语言奇丽而风格莽苍，在情诗中别开生面，最足以见出乔曲的独特面貌；接着写这位女子的百无聊赖，欲遣旧愁，转添新恨，极为细致入微。第二篇以今昔相形，情随事转，用笔单复相间，措词雅俗相兼，也不愧为佳作。第三篇写失恋女子倾诉内心的痛苦，通篇采用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熟知的事例或习俗作比喻，诉说女主人因失恋而引起的幽怨情绪，由能否与对方结合的疑问、忧虑、矛盾、苦闷，到怀疑对方、悔恨自己的痴情，最后表示绝望。比喻既平易又新奇生动，把失恋女子的内心世界和盘托出。

李开先评论乔吉的散曲，有“种种出奇而不失之怪，多多益善而不失之繁，句句用俗而不失之文”⁽⁶⁾的话。这大体上是中肯的。他在散曲方面的成就，要比杂剧高些。其杂剧中最引人入胜的那些唱词，我们甚至也可以将它看成是抒情的套数。

乔吉的散曲在写景方面也颇具特色，例如〔双调·水仙子〕《吴江垂虹桥》颇具雄伟壮丽的气势：“飞来千丈玉蜈蚣，横驾三天白。”取譬准确生动，给人以飞动壮观之感。“凿开万窍黄云洞，看星低落镜中”形容波涛滚滚从桥洞汹涌而出的场景，远望水天相接如星落镜中的描绘，也颇为形象化。同前调《重观瀑布》亦富壮丽之美：“天机织罢月梭闲，古壁高垂雪练寒。冰丝带雨悬霜汉，几千年晒未干。”以丰富的想像和高度的夸张手法，描绘出瀑布奔泻的壮观气势，堪与李白《望庐山瀑布》媲美。它妙在四句之间有形象的内在联系，具有瀑布形象的统一性，最能体现瀑布的特征。乔吉的套曲也有写景名篇：

这套散曲描写深秋傍晚在江边射雁的情景。首支〔梁州第七〕着重描写暮秋江上色彩鲜艳的景色，以鱼尾红比喻残霞的形状和颜色，以鸭头绿比喻碧绿的秋水，以抹上胭脂比喻经霜的红叶，很形象化。红、绿、蓝、白，色彩鲜明，错落有致，绘就一幅美丽的秋江暮景图。鸥鸟、鱼船、衰草、古木，历历如见。这支曲最后三句，写雁行的出现，把彩云想像成一张彩笺，在头顶上盘旋，写得非常生动。

第二支〔一枝花〕，描写拈弓射箭，从拈弓、取箭、瞄准，到射中、落下，文字极其精炼，而动作过程细致有序。

〔尾声〕写找雁的情景，色彩感很强，紫、白、黄、红、金、锦，历历在目。描写落地的雁，带血挣扎之态，仔细逼真。全套层次分明，语言精警，富于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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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钟嗣成：《录鬼薄新校注》，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第103页。

(2) 王骥德：《曲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49页。又，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韵·自序》，已有“其备，则自关、郑、白、马一新制作”之说，详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75页。

(3) 陈鸿：《长恨歌传》，载汪辟疆《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9页。

(4)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八引，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页。

(5) “蝎虎儿”句，是说自己徒然为对方守贞节。蝎虎儿，即壁虎，又叫守宫。据说将用丹砂喂养的守宫捣烂，点染在女子身上，若不与男人发生性行为，就永不消失。干害死，死得毫无意义。“蚕蛹儿”句，是说自己不再单相思，对薄幸人不抱幻想了。蚕蛹会吐丝，此取“丝”与“思”谐音双关之意。

(6) 任讷：《曲谐》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