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关汉卿的散曲

中国古典戏剧的唱词，实际上就是诗歌。就这一点来说，杂剧、戏文都可以算是诗剧。正因为这样，许多剧作家同时也就是诗人，他们往往在描写客观现实的剧作之外，还写下一些以自己作为主人公的抒情诗——小令和套数，在这一方面也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就。

关汉卿在散曲史上的地位显然不能和他在戏剧史上的地位相提并论，但其造诣仍然很高。其中关于爱情的歌咏是特别值得我们欣赏的。

伴夜月银筝凤闲，暖东风绣被鸳悭。信沉了鱼，书绝了雁。盼雕鞍万水千山。本利对相思若不还，则告与那能索债愁眉泪眼。

——〔双调·沉醉东风〕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南吕·四块玉〕（〔别情〕）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教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戴石榴花。

——〔双调·大德歌〕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多情多绪小冤家，拖逗得人来憔悴杀。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仙吕·一半儿〕（《题情》）

〔翠裙腰〕晓来雨过山横，水涨汀洲。阑干倚遍空回首，下危楼，一天风物暮伤秋。

〔六么遍〕乍凉时候，西风透。碧梧脱叶，余暑才收。香生凤口，帘垂玉钩。小院深闲清昼，清幽，听声声蝉噪柳梢头。

〔寄生草〕为甚忧？为甚愁？为萧郎一去经今久。玉台宝鉴生尘垢，绿窗冷落闲针。岂知人玉腕钏儿松？岂知人两叶眉儿皱？

〔上京马〕他何处，共谁人携手？小阁银瓶滞歌酒。早忘了咒，不记得低低耨。

〔后庭花煞〕掩袖暗含羞，开樽越酿愁。闷把苔墙画，慵将锦字修。最风流，真真恩爱，等闲分付等闲休！

——〔仙吕·翠裙腰〕

这是一些以女性口吻抒写的恋歌。它们一般都具有通俗、活泼而又深刻的特色。封建社会女性在爱情方面的苦恼、欢愉和她们特有的精神状态，在这些作品中都被体现得很真实。对于妇女爱情生活的内心描写，关汉卿在剧作中是较少涉及的，而这些散曲却使我们认识了他在这方面的无微不至的体会。

前面论及作家生活时节引过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曲，一方面显示了关汉卿的放荡，一方面也显示了他怀才不遇的愤慨和对于那个黑暗时代的消极反抗。在另外许多散曲中，作者还写得更明显一些。

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南吕·四块玉〕（《闲适》）

秋景堪题，红叶满山溪。松径偏宜，黄菊绕东篱。正清樽，斟泼醅；有白衣，劝酒杯。官品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他渊明醉。

——〔双调·碧玉箫〕

塑造过窦娥、谭记儿、赵盼儿等具有强烈斗争精神的女性形象，以及关羽等英雄形象的关汉卿，在另外一些抒情诗中间，又塑造了自己的浪子和隐士形象，这自然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不特存在于关汉卿身上，也存在于其他元代曲家身上。一般地（当然不是无例外地）说，如我们所察觉了的，在元曲中，面向群众的戏曲的主要精神是以积极的现实主义的态度反映人民改变现实的愿望，那么，在和戏曲比较之下，我们也可以察觉，自我抒情的散曲，却往往流露了作家的消极的浪漫主义精神，反映了他们对于现实的失望。这两种相互矛盾的精神，常常是统一在一个作家的身上，而分别地表现在不同样式的作品里。这些具有不同精神作品的同时存在，乃是那个时代的作家，在尖锐的种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中形成的反抗现实和逃避现实这两种思想倾向的深刻矛盾的体现；同时，也是他们的生活的悲剧的反映。认识到这一点，对于理解关汉卿是重要的，对于理解其他元代曲家，也很重要。

世界观中间的消极成分给关汉卿的创作带来的损害还表现在他少数作品所具有的庸俗趣味和轻薄描写上。例如其咏秃指甲的［仙吕·醉扶归］：“十指如枯笋，和袖捧金樽；杀银筝字不真，揉痒天生钝。纵有相思泪痕，索把拳头揾。”在这种无聊的作品中，同样显示了作家的才华。但也不能不惋惜，他的才华被这种无聊的作品浪费了。这类作品，很清楚地是从宋代词人的通俗滑稽词发展来的。可是，我们却无法承认这是一种健康的发展。

关汉卿的戏剧和散曲虽然有其应当指出的缺点，但总的说来，他还是一位戏剧大师和优秀诗人。我们对于他还研究得很不够，但仅就我们所已经认识的部分来说，他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也已经非常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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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么末是杂剧的别名。

(2) 臧晋叔：《元曲选序》之二，载《元曲选》第一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页。

(3) 明贾仲名补《录鬼簿》关汉卿吊词，见马廉《录鬼簿新校注》，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第9页。

(4) 达案：宣扬儒家传统道德、希望通过科举制度显身扬名，正是关汉卿对当时蒙元统治者无视儒家传统道德、停止科举制度导致官场腐败、社会风气败坏极端不满的表现。该剧的思想意识与关汉卿其他剧本的思想倾向，具有内在的一致性。故我认为《陈母教子》的著作权，仍应归属关汉卿。

(5)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9页。

(6) 第二折〔感皇恩〕。

(7) 第三折〔倘秀才〕。

(8) 第三折〔叨叨合〕。

(9) 第二折〔斗蛤蟆〕。

(10) 第二折〔隔尾〕。

(11) 第二折〔普天乐〕。

(12) 第二折。见〔普天乐〕曲后的对白。

(13) 第二折〔十二月〕。

(14) 章，当作璋，引璋犹后来的招弟，是父母没有男孩时给先生的女孩常取的名字。

(15) 第二折。见于首段周舍对宋引章说的威胁性语言。

(16) 第一折〔寄生草〕。

(17) 第一折。赵盼儿说给宋引章听的话。

(18) 第二折〔醋葫芦〕。

(19) 第一折。周舍刚上场时念的“定场诗”。

(20) 第二折。

(21) 第四折〔雁儿落〕。

(22) 第四折〔得腾令〕。

(23) 第三折〔上小楼〕。

(24) 据剧情，黄盖在赤壁战役中牺牲。

(25) 第二折。末尾（鲁云）。

(26) 第四折〔雁儿落〕。

(27) 当作切。

(28) 楔子。

(29) 第一折〔油葫芦〕。

(30) 楔子。

(31) 第二折〔南吕一枝花〕。

(32) 第一折〔混江龙〕。

(33) 第四折。

(34) 第二折。

(35) 臧晋叔：《元曲选·序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页。

(36)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0页。

(37) 臧晋叔：《元曲选·序》，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页。

(38) 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贵显浅》，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