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墙头马上》
《裴少俊墙头马上》(下称《墙头马上》)也是一个值得称道的剧本。在这个作品中,白朴强烈地歌颂了自由的恋爱与自主的婚姻。它写的是:唐工部尚书裴行俭的儿子裴少俊奉父命到洛阳买花秧子,偶然遇到洛阳总管的女儿李千金。他们一见倾心,但在幽会时却被千金的嬷嬷发觉了。裴少俊便带着李千金逃回长安,匿居后园,七年中生了一双儿女。一天,裴行俭来到后园,发现了这个秘密,便将孙女重阳、孙儿端端留下,而逼着裴少俊休了李千金。李千金回到洛阳,父母都过世了,她只好自个儿过着孤苦的日子。后来裴少俊中了进士,出任洛阳县尹,便来寻李千金,希望重圆,李千金却拒绝了他。裴行俭这时已经知道,千金是李世杰的女儿,原来就和少俊议过婚的,也赶来相认,千金同样负气拒绝了。还是重阳和端端的哭声感动了这位刚强的女性,于是夫妻团圆。
这个剧本中的主角李千金,是古典戏剧中一个稀有的女性形象。她对幸福的追求是十分勇敢的,对压迫的反抗也是非常坚决的。虽然我们觉得这位怀春少女的个别唱词未免过分露骨一些,(10)但她对于恋爱的主动性却显示了她性格中异样的光彩。当嬷嬷责怪丫鬟梅香不该让裴少俊来和她相会的时候,她坦白地承认,这不干梅香的事,“说与你个聪明的奶奶,送春情是这眼去眉来”,(11)在她随裴少俊私奔时,也毫无顾忌地说出:“那有女孩儿共爷娘相守到头白,女孩儿是你十五岁寄居的堂上客”。(12)这已经初步体现了这个少女决心要让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的独特性格。
但她的困难还不在于自己有无决心冲破娘家的封建罗网(这在她是比较容易的),而是在于她恰巧遇着一个冷酷的公公和软弱的丈夫。裴行俭提出了一些绝对不可能做到的条件来迫使她离开丈夫和儿女,并且当面骂她是个淫妇,“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13)丝毫不相信他们之间存在着真正的爱;而丈夫呢,则在自己父亲面前一声也不敢吭,充分现出一副窝囊废的窘相。这时,她不能不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中。她唱道:“他毒肠很切,丈夫又软揣些些。相公又恶噷噷垂劣,夫人又叫丫丫似蝎蜇。你不去望夫石上变化身,筑坟台上立个碑碣,待教我谩
,愁万缕,闷千叠。”(14)“孩儿也啼哭的似痴呆。这须是我子母情肠厮牵厮惹,兀的不痛杀人也。”(15)
李千金,作为一个妻子,是忠实的;作为一个母亲,是慈爱的。可是这些美德并没有能够感动裴行俭那冷酷的心肠,改变裴少俊那软弱的性格。但同时,裴行俭对李千金的无理压迫,也同样没有能够削弱她的顽强性格。她孤苦伶仃地然而英勇地生活下去了。沉浸在自己“四分五落,两头三绪”(16)的苦况中,她不能不伤感,然而在伤感中,她的恩怨倒变得更为分明起来。通过团圆之前她和丈夫斗口中大量的讥讽和诘责,白朴将自己充分的同情倾注到这位应当为人所爱重的妇女形象中,使她的反抗性格,发挥到了极致。
(裴舍云:)梅香进去了,就不出来,我自过去。(做见旦科,云:)小姐,间别无恙!今日还来寻你,依旧和你相好,重做夫妻。(正旦云:)裴少俊,你是说甚么话?(唱:)
〔普天乐〕你待结绸缪,我怕遭刑狱。我人心似铁,他官法如炉。你娘并无那母子情,你爷怎肯相怜顾?问的个下惠先生无言语。我道我更不贤达,败坏风俗。怎做家无二长,男游九郡,女嫁三夫!
(裴舍云:)小姐,我如今得了官也。我父亲致仕闲居,我特来认你,我就在此处为县尹。(正旦唱:)
〔迎仙客〕你封为三品官,列着八椒图。你父亲告致仕,却离了京兆府。吏部里注定迁移,户部里革罢了俸禄。枉教他遥授着尚书,则好教管着那普天下姻缘簿。
(裴舍云:)我则今日就搬将行李来。(正旦云:)我这里住不的。(唱:)
〔石榴花〕常言道好客不如无,抢出去又何如?我心中意气怎消除?你是窨付,负与何辜,既为官怎脸上无羞辱?
(裴舍云:)我与你是儿女夫妻,怎么不认我?(正旦唱:)你道我不识亲疏,虽然是眼中没的珍珠处,也须知略辨个贤愚。
(裴舍云:)这是我父亲之命,不干我事。(正旦唱:)
〔斗鹌鹑〕一个是八烈周公,一个是三移孟母。我本是好人家孩儿,不是娼人家妇女。也是行下春风望夏雨,待要做眷属,枉坏了少俊前程,辱没了你裴家上祖。
(裴舍云:)小姐,你是个读书聪明的人,岂不闻:“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则行夫妇之礼焉,终身不衰。”(正旦云:)裴少俊,你是不知,听我说与你咱。(唱:)
〔上小楼〕恁母亲从来狠毒,恁父亲偏生嫉妒。治国忠直,操守廉能,可怎生做事糊突!幸得个鸾凤交,琴瑟谐,夫妻和睦,不似你裴尚书替儿嫌妇!
——第四折
虽然《墙头马上》是以李千金和裴家和好而结束的,但使得她软化的,不是丈夫的求情、公公的道歉而是一双无辜儿女的啼哭。这一结局是符合于李千金既果决而又富有人情的性格的。这个剧本还以结构见长。它不仅首尾完整、情节紧凑,而且处处给人以合乎人情的变化,其戏剧性是很强的,由悲剧转化为喜剧,非常自然。
从臧晋叔《元曲选》所附《元曲论》列出的白仁甫剧目看,除以上三种外,关于爱情题材的,还有《流红叶》、《钱塘梦》(苏小小事)、《银筝怨》(宫女薛琼琼与崔怀玉恋事)、《崔护谒浆》、《祝英台》、《幸月宫》等,他是个特别重视爱情而且长于抒情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