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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文学史
1.4.2 第二节 《西厢记》中的人物形象

第二节 《西厢记》中的人物形象

剧本中正反两面的主要人物都是富于个性的典型形象,乃是王实甫在《西厢记》中最重大的贡献。一般的杂剧,由于形式的限制,往往只能将主角(同时就是主唱的角色)写得饱满一些,典型一些,而对其余的角色则不免有意或无意地加以忽略。但王实甫却一方面依据内容的需要,突破了杂剧原有的成规;一方面又依据自己对于生活的深刻体察,再创造了原来就已经有些性格基础的人物形象。这就使得《西厢记》的内容与形式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其所塑造的许多人物也达到了性格非常丰富、形象非常明朗,令人一见难忘的程度。

张生、莺莺、红娘,还有莺莺的母亲崔老夫人,都是祖国文学史上永生的、富于魅力的艺术肖像。

将张生写成一个正面人物,开始赋与他以真诚不二的性格,我们要给董解元记上头功。但在诸宫调中,张生的形象还是不无缺点的。如他第一次见了莺莺,竟然毫无顾忌地尾随,使听众感到他过分急色;在孙飞虎兵围普救寺时,他自称有退兵之策,却一定要老夫人亲自向他恳求,才肯将已经施行的秘计说出,似乎有些乘人之危,来寻开心;他跳墙赴约,被莺莺拒绝以后,竟要和红娘“权做夫妻”,又显得非常庸俗;在老夫人听了郑恒的谎言,第二次悔婚之后,他竟然束手无策,乃至于说:“郑公,贤相也,稍蒙见知;我与其子争一妇人,似涉非礼。”这种富于妥协性的话,也构成了和张生基本性格难以调和的冲突。王实甫则将这一些缺点在很大的程度上改正了,因而出现在杂剧中的张生,就具备了更值得人爱重的性格。

虽然剧本中交代了张生乃是尚书之子,但从其生活情况看来,他乃是以一个清贫的书生的身份登场的。他家境虽然贫寒,胸襟却很开阔。作家一上来就让他唱了几支曲子,透露了他风流潇洒的性情和大自然壮丽景色的契合,从而暗示了他是一个有才情,有抱负的文士,虽然他的志业和环境有矛盾,但仍然乐观。在王实甫笔下,张生不是那种被不顺利的环境压得喘不过气来,因而显得委琐局促的人物。

〔仙吕·点绛唇〕游艺中原,脚根无线,如蓬转。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

〔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火萤窗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行路之间,早到蒲津。这黄河有九曲,此正古河内之地,你看好形势也呵!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恰便似弩箭乍离弦。

〔天下乐〕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

——第一本第一折

张生“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9)的抑郁寂寞的心情,在普救寺偶然地遇见了莺莺之后,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他开始由对功名的追求转而为对爱情的追求。不得志的文士所常常具有的关于爱情的遐想,转移了他的目标,使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生命的喜悦,甚至使他不自觉地做出许多可笑的举动,说出许多可笑的言语来。通过“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10)这一段著名的台词,王实甫令人信服地使我们感觉到了张生的诚恳和由于过分诚恳而产生的书呆子气,以及这个青年人富于生命力的浪漫情调。

在杂剧第一本中,王实甫以大量的篇幅刻画了张生的内心活动,特别是他对幸福的幻想。他甚至于想到他和莺莺结婚以后,怎样发落红娘的问题:“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11)在这些描写当中,王实甫展示了张生的温柔、善良和勇于追求幸福的诸性格。

仪容俊俏、性格温柔、才艺精能,虽然显得有些呆气,但从呆气中却显示着对于爱情的至诚和专一的张生,就凭着这些条件,一步一步地赢得了莺莺的好感。这一切,也正是那个时代闺秀理想的丈夫所应当具备的条件。所以莺莺终于唱出了:“往常但见个外人,氲的早嗔;但见个客人,厌的倒褪;从见了那人,兜的便亲。”(12)

张生的品貌,特别是他天真诚实的性格奠定了莺莺钟情于他的基础,而孙飞虎事件的发生和解决则使得他们的关系由于这样一个意外的外在条件,而急速发展。可是,王实甫在这个时候,又给了我们另外一个意外,老夫人悔婚了。这个积世老婆婆过了河,拆了桥,却对张生说要多以金帛相酬,叫他去别拣豪门贵族之女。张生这时堂堂正正地回答道:“既然夫人不与,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则今日便索告辞。”(13)这显然是负气的话,也只是张生这种有些书呆子气的人才想得到的气话。他虽然对老夫人负气,可没有对莺莺负心。他并没有告辞,却是告病了。于是,他终于赢得了红娘的同情,也更多地赢得了莺莺的爱情,终于使自己得到了幸福。

剧本是以张生赴京应考,中了状元,然后回来和莺莺完婚结束的,而他之离开热恋的莺莺去应考,则是由于老夫人的要求(或者说要挟)。这是不是损害了张生性格的完整呢?或者,这位反封建的青年是不是最后又向他所反抗的势力低了头呢?我们认为:似乎可以不必这样来理解。

《西厢记》的主题,毫无疑问地是反封建的,但它却只是从爱情与婚姻的角度来反的,而不是从其他角度,例如从“不士王侯,高尚其志”(14)的角度来反的。当功名富贵与爱情婚姻不可兼得,因而发生矛盾的时候,崔、张两人要的都是后者而不是前者。这个剧本中表现得很鲜明。可是当他们的事已经成为定局的时候,这种情势就有所改变了。他们一方面是为了“都则为一官半职,阻隔得千山万水”(15)而忧愁,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张珙如愚,酬志了三尺龙泉万卷书;莺莺有福,稳请了五花官诰七香车”(16)而欣喜,为了“将相出寒门”(17)而兴奋。我们很难想象,崔、张结婚之后,张珙这个有志气、有才能的青年人,就会,就应当以“左顾孺人,右弄稚子”(18)的生活方式,杜门不出,过上一辈子的隐士生活。老夫人要张生去应考这一情节,主要地还是为了描写这位老太太始终企图维护自己的封建门阀观念。对于张生来说,则去应考,和剧本一开头所写的他堕入情网以前的精神状态,倒是统一的,只是去得太快了一些,因此显得有些被动而已。他会惆怅于“时乖不遂男儿愿”,而中了状元,正授河中府尹,则正是其愿的实现。我们知道,对古代一个堂堂男子建功立业的愿望,是不能简单地将它完全算作封建思想的表现的,因而张生在新的形势之下,接受了老夫人的条件,也就很难算作是向封建力量屈服的表现。

莺莺在元稹的传奇小说中已经是一个很动人的形象。董解元则进了一步,开始将她当作一个贵族家庭的女性觉醒者来描写了。但这位杰出的讲唱文学作家似乎对莺莺这么一个相国小姐的生活还有些地方体会得不够深刻,因而在其所创作的诸宫调中竟然出现了像莺莺第一次看见了张生的简帖后,竟气得用镜台打红娘;以及老夫人第二次悔婚时,她竟私自跑到法聪和尚的房里去找张生,并和张生双双在和尚面前自缢这一类的完全不符合于莺莺身份与性格的细节描写。而王实甫,则摆脱了这些缺点,将莺莺写成了一个虽然出身贵族之家,却体现了人民对于爱情与婚姻问题的愿望的、具有非常完整而优美的个性的少女。

莺莺是以这样一支曲子开始和观众在舞台上见面的:“可正是人值春残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19)作家一上来就告诉了我们这位深闺少女难以名状的苦闷。而张生的偶然出现,则像一道划破黑暗的光芒,使得她的由于封建势力的重重包裹而陷于昏睡状态中的青春和生命惊醒过来,从此她才开始争取作为“人”来生活下去,开始思索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的意义。

王实甫挥洒起自己的生花妙笔,对莺莺的美貌作了震撼人类灵魂的描写。同时,还写了她的多才,多艺,多情,和她从昏睡中苏醒以后对于因袭的重担的抗拒,以及在自己朦胧的追求过程中的苦闷。这一切,都是动人的。然而剧本最动人的地方,还在于写出了她的富于牺牲精神和反抗精神的高尚品质、她的克服自己身上原有弱点的过程。

突然爆发的孙飞虎事件,对于普救寺的一应僧俗人等说来,都是一个严重的考验。它使人们在这个生死关头呈露了平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思想感情。而莺莺,作为一个掠夺的对象,她所受的考验,是更其严酷的。王实甫在非常成功地描摹了莺莺的容貌、才情之类以后,又通过这一事件,将她的灵魂之美向观众和读者作了同样非常成功的呈现。天真的,因而也是勇敢的莺莺,在自己将要遭到这样天外飞来的横祸时,当然非常害怕(不这样是不可能的),但略一镇定之后,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母亲、弟弟、父亲的灵柩、庙宇和全寺几百个人的性命应当如何保全。她连续提出了将自己献与贼人,在自己自尽后将尸体献与贼人,以及谁能退贼的,就嫁与他三条计策。这时候,她是决没有想到张生“有出师表文,吓蛮书信”,能够“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20)的(虽然她对他,在“墙角联吟”之后,已经初步有了好感)。可是,她仍然这么想,并这么说了。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赋予了莺莺的形象以非常崇高的内在意义。

孙飞虎事件以那种方式结束给莺莺和张生带来了意外的欢乐。可是,随着老夫人的赖婚,又给他们带来了意外的烦忧。对于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的价值,经过一番思索,并且经过那场灾祸以后,莺莺更加明白了。如只能为数百人的性命,为母亲和弟弟的安全,而做有意义的牺牲,但决不能让即使是最亲爱的妈妈将自己埋葬在那个封建婚姻的坟墓里。于是,我们看到了,在老夫人赖婚的筵席上,莺莺的反抗。

(末见旦科。)(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末背云:)呀,声息不好了也!(旦云:)呀,俺娘变了卦也!(红云:)这相思又索害也!(旦唱:)

〔雁儿落〕荆棘剌怎动那?死没腾无回豁!措支剌不对答!软兀剌难存坐!

〔得胜令〕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不邓邓点着袄庙火。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

(夫人云:)红娘看热酒,小姐与哥哥把盏者!(旦唱:)

〔甜水令〕我这里粉颈低垂,蛾眉频蹙,芳心无那。俺可甚“相见话偏多”?星眼朦胧,檀口嗟咨,窨不过。这席面儿畅好是乌合。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云:)小生量窄。(旦云:)红娘接了台盏者!

〔折桂令〕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泪眼偷淹,酩子里揾湿香罗。他那里眼倦开软瘫做一垛;我这里手难抬,称不起肩窝。病染沉疴,断然难活。则被你送了人呵,当甚么喽啰。

(夫人云:)再把一盏者!(红递盏了。)(红背与旦云:)姐姐,这烦恼怎生是了!(旦唱:)

〔月上海棠〕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怎奈何?有意诉衷肠,争奈母亲侧坐,成抛躲,咫尺间如间阔。

〔幺篇〕一杯闷酒尊前过,低首无言自摧挫。不堪醉颜酡,却早嫌玻璃盏大。从因我,酒上心来较可。

(夫人云:)红娘送小姐卧房里去者!(旦辞末出科:)(旦云:)俺娘好口不应心也呵!

〔乔牌儿〕老夫人转关儿没定夺,哑谜儿怎猜破;黑阁落甜话儿将人和,请将来着人不快活。

〔江水儿〕佳人自来多命薄,秀才每从来懦。闷杀没头鹅,撇下陪钱货;下场头那答儿发付我!

〔殿前欢〕恰才个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马泪痕多。若不是一封书将半万贼兵破,俺一家怎得存活。他不想结姻缘想甚么?到如今难着莫。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当日成也是您个母亲,今日败也是您个萧何。

〔离亭宴带歇指煞〕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浅淡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太行山般高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俺娘呵,)将颤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缕带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

——第二本第三折

这是以读曲家称为莺莺“掷怀”这个情节为中心的一场戏。在莺莺、张生乃至于红娘都由于老夫人的忽然变卦而落得一场空欢喜的时候,这位相国的小姐竟然将自己高贵尊敬的母亲称为“即即世世老婆婆”,称这个筵席是“乌合”,敢于在抑制不住自己情绪以后,违拗了母亲要她劝酒的命令,将台盏掷给红娘,并且在大段的抒情性的唱词中,埋怨母亲“谎到天来大”,提出“下场头那答儿发付我”的质问。这,必须理解到,也就是这位一向腼腆温柔的闺秀当时所可能提出的最强硬的抗议。

在莺莺遇到张生并对他开始留情以后,她便感到并且气不忿封建礼教对于她的拘管了。她怪红娘,“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当红娘说明这是老夫人的命令以后,她就更加不愉快:“俺娘也没好意思,这些时直恁般提防着人;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管的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21)这些已经在心里萌芽的反抗情绪,如果老夫人不赖婚,便也会淹没掉了。可是,这一对争取婚姻自由的青年的道路并不是那么平坦的。母亲背信弃义的行为,逼使女儿的反抗精神高扬了起来,走上对于封建道德和制度说来是更其叛逆的道路,从而奠定了剧本以下情节的基础。

莺莺要战胜拘管自己的环境,战胜母亲的封建思想,必须以战胜自己的封建思想为其先决条件。因为,莺莺虽然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但由于她从小受了封建家庭道德、风俗的熏陶,便不可避免地,同时也无可奈何地负荷着那种因袭的重担。她向自己提出获得真正幸福的要求的同时,也必然向自己提出另外一个要求,即解脱自己思想中无形的锁链。要战胜环境,是不容易的,而要战胜自己,则更困难。王实甫主要地通过描写莺莺和红娘之间的矛盾及其解决,将莺莺的自我斗争过程,作了非常真实动人的艺术记录。

老夫人的狡诈、莺莺的苦恼和张生的志诚,感动了红娘。这个热肠侠骨的姑娘便设计让莺莺听到张生申诉心事的琴声。莺莺被感动了。她脱口说出了:“我若得些儿闲空,张生呵,怎教你无人处把妾身作诵。”(22)她大胆地教红娘去告诉张生:“好共歹不著你落空。”(23)在听到张生生病以后,她并央求红娘去探望。这一切就使得红娘敢于给张生带回来了简帖。

这个时候,莺莺陷在极端的矛盾中。一方面,她必须取得红娘的帮助,另一方面,又必须在丫鬟面前维持自己小姐的尊严。她认为,只能够在不损害自己尊严的前提下,取得红娘的帮助。因此,最好是红娘虽然帮助了她,却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但就这一点来说,莺莺是倒楣的,红娘是红娘,她既不是《红楼梦》中的傻大姐(她什么也不知道),又不是袭人(她可以对于别人不愿意她知道的事儿,即使知道了,也假装不知道),于是主婢之间展开了一场颇为精彩的暗斗。

伶俐的红娘,凭着她和莺莺相处的经验,是知道莺莺的习性的。所以她将简帖带回以后,只敢将它放在妆盒儿上,而不敢直接交给莺莺。但即使是这样,莺莺仍然觉得是触犯了她的自尊心,她生气了。可是,红娘是不甘示弱的。她在用“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24)这些话回复莺莺以后,竟然进一步以要将简帖拿到老夫人那里去出首为手段,向莺莺反攻。于是在第一个回合的暗斗中,莺莺失败了。

莺莺责备红娘不该带简帖回来,红娘以自己不识字,不知道他写的什么来辩解。红娘不识字这一件事实,莺莺平日并非不知道,但这时却给予了她一点启发,于是她便利用了红娘这个弱点,回了一篇诗,约张生来相会。她以为这一回稳可以瞒过红娘了。可没想到,当红娘将带去的简帖交给莺莺那个有点书呆子气的情人的时候,这位书呆子竟然毫不检点地将这个秘密向红娘公布了。这就使得这位即使原来情愿“做一个缝了口的撮合山”(25)的丫鬟,也不免有些轻微的恼怒:“你看我姐姐,在我行也使这般道儿。”(26)她决定了:“我看她到其间怎的瞒我?”(27)“影儿般不离身”地跟随着莺莺,本来是红娘的职责,也是主婢两人长久就有的生活习惯。红娘既然决定要行看坐守,莺莺就更无法调虎离山。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莺莺赖简那个幽默而尴尬的场面。由于红娘在跟前,她不能不硬着心肠将自己主动约来的情人加以严厉的呵斥,而红娘则当着莺莺的面,顺着莺莺的口,逆着莺莺的心,也将张生痛责一番。昏头转向的张生,有苦说不出口的莺莺和洞悉内情因而不禁暗笑的红娘之间的复杂交错的矛盾在这里构成一幅非常精警的生活图景。显然,在和红娘第二次的暗斗中,莺莺也没有得到胜利。

但莺莺在和红娘斗争中的失败,在实质上,也正是她的胜利。她被红娘战败的过程,也就是摆脱自己所负荷的因袭重担的过程。在红娘善意的反激之下,她性格上的弱点,主要的是根源于封建道德的虚伪性和软弱性,逐步被克服了,因而终于毅然地采取了在当时说来是反对封建婚姻制度的最有效的斗争方式。在红娘的热心帮助之下,和张生自由自主地结合起来。

在“董西厢”中,红娘已经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是崔、张反对封建婚姻斗争的有力援军。但同时,她的形象还显得单薄,不够鲜明。到了王实甫写杂剧时,他才对这个人物进行了最精心的再创造。这个家内女奴隶,可以说,是王实甫最钟爱的人物。他毫不吝惜地在她身上付出了极大的艺术才能,使她成为祖国古典文学中有数的最美的女性典型之一。认识到身份卑微的女奴隶身上蕴藏着巨大的智慧、高尚的道德和非常优美的风度,从而如实地给以艺术的再现,这正反映了王实甫深刻的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想。

在《西厢记》的第一本中,红娘还不是一个十分惹人注目的人物。在张生眼里,她只是“大人家举止端详,全没那半点儿轻狂”(28)“可喜娘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29),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孩子而已。但随着事态的发展,我们就愈益认识了她灵魂的美丽,看出了她的能力和作用。

张生退贼的成功,使得红娘对他发生了好感,莺莺和红娘的情分,也使得她希望他们的婚事成功。但红娘和张生、莺莺终竟属于不同阶级的人物,因而也具有不完全相同的美学观点。她虽然在崔、张两人的欢乐感动了自己时,也说过张生“衣冠济楚庞儿俊,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也留情”(30)的话,但在更多的地方,她却嘲笑了张生的呆气、酸气,她称他为“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31)甚至当面说他是“文魔秀士,风欠酸丁……酸溜溜螫得人牙疼”。(32)因此,在老夫人赖婚以前,红娘仅仅是以同情的态度注视着崔、张恋爱的发展,而不是以积极支持者的身份出现在这一事件中的。

可是,老夫人在赖婚中所表现的虚伪、狡诈,却和红娘固有的强烈正义感发生了难以调和的冲突。虽然她仍然讨厌张生的呆气、酸气,可是也开始更多地欣赏他的专一和志诚;她愈益认识了莺莺的虚伪和软弱,可是这也不排斥对她的痴情和痛苦的透彻了解。于是,红娘便以符合于自己独特个性的方式来干预这一事件,即一方面尽量地支持他们对老夫人的斗争,另一方面则在支持他们的同时也毫不容情地嘲笑他们。因为那些属于上层社会的许多习性,在这位热心快肠、见义勇为而又富于机智的丫鬟看来,实在是非常滑稽可笑的,对于他们对自己的热情支持缺乏认识,她也感到同样的可笑。如在张生要她捎信,说以后要多以金帛酬谢时,她唱道:“哎!你个馋穷酸俫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我莫不图谋你的东西来到此。”“我虽是个婆娘有气志。则说道:‘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恁的呵,颠倒有个寻思。”(33)在莺莺一面要她递简传书,一面又对她拿班做势时,她也唱道:“你用心儿拨雨撩云,我好意儿传书寄简。不肯搜自己狂为,则待要觅别人破绽。受艾焙权时忍这番,畅好是奸。‘张生是兄妹之礼,焉敢如此!’对人前巧语花言;没人处便想张生,背地里愁眉泪眼。”(34)事实上,看到这种深刻、痛快的批评和辛辣的嘲笑,我们也是很难忍住自己的笑声的。

在描写红娘和老夫人的斗争时,作家使她最喜爱的人物的性格,在非常尖锐的局势中,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发展。红娘和莺莺、张生之间,存在着性格的、身份风习的乃至于美学观念的冲突。但在本质上,那一对爱侣是在为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而斗争,红娘则以其全力,任劳任怨地支持着这一斗争,因此,他们之间的矛盾是可以通过互相了解而逐渐化解的。这些矛盾以莺莺、张生用实际行动粉碎了封建礼教所加于他们的枷锁而基本上告一结束。但在拷红那个场面中,斗争的性质却有异于此。它是以老夫人为一方,以红娘等三个青年人为一方的封建势力和反对封建势力的一次激烈搏斗。关于婚姻问题的城市平民的郎才女貌新观点和封建主义的门当户对旧观点的冲突,由于事态的发展而表面化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莺莺和张生。然而,王实甫有意地要使人们更加喜爱他所创造的红娘,在这一紧要关头,他忽然将她调到了战斗的最前列,让大家来加以考验。

(夫人引俫上云:)这几日窃见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比向日不同;莫不做下来了么?(俫云:)前日晚夕,妳妳睡了,我见姐姐和红娘烧香,半晌不回来,我家去睡了。(夫人云:)这桩事都在红娘身上。唤红娘来!(俫唤红科。)(红云:)哥哥唤我怎么?(俫云:)妳妳知道你和姐姐去花园里去,如今要打你哩。(红云:)呀!小姐,你带累我也!小哥哥,你先去,我便来也。(红唤旦科。)(红云:)姐姐,事发了也。老夫人唤我哩,却怎了?(旦云:)好姐姐,遮盖咱!(红云:)娘呵,你做的隐秀者,我道你做下来也。(旦念:)月圆便有阴云蔽,花发须教急雨催。(红唱:)

〔越调·斗鹌鹑〕则着你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你则合带月披星,谁着你停眠整宿?老夫人心数多,情性;使不着我巧语花言,将没做有。

〔紫花儿序〕老夫人猜那穷酸做了新婿,小姐做了娇妻,这小贱人做了牵头。俺小姐这些时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别样的都休,试把你裙带儿拴,纽门儿扣,比着你旧时肥瘦,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

(旦云:)红娘,你到那里小心回话者!(红云:)我到夫人处,必问:“这小贱人!

〔金蕉叶〕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着你迤逗的胡行乱走?”若问着此一节呵,如何诉休?你便索与他个“知情”的犯由。

姐姐,你受责理当,我图甚么来?

〔调笑令〕你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今日个嫩皮肤倒将粗棍抽,(姐姐呵,)俺这通殷勤的着甚来由?

姐姐在这里等着,我过去说过呵,休欢喜;说不过,休烦恼。(红见夫人科。)(夫人云:)小贱人,为甚么不跪下!你知罪么?(红跪云:)红娘不知罪。(夫人云:)你故自口强哩。若实说呵,饶你;若不实说呵,我直打死你这个贱人!谁着你和小姐花园里去来?(红云:)不曾去,谁见来?(夫人云:)欢郎见你去来,尚故自推哩。(打科。)(红云。)夫人休闪了手,且息怒停嗔,听红娘说。

〔鬼三台〕夜坐时停了针绣,共姐姐闲穷究,说张生哥哥病久。咱两个背着夫人,向书房问候。(夫人云:)(问候呵,他说甚么?)(红云:)(他说来,)道“老夫人事已休,将恩变为仇,着小生半途喜变做忧”。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权时落后。”

(夫人云:)他是个女孩儿家,着他落后怎么?(红唱:)

〔秃厮儿〕我则道神针法灸,谁承望燕侣莺俦。他两个经今月余则是一处宿,何须你一一问缘由。

〔圣药王〕他每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夫人云:)这端事都是你个贱人![红云:]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夫人云:]这贱人倒指下我来,怎么是我之过?(红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当日军围普救,夫人所许:退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区区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就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却不当留请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老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亦知老夫人背义而忘恩,岂得为贤哉?红娘不敢自专,乞望夫人台鉴:莫若恕其小过,成就大事,撋之以去其污,岂不为长便乎?

〔麻郎儿〕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

〔幺篇〕世有,便休,罢手,大恩人怎做敌头?起白马将军故友,斩飞虎叛贼草寇。

〔络丝娘〕不争和张解元参辰卯酉,便是与崔相国出乖弄丑。到底干连着自己骨肉,夫人索穷究。

(夫人云:)这小贱人也道得是。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之女。待经官呵,玷辱家门。罢罢!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与了这厮罢。红娘,唤那贱人来!

——第四本第二折

拷红是《西厢记》中最精彩的片段之一。由于历代戏剧家在表演方面的不断加工,它已经成为一个可以独立的短剧。在这短短一场戏中,王实甫通过红娘对老夫人的说理斗争,非常干净利落地描写了红娘的战斗及其胜利的完整过程,从而比以前更进一步的凸显了红娘聪明、大胆、机警、果断、正义的诸性格,歌颂了人民反对封建婚姻的胜利。如果说,在这场戏以前,红娘是以崔、张爱情的支持者的身份出现的,那么,从这时起,她又是以崔、张爱情的捍卫者的身份出现了。

当一向严厉的老夫人发现了那一对爱侣的秘密而向红娘追问时,她不免有些着慌,也不免对莺莺有些埋怨。这,对于这个突然被揭露的秘密缺少精神准备的红娘来说,是完全符合于她真实的心情的。但长期地和老夫人相处的经验,也使她摸清楚了这位主人的思想情况、她的基于家庭颜面而产生的顾忌和基于这种顾忌而形成的外强中干的弱点。侍婢生活所赋予红娘的善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才能,使得她在和老夫人对答时,逐步暴露了老夫人原来企图躲闪的那些弱点。这就使得老夫人愈来愈气短,到了最后,竟然除了全部同意她的意见外,别无办法了。在这里,作家给我们刻画了两个极其明朗的形象:由被动转为主动,愈来愈理直气壮的,是红娘;由主动转为被动,起头虽然气势汹汹,不久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已经碰了墙,非拐弯不可了的,是老夫人。王实甫通过具体的描写,显示了红娘的,也就是新思想、新事物的辉煌胜利。

在郑恒来造谣夺婚的时候,张生进京去了,莺莺,按照她的身份,是不能站出来反对他,揭露他的。在这另一紧要关头,王实甫再一次地打出了红娘这张王牌。

(净云:)与了一个富家,也不枉了,却与了这个穷酸饿醋。偏我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脚,又是亲上做亲,况兼他父命。

(红云:)他倒不如你?噤声!

〔越调·斗鹌鹑〕卖弄你仁者能仁,倚仗你身里出身;至于你官上加官,也不合亲上做亲。又不曾执羔雁邀媒,献币帛问肯。恰洗了尘,便待要过门:枉腌了他金屋银屏,枉污了他锦衾绣裀,

〔紫花儿序〕枉蠢了他梳云掠月,枉羞了他惜玉怜香,枉村了他雨尤云。当日三才始判,两仪初分,乾坤:清者为乾,浊者为坤,人在中间相混。君瑞是君子清贫,郑恒是小人浊民。

……(净云:)……我祖代是相国之门,到不如个白衣、饿夫、穷士!做官的则是做官!(红唱:)

〔委厮儿〕他凭师友君子务本,你倚父兄仗势欺人。齑盐日月不嫌贫。治百姓新民,传闻。

〔圣乐王〕这厮乔议论,有向顺。你道是官人则合做官人,信口喷,不本分。你道穷民到老是穷民,却不道将相出寒门。

……(净云:)兀的那小妮子,眼见得受了招安也。我也不对你说,明日我要娶,我要娶。(红云:)不嫁你,不嫁你!

——第五本第三折

伟大的剧作家王实甫在描写郑恒和红娘斗口的一场戏中,重复地将郑恒的浊富和张生的清贫,郑恒的门第和张生的人才作了对比。这种重复,显然不是艺术上的疏忽而只是思想上的强调。在这个地方,作家很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符合于人民看法的道德观点和美学观念;而通过红娘所说的:“你道穷民到老是穷民,却不道将相出寒门。”又体现了被压迫的人民群众的政治要求。从这个地方也可以看出《西厢记》虽描写过爱情与功名的矛盾,但王实甫在处理这个剧本的时候,却并没有排斥“将相出寒门”这种并不能简单地算作是向封建势力屈膝的想法。这种想法,在张生的思想、感情、行动中本来有所体现,而在郑恒这种出身“相国之门”,一向“倚父兄仗势欺人”的人物出场时,作品中流露的倾向就更其明显了。

现在,可以回过来看一看剧中主要的反面人物崔老夫人。在剧本中,她并不是一位主唱的角色,戏也不多,但通过她本身的活动,在更多的场合是通过莺莺、红娘,甚至于张生的活动,令人处处感到有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她是一个封建婚姻制度的坚决捍卫者,但同时,又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一个精通世故的贵妇人。剧本在描写她的内心冲突、她的性格与其他人物性格的冲突时,都非常精确地反映了这些存在于她身上的阶级和个性的特征。

像普天下绝大多数的母亲一样,老夫人是非常钟爱自己的女儿的;特别是在丈夫已经死去、儿子还没成人的具体环境下,她的确是和莺莺相依为命的。在孙飞虎兵围普救时,她说:“老身年六十岁,不为寿夭。奈孩儿年少,未得从夫,却如之奈何?”(35)这乃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真诚的痛苦声音。它是没有任何虚伪的。可是,正因为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女儿,她的思想感情又早已浸透了封建思想的毒汁,她感到只有将这种毒汁对莺莺的思想感情也加以浸染才算尽了为娘的责任,才算对得起女儿,于是,她的慈爱,就成了一种最可怕的慈爱。

以充满了爱意的心情,诚诚恳恳地进行着坑害女儿的工作,乃是老夫人这个人物特有的悲剧。她的最不令人满意的赖婚这一行为,就是在封建思想支配之下去爱女儿的具体表现。她主观地认为:以崔府的家世门第,她可以并且应当给女儿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公子例如郑恒这样的人做女婿。但突发的事变却使得她面临一种只能在将莺莺送给孙飞虎去做压寨夫人或将莺莺许给任何一位能够退贼的僧俗的情势,她才不得已地答应了这么办。这显然是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权宜之计,是从爱女儿出发的,诚恳的。但时过境迁,她就不能不从新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她衷心地感到张生在门第和财产上绝对不能和郑恒相比,于是,她赖婚了。当然,如剧中所描写的,她这时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莺莺和张生彼此有意,但这一些情况,在她看来,是并不重要的,甚至于不是不“道德”的。于是,她为了女儿的前途,竟不惜悍然地放赖。她明知道这种辜恩负德、背信弃义的行为,就是从她所遵奉的道德标准看来,也有些说不过去,因此不无内疚,所以在张生向她进行质问,并说“则今日便索告辞”之后,她也不能不加以挽留:“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也。红娘扶哥哥去书房中歇息,到明日喒别有话说。”(36)这显然也不是虚伪的。可是,这位老夫人,为了爱自己的女儿,竟不惜不顾自己的脸面,做下这种在一般人看来都说不过去的事情;而女儿呢,却丝毫不感激她,反而骂她是个“即即世世老婆婆”、“口不应心的狠毒娘”(37)这就非常深刻地体现了像老夫人这种死心塌地维护封建婚姻制度的人物的悲剧,从而证明了这种维护的徒劳。

莺莺和张生以实际行动反对了、粉碎了老夫人这种可怕的慈爱,这就使得老夫人陷于一种异常困难的境地。如我们在前引“拷红”这个场面中所看到的,她被红娘用说理斗争的方式打败了。然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红娘是从几个不同的方面来说服她的:折之以理,动之以情,同时,又晓之以利害。而老夫人则只是从其封建思想的角度来赏识红娘的话,她所首先考虑的是“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她所害怕的是经官动府,“玷辱家门”,因而才勉强答应:“与了这厮罢!”作家写到这里,我们就可以恍然大悟:原来老夫人之钟爱莺莺,乃是被统一在她那个维护封建礼教的主导思想之中的。因此,我们也不妨说,她所爱的主要的并不是活生生的莺莺,而是一个自愿紧紧地追随着自己的脚印走进礼教牢狱的女儿。王实甫通过母亲与女儿、主母与婢女之间的剧烈冲突的具体描写,一方面,从婚姻问题上非常真实地揭露了整个封建伦理观念的本质,另一方面,又从同一问题上非常真实地揭露了整个封建思想和制度的虚伪性、顽固性和软弱性。

如果除掉郑恒这个草草上场而又草草下场的人物不算,老夫人便是《西厢记》中唯一的反面人物。尽管在舞台上,她是唯一的,但我们却仍然可以察觉到:整个封建势力都站在她后面在支持着她。她努力地以害女儿方式去爱女儿,而且害得、爱得那么诚恳。这一悲剧形象的出现,就使我们更进一步地认识到,寻根究底,作为反面人物的老夫人的某些行为:固然应当由她自己负责任,但使她也受到毒害的封建思想和制度却应当负更大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