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梧桐雨》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下称《梧桐雨》）是白朴的代表作，也是元代作家所爱写的唐玄宗、杨贵妃的恋爱悲剧之一，并且是唯一完整地保存了下来的关于这个题材的作品。它是从唐玄宗昏聩地赦免了而且重用了犯罪的番将安禄山写起的。接着，剧本中出现了唐玄宗与杨贵妃歌舞荒淫和深怜密爱的场面，而安禄山的造反以及马嵬兵变则打破了这一对夫妇的爱情生活，终于使孤独地活着的唐玄宗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在作家着重地描写了这个退位的皇帝梦回听雨的凄苦心情之后，《梧桐雨》就结束了。

非常明显，《梧桐雨》是在白居易的《长恨歌》的直接影响之下产生的。因而一方面，白朴就接受了他的前辈创作中原来就存在着的较为复杂的主题；另一方面，他也继承了他的前辈创作中特别富于抒情性的描写。

唐玄宗是《梧桐雨》的主角，作家对他是同情的。可是，这种同情并不是在他一开始出现在剧本中就获得了的。反之，作家倒是首先比较严峻地揭露了这个后来成为同情对象的昏聩腐败的丑行。在楔子中，唐玄宗就以一个荒淫无道的皇帝出现在观众面前。他沉醉于“朝歌暮宴，无有虚日”的生活，因而由一个曾经励精图治的政治家变成了一个腐朽昏庸的享乐主义者。这一形象在剧本的第一、第二两折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充实。特别是当安禄山叛变，李林甫告急的时候，这位皇帝正在欣赏杨贵妃的霓裳舞，作家便在这个紧要关头，通过唐玄宗所唱的一支曲子，入木三分地提示了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止不过奏说边庭上造反，也合看空便，觑迟疾紧慢；等不的俺筵上笙歌散，可不气丕丕冒突天颜？”⁽³⁾很显然，像这种麻木不仁的皇帝，并不是作家所肯定的人物。与此同时，白朴在剧本的前半也将杨贵妃处理为是一个和唐玄宗过着同样糜烂的生活，甚至是导致唐玄宗于不义的贵妇人。他描写了她的承恩、她的固宠，还提到了她的秽德——和安禄山私通。总之，这一对夫妻，在作家笔下开始出现时，是很难获得人们的好感的。

可是，随着情节的发展，他们的爱情生活却遭到了意外的破坏。安禄山的叛变，扰乱了唐帝国的锦绣河山；官兵们的愤怒，也使得杨贵妃无法避免那个悲惨的结局。在事变平定以后，唐玄宗，作为一个退了位的老皇帝，就只有用痛苦孤寂的回忆来消遣他的余年。这样，就使得作品一开头对唐玄宗、杨贵妃虽然有所谴责，但其后作家却根据剧本中主人公和自己的生活遭遇，以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大大地丰富了这个历史故事，赋予了这个爱情悲剧以更普遍的意义，使得观众和读者对这一对男女生离死别的不幸命运产生了高度的同情，从而变谴责为怜悯，使得剧本的主题呈现着似乎有些矛盾的复杂情况。

当然，这样地认识和表现这个著名的历史题材，白朴所受之于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但白朴之所以继承着他的伟大的前辈的看法，则又和他对于现实生活的感受分不开。在蒙古铁骑的践踏之下，首先是北中国，其次是全中国的不少的人民，都遭受到了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命运。这种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和在历史上由于遭受异族入侵，⁽⁴⁾连自己的爱妾都保全不了的皇帝的命运，是有类似之处的，人们也很容易将它们联系起来。这样，白朴的《梧桐雨》就不只是表现了对历史人物的爱情悲剧的同情，而且是对人民正常的家庭生活受到破坏的哀伤的一种曲折反映了。

从情节上考察，第三折马嵬兵变显示了人民对祸国殃民的杨氏兄妹的正义裁判，似乎应当是全剧冲突的顶点。但由于《梧桐雨》主要地不是要表现这一点，也正如它主要地不是要表现对男女主人公的谴责一样，因而剧本中最引人入胜的描写就被作家安排在第四折关于唐玄宗对杨贵妃的怀念方面。在这一折戏中，唐玄宗是以一位真挚的情人和沉痛的忏悔者出现的。白朴通过他一连串的行动和独白，写出了他“时移事去，乐尽悲来”⁽⁵⁾的精神状态。他看着杨贵妃的画像，“把太真妃放声高叫。叫不应，雨泪嚎咷”。⁽⁶⁾他想给杨贵妃盖一座庙，可又“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⁷⁾他散步时，“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⁸⁾，他好容易梦见了杨贵妃，却不幸地“好梦将成还惊觉”。⁽⁹⁾这时，这位年已垂暮可是胸中仍然燃着熊熊的爱火的皇帝，就不能不迁怒积怨于惊醒了他美梦的梧桐秋雨了。

这一段从《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那一句和“夕殿萤飞思悄然”那一节生发出来的抒情性的独唱，不仅表现了作家对自然景物惊人的描写能力，而且对于这位一往情深的皇帝内心生活的刻画也很成功。它不仅显示了作家的诗才，而且全剧到此就恰如其分地告一结束，为观众和读者留出回味的余地，也使得人们更多地体会到《梧桐雨》所独有的诗的意境。在这个剧本中，戏剧冲突主要地是通过主角的内心冲突来揭示的。这也使得它特别富于抒情诗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