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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1.4.9.1 一 鲁迅杂文的重大意义

一 鲁迅杂文的重大意义

鲁迅在他的一生中,特别是后期思想最成熟的年月里,倾注了他的大部分生命与心血于杂文创作中。事实上,鲁迅的名字是与杂文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但引起最大争议的,也是鲁迅的杂文。从鲁迅生前,直到现在,对杂文,特别是鲁迅杂文的否定与嘲讽,就从未停止过。尽管人们无数次地宣布:鲁迅的杂文时代已经过去,尽管鲁迅自己也一再表示希望他的攻击时弊的杂文“与时弊同时灭亡”,但一个无情的事实却是,鲁迅的杂文始终为一切关心与思考社会、历史、思想、文化、人生、人性……问题的中国人(中国青年)所钟爱,鲁迅的杂文任何时候都是中国现实中活生生的“存在”,对正在进行(发展)的中国思想、文化(包括文学)发生作用,对现实的中国人心产生影响。它可以不断地重新发表,仍然给读者以仿佛针对当前的现实而写的感觉;它能够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每读一次,都会有新的感受,新的发现,常读而常新。对以上似乎矛盾的阅读现象的进一步思考,可以发现鲁迅杂文的如下意义。

第一,作为一种报刊文体,杂文与现代传播有着血肉般的联系;人们说起杂文,特别是鲁迅的杂文,总是要联想到“五四”时期的《新青年》、《语丝》、《莽原》、《京报副刊》、《晨报副刊》,30年代的《萌芽》、《太白》、《文学》,《申报·自由谈》等等,这大概不是偶然的。在这个意义上,杂文是富于现代性的文体;或者说,它是现代作家(知识分子)通过现代传播媒介与他所处的时代、中国(以及世界)的社会、思想、文化现实发生有机联系的一个重要、有效的方式。鲁迅正是通过杂文这种形式,自由地伸入现代生活的各个领域,迅速地接纳、反映瞬息万变的时代信息,做出政治的、社会历史的、伦理道德的、审美的评价与判断,并及时地得到生活的回响与社会的反馈。随着现代传播对人的现代生活的日益深刻的影响,杂文(包括鲁迅的杂文)也就真正深入到现代生活中,并成为其中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样的作用与价值是其他非报刊文体所不可能具有的。正因为杂文与“现在时(正在进行时)”的生活有着如此密切的互动关系(用鲁迅的说法,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它也就能够成为一个时代的忠实的记录。鲁迅对此有着相当的自觉与自信;他说:“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1〕,“‘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里了”〔2〕。鲁迅曾经“想到可以择历来极其特别,而其实是代表这中国人性质之一种的人物,作一部中国的‘人史’”〔3〕;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鲁迅的杂文不仅是现代中国社会、政治、历史、法律、宗教、哲学、道德、文学、艺术,乃至经济、军事……的“百科全书”,而且以其对中国现代国民的文化心理、行为准则、价值取向,以及民性、民情、民俗、民魂的真实、生动而深刻的描绘,成为一部活的现代中国人的“人史”。人们说,要了解中国的特别国情,就要了解创造这特别国情的中国人;而要了解中国人,莫过于细心阅读鲁迅杂文这一文献:这是有道理的。

第二,鲁迅曾这样说:“我们试去查一通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的确,总不能发现一种叫做杂文的东西”;但他又说:“我知道中国的这几年的杂文作者,他的作文,却没有一个想到‘文学概论’的规定,或者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的,他以为非这样写不可,他就这样写。”〔4〕这就是说,杂文是一个未经规范化的文体,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种无体之文。“无体”固然会给它的学习、推广、再生产造成困难,却同时提供了特别大的自由创造的空间。“以为非这样写不可,就这样写”,一切出于内心自由欲念的驱动,最方便地表达自己。可以说,正是杂文这种“无体的自由体式”使鲁迅天马行空的思想艺术,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我们看到鲁迅是那样自由地飞翔于杂文这块广阔的天地里,进行着既是现实的,又是超越性的思考,无忌地出入于文学、历史、地理、哲学、心理、民俗、人类学、政治学、文化学,以至自然科学……等各门学科,无拘地表现自己的大愤怒,大憎恶,大轻蔑与大欢喜,将各种艺术形式——诗的、戏剧的、小说的、散文的、绘画的,以至音乐的……熔为一炉。鲁迅正是利用杂文的形式,发挥他不拘一格的创造力与想像力,进行他的文体试验;在这个意义上,“杂文”又确实是具有某种先锋性的。这是鲁迅终于找到的最足以发挥他的创造天才的,也可以说是最适合于他的文体。正因为如此,鲁迅的杂文,就具有了某种不可重复性。鲁迅杂文的这种“个人性”其实倒是体现了“文学的现代性”的基本特征的,从而具有某种典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