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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文学史
1.8.2 第二节 “开封府的南衙”——包公戏

第二节 “开封府的南衙”——包公戏

从关汉卿起,元代的剧作家已经注意到人民为了使自己的生活获得最低限度的保障,希望在社会上出现清官的问题。这位可敬的前辈首先将人民这种愿望在舞台上反映了。继之而起,又有许多作家在其创作中塑造了许多专门与权豪势要之家作对,并在最后获得胜利的清官形象。在这种大致可以称为公案剧的作品中,多数的清官是以宋代的名臣开封府尹包拯的名字出现的,因此,“开封府的南衙”就成了人民所最乐于称道的所在之一。此外,在金熙宗时代曾任大兴府尹的王翛然这个历史人物,还有在剧中的官职为河南府都孔目的张鼎,也在一些剧本中以清官的身份出现。而赋性正直,爱民如子,长于智略,胜敌有方,则是这些作家理想中的清官共同的特点。在某些剧本里,作家并赋予了被迫害的良民以反抗性格,如王仲文《救孝子贤母不认尸》(下称《救孝子》)中的贤母李氏、武汉臣《包待制智赚生金阁》(下称《生金阁》)中的强魂郭成和李行道《包待制智赚灰阑记》(下称《灰阑记》)中的张海棠。这类剧本,或者偏重于揭露黑暗的吏治(如《救孝子》),或者偏重于控诉残暴的权豪(如《生金阁》),或者偏重于歌颂贤明官吏断案的机智(如《灰阑记》、《鲁斋郎》),从而构成了元代公案剧丰富多彩的面貌。虽然这些剧本,即使是最优秀的,也没有直接提出改变整个封建秩序,摧毁异族牢狱统治的要求,但它们终究反映了人民要在清明公正的政治条件之下过活的强烈愿望,从而间接地反映了人民推翻当时蒙古贵族与汉族大地主的联合统治的迫切要求。

无名氏《陈州粜米》

在现存十个具有不同程度的成就的包公戏中,无名氏的《包待制陈州粜米》(下称《陈州粜米》)是很杰出的一种。其梗概是:陈州发生了严重的旱灾,执政人员集议,派人前去赈济。当场就有“权豪势要之家,累代簪缨之子”的刘衙内坚决保举他儿子刘得中、女婿杨金吾去担任这项工作。他们去后,将五两银子一担米的官价擅自改为十两,又使用八升小斗,加三大秤,以致民怨沸腾。饥民张古和刘、杨争执,竟被刘得中拿御赐的紫金打死了。张古的儿子小古告到了包公那里。包公便拿着敕赐的势剑金牌到了陈州,经过私访,查明了刘、杨贪污的实迹和他们将紫金当在妓女王粉莲家中的不法行为。于是他先斩了杨金吾,又令小古用紫金将刘得中打死,以报父仇。有势力的刘衙内居然从皇帝那里弄来了赦书,因为他当时只注意到张古已死,而刘得中则活着,所以请求赦书规定只赦活的,不赦死的。哪知赶到陈州,情势已发生了变化,刘得中死了,而小古则活着。他辛辛苦苦求来的赦书恰好拯救了那个正义的复仇者。

剧本《陈州粜米》值得重视的地方首先在于作家选择了一个关系到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的问题——救荒问题作为戏剧矛盾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展开了以人民与包公为一方,以刘衙内父子为一方之间的不可调和的斗争。这就比其他的公案剧中清官为一家一人受害而进行斗争更能吸引人们的注意(虽然其他剧本中受害的一家一人也是作为多数的代表而出现的)。在元代,不断的灾荒和贪官污吏、地方豪强借救荒为名进行趁火打劫的勾当,是社会上很普遍的一种现象,也是那时阶级矛盾很尖锐的一个方面。而《陈州粜米》的作者,则敏锐地从现实生活中注意到了这一现象,并且站在先进的立场,写出了广大人民的苦难和要求。

我们已经指出,在某些公案剧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民形象,常常不仅是善良的、纯朴的,而且他们也往往是英勇正直,敢于和不合理的黑暗势力坚决斗争的。《陈州粜米》中出现的张古,就是这类的光辉形象之一。作家深刻地认识了人民生活在封建秩序之下那种具体环境和潜伏在他们心里的巨大的反抗力量。“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10)古口中唱出的朴素的诗句,也正是这位作家对人民的认识的最好说明。果然,这位性情刚直的老者和无耻的贪官及其爪牙大斗子、二斗子发生冲突了,他吃了眼前亏,送了性命,但却至死也没有畏缩、后悔。他严厉地警告这些贪污分子:“有一日受法餐刀正典刑,恁时节钱财使罄,人亡家破,方悔道不廉能。”(11)他命令他的儿子斗争到底:“虽然是输赢输赢无定,也须知报应报应分明。难道紫金就好活打杀人性命。我便死在幽冥,决不忘情。”(12)剧中的小古也不失为父亲的肖子,他遵照遗言,告到了铁面无私的包龙图那里。

在人民心目中,包公是铁面无私的正直之神。但这位清官,虽然有些神化了,终竟是个人,而且是生活在当时那种混浊的政治局势中的人。他的环境是复杂的,对手是强大的,他的每一个胜利的取得并不简单。在另外一些杂剧中,作家们曾从包公每每用计谋而不用势力来战胜他的敌人这一方面,透露了一点消息。但是,对于他的内心活动,却是很少涉及。《陈州粜米》的作者则深入了这位浊世清官的精神世界,使人们看到了从未见识过的他内心中沉重的苦闷,从而更理解他,同情他,尊敬他。

〔正宫·端正好〕自从那云滚滚卯时初,直至日淹淹申牌后,刚刚是无倒断簿领埋头。更被那紫阑袍拘束的我难抬手,我把那为官事都参透。

〔滚绣球〕待不要钱呵,怕违了众情;待要钱呵,又不是咱本谋。只这月俸钱做咱每人情不够。……我和那权豪们结下些山海也似冤仇:曾把个鲁斋郎斩市曹,曾把个葛监军下狱囚。剩吃了些众人每毒咒……到今日一笔都勾。从今后,不干己事休开口,我则索会尽人间只点头,倒大来优游。……

〔倘秀才〕我从那及第时三十五六,我如今做官到七十也那八九。岂不闻人到中年万事休。我也会观唐汉,看春秋,都是俺为官的上手。……

〔滚绣球〕有一个楚屈原在江上死,有一个关龙逢刀下休,有一个纣比干曾将心剖,有一个未央宫屈斩了韩侯。……那张良呵若不是疾归去……那范蠡呵若不是暗奔走,这两个都落不的完全尸首。我是个漏网鱼,怎再敢吞钩?不如及早归山去,我则怕为官不到头,枉了也干求。……

〔呆骨朵〕老夫有件事向君王陈奏,只说那权豪每是俺敌头。……他便似打家的强贼,俺便似看家的恶狗。他待要些钱和物,怎当的这狗儿紧追逐。只愿俺今日死,明日亡,惯的他千自在,百自由!

——第二折

如果不是有作家所精心结撰的包公这一大段唱词,谁还会体会到:这位“立心清正,持操坚刚”,受到朝廷重用,敕赐势剑金牌的大臣,在日常的政治生活中,在和权豪势要的斗争中,还有这么一个苦闷的灵魂呢?谁还会体会到:即使这样一位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贤臣,也和最高的统治者——皇帝存在着矛盾,因而也缺乏安全感,不免流露着抑郁、悲愤的情绪呢?这种精确的心理刻画,使得包公更其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和普通人民思想感情相通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这位无名作家,在这一点上,贡献是非常杰出的。

但是,如果在剧本中出现的,就是这么一个滋长着消极情绪,知难而退的人,那也就不成其为包公了。作家注意到了:在当时的具体情况下,包公不可能一帆风顺,畅行其志,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要产生如上所描写的那种心情;但同时,包公又是一个战斗者、人民利益的维护者,当人民的痛苦涌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那种苦闷也就立刻瓦解冰消,仍然积极地参加到反对权豪势要的斗争中去了。作家深刻地把握住了这一枢纽,让古在包公悲愤地走出议事堂的时候,再度地要求他申冤,于是,非常自然地,包公也再度地走进议事堂,并且慷慨地接受了赴陈州考察官吏、安抚黎民的任务。他唱道:

〔脱布衫〕我从来不劣方头,恰便似火上浇油。我偏和那有势力的官人每卯酉,谢大人向朝中保奏。……

〔小梁州〕我一点心怀社稷愁……则今日便上陈州,既然心去意难留。他每都穿连透,我则怕关节儿枉生受。……

〔么篇〕谢圣人肯把黎民救。这剑也,到陈州怎肯干休,敢着你吃一会家生人肉。哎!看那个无知禽兽,我只待先斩了逆臣头。

——第二折

很显然,这时,包公在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斗争之后,胜利了。他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他断然地拒绝了原先对之有所顾忌的刘衙内的请托,并且接受了他的挑战。接着,他不顾一切严厉地镇压了那两个祸国殃民的蟊贼。而如剧中所描写的,包公在这场自我斗争和对敌斗争中之所以取得了胜利,人民的现实生活直接给予了他以教育,乃是最根本的原因。

为了突出包公的性格,作家另外写了几个官吏来陪衬他。范仲淹学士被作家处理为一个圆滑的两面派。他明知刘得中、杨金吾去陈州粜米,会闹乱子,可是在刘衙内的坚决要求之下,还是应允了。他支持包公去陈州考察,但又替刘衙内设法去讨赦书,以免其子婿为包公所镇压。这,对于真实的杰出历史人物范仲淹,当然是一种歪曲,但在剧本中,这个人物却是不可少的。

在第三折中,作家作了一些有趣的穿插。包公到了陈州,先行私访,无意遇到了刘、杨所嫖的妓女王粉莲。包公不惜屈尊给她赶驴,因此知道了刘、杨等人的许多罪行。随后,包公在王家触怒了二人,竟被吊在槐树上。这些情节乍看来是题外闲文,可是,它们不仅调节了另外三折的气氛,使舞台上不过分单调,而且对剧情发展和人物塑造也起了积极作用。它补足了对刘、杨二人在陈州生活中荒淫、凶狠的劣迹的描绘,同时也写出了包公之平易近人和他对这些权豪们斗争的积极性和策略性。在这些地方,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位无名作家很有艺术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