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郑光祖的《倩女离魂》和《王粲登楼》

郑光祖，字德辉，平阳襄陵（今山西省襄阳县）人，曾以儒生出补杭州路吏。他为人方正，不肯随便和人交往，但却以其擅长描写女性心理而“声振闺阁”⁽¹⁾，在当时戏剧界负有盛名，艺人们都尊敬地称之为郑老先生。死后，在西湖灵芝寺火葬。

郑光祖写过十多个剧本，现存的还有五种。从明以来，“世称曲手，必曰关、郑、白、马”。⁽²⁾可见他是后人认为唯一可与前期诸大师比美的后期剧作家。但这一评价，并不是很正确的。它的着眼点主要的是这位作家美丽的文词。在这方面，郑光祖的确具有特长。他的清词丽句，标志着元曲在马致远之后进一步的文人化。

《迷青琐倩女离魂》（下称《倩女离魂》）是郑剧的代表作。这个作品取材于唐陈玄祐的传奇小说《离魂记》。但在这本杂剧以前，宋、金时代的民间艺人已经将《离魂记》改编为诸宫调，在瓦舍中清唱。这对郑光祖的写作可能也提供了某些方便。此外，《倩女离魂》所受到《西厢记》的影响也很显著，以至于在有的地方和它很接近，如离魂的情节，便是《西厢记》惊梦的扩大（在另外一些作品中，这位作家也不时流露出模拟前人的痕迹）。

这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张倩女和王文举从小订有婚约。王生上京应考，顺道拜访岳母。因为王文举还没有取得功名，张夫人只令他们以兄妹之礼相见。这一对未婚夫妇满怀愁绪地在折柳亭分别了。倩女回家以后，一病恹恹，卧床不起。她的灵魂也在这时离开了身体，追上王生，一同进京，同居三年，直到王文举状元及第，方才回转。王文举一直不知道倩女离魂的底细，所以见了张夫人，再三请罪。但夫人却因为女儿一直卧病在床，不肯相信。倩女的灵魂到家之后，并入身体，病就完全好了，于是大家才知道进京的只是她病中出窍的灵魂。在诧异和喜悦中，这一对男女举行了婚礼。

在剧本中，王文举不过是幸福的等待者，当倩女的离魂去追赶他时，他甚至以“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私奔“有玷风化”的封建说教来指责她；而张倩女才是幸福的追求者。她是一位生长深闺，然而赋性勇敢的小姐，她回答王文举的顾忌非常干脆：“做着不怕！”她有较浓厚的感伤气质，但也有颇为热烈的浪漫情绪。在被抑制的生活环境里，她具有不可抑制的美好愿望。这，就是存在于这个少女身上的具体矛盾。作家是通过两个互相联系和连续的步骤来具体地表现她这种矛盾的：一是在和美好的自然景物接触时，这位少女的深刻的、带有感伤情绪的感受，二是波澜起伏的内心感受所引起的她带有深厚浪漫色彩的、似幻似真的行动。在这两个步骤中，郑光祖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突破了封建礼教，取得了自由幸福的女性形象。

细致动人的心理描写在这个剧本中占有主要地位。无论是在第一折倩女和王生分别的场面中，第二折倩女的灵魂追赶王生的场面中，或者是第三折灵魂离开了身躯的倩女病得恍恍惚惚的场面中，作家都以其特别擅长的，虽然也不免有些雕琢的抒情诗句，写出了这位幸福的追求者在不同情况下的精神活动。

这里所引第二折各曲，是倩女的离魂在追赶王生时途中所唱。它极其精细地描写了一个深闺弱质，为了爱情，提心吊胆地鼓起勇气，跋涉于郊外水滨的情形。美丽而微带凄清的风物和兴奋而不无畏怯的情怀，交织成了一幅带有很显著的特征的图画，使人对这场分明是奇迹般幻境的戏，感到十分真实。第三折的场面已经转移到恼人的暮春，因离魂而久病的女主角似昏沉似清醒的精神状态，将观众和读者带进了另一个境界里。在绿暗红稀的时节，一位一往情深的思妇为我们宛转缠绵地唱出伤离之曲。她对似水流年的怅惜，激起了人们对于她追求自由幸福的无限同情。郑光祖这种对女性心理的深刻体会，抒情性的手法和文人化的语言，在明代戏剧家如汤显祖及其追随者的作品中，留下了很清晰的影响。

郑光祖的另一个剧作《醉思乡王粲登楼》（下称《王粲登楼》），系就东汉末年诗人王粲在荆州作《登楼赋》一事点染而成。它写出了历史人物的、事实上也就是作家自己的怀才不遇的愤慨，同时，也写出了其飞黄腾达的幻想。就这一点来说，《王粲登楼》可以和另一后期剧作家宫天挺的《死生交范张鸡黍》相提并论。后者虽然以东汉范式、张劭生死不渝的友谊为题材，但作家主要的用意却在为自己，为自己所生活的时代中一切读书人发泄没有出路的悲愤。这两个剧本中的愤慨、幻想和诅咒，诚然是反映了元代黑暗的现实的，但同时也非常清楚地显示了作家以及他们所属社会集团灵魂中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