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别开生面的散曲

马致远还擅长散曲，并且是最先出现的在杂剧和散曲两方面都具有很高造诣的作家。马曲的特色首先表现在他利用这一样式进行创作时，在题材和情调诸方面，比他以前的作家具有更多的文人气息，体现了散曲由俗转雅的进程。如其所写咏张玉岩草书的〔般涉调·哨遍〕套曲，就是散曲中前所未有的；再如他虽然也描写男欢女爱之情，但却处理得比较含蓄，没有白朴、关汉卿诸人某些作品里所流露的狎亵意味。其次，他自己的生活、思想、感情在作品中呈现得特别鲜明。就这一点说，他是一位主观性较强的诗人。这种主观性如我们已经谈过的，甚至渗透到他的剧作中去了。再次，与前两者相关联，马致远在其散曲中形成了与其个性一致的豪放风格。由于马致远的生活道路、美学趣味和思想感情与后代文人更其接近一些，因此其散曲在明、清以来的作家们中间，一直享有很高的声誉。

最能够打动后代文士们的心弦的，同时也是马致远最爱歌唱的，乃是他那种以悲壮的音调，发抒抑郁的情怀的曲子。

这些作品，都是貌似旷达，实则牢骚。由于作家处在一个是非不明、邪正不分的黑暗时代，他不能没有牢骚；由于牢骚的发泄并不能合理地反映，于是转为厌世；由于厌世的心情并不是愉快的出路，又转而故作旷达来平衡自己内心的矛盾。在这条曲折的精神河道里，马致远就这么驾驶着自己的苦闷之舟，往复地航行着。

在这段漫长的航程里，作家写出了典型地反映了自己苦闷情怀的散套《秋思》：

这一套被批评家认为冠冕一代的散曲，是以隐居自适，行乐及时为其主旨的。它一上来就指明了这一点，接着，作家历数了帝王、豪杰、富儿们可悲的盛衰，表白了自己的生活态度与生活道路。前半着重叹世，后半着重抒怀，于豪放潇洒之中，非常成功地画出了作家自己深重的苦闷。

如我们所熟知：既不能纯然地遣情遗世，又不肯盲目地同流合污；虽以同流合污为耻，又感旋转乾坤之难，于是，便往往只好以洁身自好来使自己心安理得，这正是封建社会中有正义感的读书人普遍存在的内心矛盾。正由于此，用歌颂隐逸生活来平衡内心的矛盾，来排遣生不逢时的悲哀，在古典诗歌中，自来就有其悠久的传统，而马致远则继承了，并且发扬了这一传统。

在套曲《秋思》中，作家的自画像具有傲兀不凡的神采，飘逸出尘的风度，使人读后，很自然地追随着作家，产生了鄙视那个混浊而庸俗的社会的感情。这样，它所宣扬的思想感情虽然是消极的，但将它作为一种反抗庸俗的风俗、不义的富贵的武器来看，又有其一定程度的积极作用了。

当然，《秋思》的艺术成就也是值得称道的，可谓元散曲之首。如前人所指出的，这套曲子，在语言方面，有“放逸宏丽，而不离本色”⁽¹²⁾的特征。它给人的印象是气势开阔，色泽鲜明。虽然吸收了古典诗歌中的某些长处，但这并不妨碍整套曲子的生动和朴素。作者很善于运用富于诗情画意的艺术描写，使他所厌恶的现实社会，与他所向往的理想境界，形成鲜明的对比；因而，他所理想的那种生活，对人们更具有吸引力。而语言的流利畅达，音节的清亮活泼，气势的豪放洒脱，使它具有更强的艺术魅力。如“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三句鼎足排比相对，字字凝炼，句句工整，构成优美的意境。又如〔离亭宴煞〕中出现的两组鼎足对：“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句法非常严密，而气势豪放，色彩明丽，毫无平板艰涩之病。这种排比性的鼎足对句，是曲中特有的对法，很适宜表现一种洒脱不羁的思想感情。在细节的选择上（如“急罚盏夜阑灯灭”，“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之类），它是别具匠心的；在结构上，也非常完整，而又挥洒自如，天然浑成。

马致远愤世嫉俗的感情，从现存的曲子来看，往往是以正面的慨叹而不是以侧面的讽刺来反映的。只有《借马》一套，乃是一个显著的例外。

在这套曲子里，马致远抓住了日常生活中一个很平凡的细节，对吝啬的人进行了非常锐利的讽刺。他特别着重刻画马主人说话的颠三倒四，反复唠叨，从而深刻地揭露了他的精神状态。在作家的笔下，这个吝啬鬼是痛苦的，并且痛苦得非常真诚。这就使读者感到他的可厌，同时还感到他的可怜。马致远在这个作品中，尽管是不自觉地，对于占有欲和私有制所扭曲的人类精神悲剧，作了很深刻的批判。

在马致远散曲中，对于男女爱情、自然风物等方面的描写，也有一些很精粹的作品。

写情的〔寿阳曲〕两篇，都具有巧妙的构思。特别是它们出人意外的结尾，是引人入胜的。写缠绵之情而出以豪放之笔，正是马致远在这方面的一种特色。所谓“老健而乏姿媚”⁽¹⁴⁾，“一遇丽情，便伤雄劲”，在马致远的作品中，是不独剧曲为然的。

写景的〔天净沙〕《秋思》一曲，乃是元代描写自然风物的杰作。周德清《中原音韵》誉之为“秋思之祖”，诚不为过。它写的是一位他乡游子在旅途上的感受。秋郊黄昏的景色，在作家的笔下，是如此地鲜明而富有特征，是如此地和旅人的心情契合无间，妙在语言的精练、准确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每一个字都有其特殊的功能。前三句十八个字，写出九样具有鲜明特征的景物，不用一个秋字，也没有直接写行旅之人，而一幅万物凋敝、秋风萧瑟的图景和疲惫憔悴、落魄潦倒的游子形象，已展现在读者眼前。在景物描写中，注入浓郁的感情色彩。着重写景，而寓情于景，情与景互相映衬。王国维《人间词话》评说：“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可谓一语中的。以至于在长久以来，它都为人所传诵不绝。〔寿阳曲〕《远浦帆归》虽然不及〔天净沙〕《秋思》那么突出，也是富有诗情画意的。它以愉快而宁静的色彩见长，和前篇中主人公的天涯沦落之感适成为耐人寻味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