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西厢记》的艺术特色

《西厢记》的艺术结构与语言也有特别值得称赞的地方。我们已经指出，这个剧本突破了杂剧一本四折的成规。它乃是一个五本二十折每本均加一楔子的巨制。这种巨大的篇幅是因为内容的需要而产生，并完全与内容相适应的，因此，在接触到它的时候，就只感到紧凑而不感到冗长。

《西厢记》在结构上的主要特色，是在于它在具有连续性，同时具有相对独立性的这五本杂剧中，随着人物性格的发展及其彼此之间的冲突，每一本中都有它们自己的高潮。如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就是以第四折为其高潮的。在这一折中，作家以像魔杖似的笔，对莺莺的美貌、众僧的颠倒作了非常出色的描写，使大家感到张生之爱莺莺，完全是应当的。这就为整个故事的开展，奠定了基础。在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中，高潮是第四折老夫人的赖婚。这一突如其来的冲突，把大家带进了一个紧张的境界。第三本《张君瑞害相思》的第三折莺莺赖简又是一个高潮。它的出现，使人们感到：原来实际生活比一般人的想法要更复杂一些。莺莺要战胜她母亲，还得首先解放她自己。在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中，那一对青年男女幸福地结合了，但第二折老夫人和红娘之间的一场争辩却使人们更加紧张，从而又达到一个新的高潮。第五本《张君瑞庆团圆》，对全剧来说，已经是余波，然而作家也没有忘记安排一个令人发急的郑恒骗婚，老夫人再度悔约的情节，虽然这个冲突是写得不够饱满的。就每一本看是如此，就全剧看，也是如此。王实甫显然是以第四本当作全部《西厢记》的高潮来处理的。在这一本中，随着莺莺与张生之间的以及莺莺与红娘之间的矛盾的解决，使正面人物有可能和反面人物进行决战。如我们所已经介绍的，王实甫在第二折“拷红”那个场面里，让自己的宠儿打败了崔老夫人，使观众和读者发出了衷心的欢笑，从而使全剧达到了顶峰；而在第三、第四两折里，作家又以其生花妙笔对莺莺和张生的骤别与热恋作了力透纸背的描写，从而暗示了第五本的某些线索。

应当继续指出的是：各本的和全剧的高潮，都是非常自然地形成的。它们只是人物与人物、人物与环境之间矛盾冲突的必然结果。在整个情节的发展中，作家在若干地方给我们一些意外，但这意外，也仍然是符合于生活真实的，它们乃是具体的人物性格与某些忽然闯入这些人物生活中的外在条件相矛盾而激起的浪花。以老夫人这个戏比较少的人物为例，她的许婚，她的悔约，她的再度许婚和再度悔约，都是全剧中一些具有关键性的情节，而她的这些行动则是一贯地受着她的虽然受到冲击却始终没有改变的封建思想支配的。在不同的具体条件下，她的封建思想就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别的人物活动也是如此。他们之间的互相矛盾又互相渗透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构成了《西厢记》中“一波巉动万波随”的奇观。

提炼人民群众的口语和汲取古典作家的书面语言，向来是作家们从事创作时取得其根本材料的两个主要来源。面向广大观众的戏剧艺术，必须能够适应比较广泛的社会阶层的要求，做到雅俗共赏的地步。因此，理论家们就曾经提出过，戏曲的语言最好是“文而不文，俗而不俗”，⁽³⁸⁾即具有古典文学语言的精练优美而无其晦涩，具有群众口语的生动活泼而无其芜杂。元、明以来有成就的剧作家，其语言大都具有这种特色，但各人仍然是有所偏重的。如关汉卿对口语的提炼，工夫似乎下得多一些，而王实甫则对于古典诗词中有生命力的语言的汲取，下过更多的工夫。因此，关较朴素而显得本色，王较华美而特具文采。这是从引文中也可以比较出来的。

对于自然风物、生活环境充满了诗情画意与人物内心世界相契合的描写，使得人们特别容易将《西厢记》当作抒情诗来欣赏。

无论是写莺莺怀春的前面两支曲子，还是写莺莺惜别的后面四支曲子，在描摹环境，抒写心情，制造气氛这些方面都非常成功。祖国古典诗歌非常注意情景交融，而《西厢记》的唱词，则在很大的程度上，做到了这种程度，它不是仅“以研炼浓丽为能”，因此才成为“词中异军”⁽³⁹⁾的。此外，语言的性格化，也是《西厢记》的特色之一。这种特色，由于这个大型剧本由莺莺、红娘、张生、惠明等多人主唱，而显得更为突出。如莺莺的语言，深沉而优雅；红娘的语言，尖利而爽快；张生的语言热烈诚挚，惠明的语言豪迈奔故，都显示了各人的性格特征。

这个杰作的白璧微瑕在于个别地方还没有将从“董西厢”遗留下来的“浓盐赤酱”式的描写涤除净尽，在个别地方的语言近于掉书袋，第五本关于郑恒和崔、张的冲突还没有充分开展便草草结束。但这些缺点和弱点，较之《西厢记》所获得的成功来说，是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