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关汉卿杂剧的特色
从对关汉卿的几类不同性质的杂剧分析中,可见其作品在思想内容与艺术表现方面所具有的鲜明特色,这也是作家个性和艺术修养的表现。
在思想内容方面,最显著的一个特色是爱憎感情强烈,歌颂什么,批判什么,态度极其明朗。
关汉卿特别同情乃至热爱那些受压迫最深、反抗性也最强的妇女。在《窦娥冤》中,作者以满腔激情,颂扬窦娥正直善良的优秀品质和坚强不屈的反抗精神,描写她那种正气凛然,不畏强暴和舍己救人的品格,极为感人;写她那种至死不屈、斗争到底和死后还要复仇的精神,更是感天动地。在《救风尘》中,作者以自己的艺术天才,塑造了身份低贱而仪表和灵魂都非常优美的妓女赵盼儿的形象,以明朗欢快的感情,赞美她与邪恶势力斗争的勇气和智慧。《望江亭》中的谭记儿,为保卫自己和丈夫的幸福生活,而敢于冒险深入虎穴诱敌上钩,戏弄权豪势要杨衙内于股掌之上,以出奇的智慧剥夺了特权人物作恶的手段。《调风月》中那个“身虽下贱,心比天高”的婢女燕燕,以自己泼辣机智的斗争,争取到合法的地位,在当时也应算是一种胜利。还有《蝴蝶梦》中的王母,为了替丈夫报仇,跟她的三个儿子一起,打死了权豪势要葛彪,并在公堂上以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精神,竭力营救前娘的两个儿子。这些具有优秀品质和反抗精神的妇女,都是关汉卿热情歌颂的对象。这些被压迫的妇女,由于敢于反抗,敢于斗争,最后终于战胜了各种黑暗势力。
关汉卿在作品中对权豪势要、滥官污吏、流氓恶棍的罪恶,予以无情的揭露和鞭挞。作者对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统治者和社会上的各种黑恶势力,非常憎恨,因此他以讽刺艺术的手法,勾画出他们各种类型的既可憎又可笑的丑恶嘴脸。鲁斋郎、杨衙内、葛彪都是当时权势最大、气焰最嚣张的贵族,他们杀人不偿命,奸淫掳掠,罪恶罄竹难书。尽管他们貌似强大,但是其本质却是虚弱、愚蠢的。鲁斋郎被包公改名处斩,杨衙内被聪明机灵的谭记儿夺走了势剑金牌,只好求饶认输,葛彪被王氏母子复仇打死了。他们都以可耻的失败下场。此外,像滥官污吏桃杌、流氓恶棍张驴儿、周舍,也都受到应有的制裁。
对古代英雄人物的歌颂和对软弱妥协乃至变节投降行为的批判,也是关汉卿剧作中很突出的思想倾向。作者对那些为开创和保卫“汉家基业”而斗争的英雄汉高祖、汉光武、刘备、关羽、张飞等人物,特别崇敬,歌颂他们藐视困难、“敢勇当先”的英雄行为。这是作者处于异族统治时代,爱国主义思想感情的特殊表现,是激励人民反抗精神的正面教育。批评像蔡婆婆这样妥协软弱的人,尽管她并非反面人物。特别是张珪这样愿当奴才而又当不稳的人,则是一种反面教育,人们会得到启示:在强暴的敌人面前,采取妥协投降的屈节态度,不但不能幸免于敌人的践踏,反而招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惨下场。
与高度的思想性相一致,关汉卿的杂剧,在艺术上也取得卓越的成就。首先,他具有非凡的塑造各式各样艺术典型的才能,剧中的主要人物,个个栩栩如生、性格鲜明;即便像赛卢医、窦天章、安秀实、周仓等次要人物,也大多活灵活现。每类典型人物,似乎有些相似,但又各具个性差异。例如权豪势要的典型,鲁斋郎是个明抢明夺、无法无天、骄横毕露的恶棍;杨衙内则是阴险毒辣、妄自尊大、色迷心窍的糊涂虫;葛彪则是凶狠愚蠢、欺软怕硬、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赵盼儿和谭记儿在与对手的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机智勇敢,颇为相似,但由于身份和生活环境的不同,她们的个性也显然很不相同。赵盼儿是个妓女,风尘中的辛酸苦涩都尝透了,女性的温顺柔情已经被冷酷的生活消磨殆尽,对现实的婚姻问题不抱任何幻想,而具有一种侠义泼辣的性格,帮人干事“一不做二不休”,放手痛快。谭记儿是个再嫁之妇,深知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对丈夫温柔体贴,特别是在确信丈夫对自己的忠诚后,她义无反顾地化装成献鱼的渔妇深入敌巢作冒险行动;这既是对自己智谋的自信,掌握杨衙内好色忘命的性格特点,也是由于捍卫切身的幸福,不得已而为之的。关汉卿善于在人物的复杂关系和尖锐矛盾中刻画人物的性格,这是他塑造的人物形象格外鲜明生动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在语言的性格化、戏剧语言的创造方面,关汉卿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关汉卿的杂剧,体现了杂剧语言本色、当行的特点。所谓“本色”,就是戏曲语言应如同人民日常用语那样新鲜活泼,是有生命力的语言。他剧本中的人物形象,那样血肉丰满,个性突出,固然与他丰富的生活经验、对所描写的人物有细致深刻的了解密切相关,但是在艺术创作中把人物生动地表现出来,则需借助作家的语言技巧。作为舞台艺术的戏剧,主要是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来显示性格,全部戏剧冲突也都借助人物的唱词和宾白表现出来。所以人物的语言,不但要求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还应当朴素自然、准确生动而又富于音乐美,让观众听得明白而又有艺术的美感。关汉卿杂剧语言的成功,就在于不避俚俗,自然、真切、质朴,不假雕饰。各种类型的典型人物,无论是唱词或说白,都适合人物的身份和地位、场合,往往一出场,一开口,就让人摸到他的性格特征,即所谓语言的“当行”。诚如臧晋叔所云:“总之曲有名家,有行家。名家者出入乐府,文彩烂然,在淹通闳博之士,皆优为之。行家者,随所妆演,无不摹拟曲尽,宛若身当其处,而几忘其事之乌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羡者色飞,是惟剧优孟衣冠,然后可与于此。故称曲上乘,首曰当行。”(35)关汉卿杂剧语言之妙,即在于“当行”。例如窦娥独抒愁怀的几支曲辞,就表现出一个妙龄寡妇特有的苦闷情绪和善良柔顺的性格。再如该剧第二折窦娥唱的〔斗蛤蟆〕一曲:
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傍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悔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凄惶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真是明白如话,正如王国维所说:“此一曲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36)在有严格曲律限制的唱词中,能臻此境界,实为不易。语言本色,并非卑俗粗糙,而是经过锤炼的清新自然的文学语言,看似信笔写来,实乃炉火纯青,意境高远,“妙在不工而工”(37),本色也不等于浅易,而是善于把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予以提炼,成为诗剧语言,既本色自然,又具诗意之美。故李渔云:“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词皆觉过于浅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浅,非借浅以文其不深也。”(38)
关汉卿不但善于提炼当时群众的口语,使剧中的曲白显得生动泼辣,并善于继承古典诗词中还有生命力的文学语言,与日常生活中的口语融化在一起,使曲辞兼有遒劲简炼、自然流畅之美。例如前面所引《单刀会》关羽在长江中流唱的〔新水令〕、〔驻马听〕等曲辞,抒发关羽轻舟简从、单刀赴会的英雄豪气,他联想当年联吴抗曹,以少胜多的壮举,一方统帅周瑜、忠勇可嘉的黄盖,俱已作古,于豪迈中显其苍凉,“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真是扣人心弦的生花妙笔,英雄形象恍然如在眼前,龙争虎斗的历史是用英雄的鲜血写成的。
再次,作为元人杂剧的主要奠基人,关汉卿在杂剧艺术方面作出了榜样性、范例性的贡献,即剧本结构严谨紧凑,故事完整而无枝蔓,一本四套曲子或加一楔子,科、白亦极精炼,有的剧本甚至只留下曲辞,固然是重唱辞而轻宾白的缘故,也给演员留有充分发挥才艺的余地。从戏剧冲突的产生、矛盾的展开直至达到高潮,最后矛盾解决,各个剧本能因势因情而异,紧凑而自然,富于悬念,匠心独具,往往能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例如《窦娥冤》、《救风尘》、《望江亭》、《鲁斋郎》、《单刀会》的结构,就都具此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