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舍予』

『舍予』

一个小黑象,没有象牙,胖胖的,圆圆的,挺可爱,放在我的面前。这是我半个月前得到的一件宝贝。

半个月前,在香港举办的老舍专题学术讨论会上,当我做了发言之后,按学术讨论会的惯例,开始进行提问和讨论。这时站起来一位中年男子,讲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他说:

“我并不想提问,只想借用三两分钟,给大家看一样东西。”

他从提包中掏出一个小东西,黑而亮,托在手掌上,大概有拳头那么大。

“这是1956年老舍先生由印度带回来的,是一个乌木小象。当年老舍先生去印度参加亚非作家会议,回国后,把它送给了我的父亲,北京的一位老画家,惠孝同。它便成了我们惠家的家宝。那个时候,小象还有象牙,可能是真象牙做的,白亮而坚硬,各有一寸多长。后来,红卫兵抄家时,说这是‘四旧’,不让保存,把两支象牙全敲掉了。他们走后,我们把小象从地上拾起来,发现除了象牙之外,其余部分还都是完好的,便把它藏在外人不易发现的地方,一直藏到‘四人帮’倒台之后才重见天日,而且由父亲作为传家宝转到了我的手里。前几年,我迁居香港时,把它也带了来,因为这是我最可珍贵的财产。听说北京将要建立‘老舍故居’纪念馆,我和我的妻子决定,把它回赠给‘老舍故居’,还回到老舍先生住过的房里去。我觉得,这只小象的遭遇本身,固然是有象征性的小故事,更有纪念意义的是,小象能体现老舍先生的为人。他是一个心地善良、愿意和朋友分享一切的人。”

经过一番推让,最后,还是由我把这个可爱的小象带回了北京。算起来,它经南而北地飞了近一万公里。我向惠伊深夫妇郑重声明,回到北京以后,我将给他们夫妇寄一张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正式收据来。

小黑象站在我的面前。看着它,我又想起了一串别的事,都是父亲“愿意和朋友分享一切”的故事。

我想起了,在小黑象回归之前,我曾在父亲一本残存的日记本中,见过一张分配礼品的清单。那是1954年11月29日的老舍日记。写于和周扬、丁玲一起参加全苏第二次作家代表大会回国之后的第二天。

清单上写道:

手巾 送白尘(附纪念章)

徐琮

任只

克家

伯青

征庸

纪念章 孙福昭

石鸽 马连良

画册 聂景凡

围巾 小立等各一条

小皮夹 刘均立

看来,每次出国访问之后,除所得赠物归公之外,把所买的小物品分赠给朋友,已成父亲的习惯。这份清单早于小黑象两年,可见,已是回回如此了。

这些礼物都是些轻如鹅毛的东西,和如今流行的时髦物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可是区别也就在这里:在老舍先生那儿,除了这些之外,再无其他的大件,而且,他并不留给自己,基本上全给了别人,对自己的孩子也并不优待,全是一视同仁。对朋友们老舍奉行的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时髦货或许价值千金,却于他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清单总共提到十三四个人,代表面却相当广,这也是很有趣的一点。这里有剧作家、记者、秘书、诗人、编辑、画家、表演艺术家、孩子、机关干部等等,并不一定都是熟人和老友。想这个名单的时候,他大概很动了一番脑筋,它说明:清单起草者惦记着许许多多的人,仿佛蜻蜓点水,点到之处,面积总加起来虽甚寥寥,但点的范围却很广,是整个的湖。感情的湖。

解放后,父亲先后7次出国访问,带来的各式各样小礼物足有上百件,其中绝大部分给了朋友们。它们中的多数可能已经毁于“文革”,因为我听见不少老朋友无限惋惜地提到父亲赠给他们的外国小烟碟、小木偶、小玻璃盘已毁于红卫兵之手。小黑象是第一个大难不死者,它带着创伤又回来了。但我坚信,一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小黑象”,它们被当作家宝保存着,或传到后人手中,在相当广阔的土地上收藏着。我同样坚信,每一件收藏在朋友手中的礼物,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会是感人并令人难忘的。

事实上,我已经发现了第二个“小黑象”。有一天臧克家的大女儿告诉我,她手里就还有一个父亲送给她的日本万花筒,而同期送给她父亲的礼物却已被毁。她记得,万花筒当初送来时,包装纸上特意写着“送给大姑娘”。如今,“大姑娘”的“大姑娘”都到了玩万花筒的时候,无奈,“大姑娘”偏偏不准小“大姑娘”乱动,因为那是一件宝。

早在抗战时期,父亲就有一个特别的爱好。他喜欢把“多余”的东西都送给朋友。这些东西包括毛毯、大衣,甚至脸盆、毛巾等等。其实他本人并不富有。他由济南出走的时候,随身只带了一个小皮箱,里面有一件棉袍,一件夹袍和一件皮袍。钱则只带了50元。这些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他不断地将“多余”的东西给了别人。

遇到没有住处的年轻朋友,他会把自己的床让出来,自己上老朋友家忍几宿,遇到没有固定收入的年轻朋友,他会先擂过去五块钱,说:“拿着吧,我知道你正需要它。”然后再千方百计地给找个合适的工作,得些进项。临别的时候,看见对方没有行李,还会把自己的毛毯强塞过去,说:“这是多余的,你拿了去,反正我也用不着。”

他觉得,国家有难,大敌当前,大家都是难兄难弟,不应再分彼此。我有的,你需要,你便拿了去。这一切,他都做得极其自然,仿佛是天生合理的。没有国,岂有小我,不是吗?您说。

父亲常常外出,寄来的稿费通知单放桌上,常被朋友们取了去打“牙祭”。等他回来,只需跟他说一声“进了肚”,他一笑了之。就是先斩后奏的,他也并不追究。他说:“我写的东西稍多一点,应该应该,用不着跟我客气!”

偏偏有个别不求上进者,以为他老实可欺,竟把他的衣帽都拿了去。老舍马上追到门外,抢回衣帽,拍拍对方的肩膀:“唉,教我说你什么好啊!”他瞧不上这种人,不愿让他们白占便宜。

父亲抽的香烟此时已经由“骆驼”到“华福”到“华丽”,而最后到了“长刀”,而劣如“长刀”的也卖100元一包了,真到了被迫戒烟的时候。可是,没有烟,他写不出文章来。茶也到了喝不起的地步,30元一两的香片不但不香,而且有一股咸味。他纳闷:为什么不把咸蛋的皮泡泡来喝,而单去买咸茶呢?他是地道的中国人,咖啡、可可、汽水、啤酒,皆非所爱,而独喜茶。没了茶,莫若爽爽快快死了倒也干脆。这就是当他把“多余”的毛毯、大衣、毛衣、毛裤,乃至脸盆、毛巾都给了别人的时候,他自己的实际生活水平。

他的幽默往往是自嘲的,譬如,他说他常常给朋友的孩子送一包铁蚕豆去,而厚着脸皮骗一顿饭吃。在多数情况下,有了稿费,他会买点肉菜,说不上丰盛,但有足够的蛋白质和脂肪,名为一块儿喝酒,实际上给数月不知肉味的穷朋友增加一点油水,所以打心眼儿里表示感谢的倒往往是他。

碰到为国捐献的时候,跑在最前面的往往是他。1941年末,他已经患了贫血症,整天头昏。由他领导的“文协”发起了一个卖字画献金运动,为抗日前线的将士募捐慰问金。“文协”在《新蜀报》营业部贴出告示:“文协出纸,作家出力,请诸公出钱。”父亲身体力行,又出力又出钱。他带头购买了李可染的《耕牛图》等画幅。他自己的字不断有人来购买或预订。他的好友、大鼓名手“山药蛋”先生专门定购了老舍册页四幅,每幅5元。大中华公司定购了12幅条幅,指明要由郭沫若和老舍分别执笔。18天之内,总共卖出作家手迹119件,包括40人的墨迹,其中以郭沫若和老舍卖出的最多。那些天,只见他专心写字,越写越昏,越昏越写不好,越写不好越着急,越着急越晕。他说:“人家瞧得起咱,肯捧场,咱绝不能马虎,总得对得起人!”这次献金活动共得3000元,全都献给了前线,到1944年,老舍骄傲地宣布:作家虽处在贫困中,却已卖稿献金五六万元之多。

与此类似的是,1951年全国文联号召文艺界献稿费、上演税、出版税,捐献一架飞机支援“抗美援朝”。老舍积极响应,捐出了《方珍珠》和《龙须沟》的上演税八百万元(旧币)。

为了改善作家的生活待遇,抗战时老舍领导“文协”发起过“斗米千字”运动、发起过保障作家权益、提高稿费版税的运动、发起过救济贫病作家和“救救剧作家”的运动。父亲曾经多方写信征集资金,多次发表文章和讲话,大声疾呼,并亲自担任专门委员会的主要领导人和主要组织者。许多作家得到过他亲自送上家门来的救济金和药品,得到过他带来的“救命丸”——维生素丸。1946年他到美国之后,还积极在美国募捐资金,寄回国内,帮助国内的作家。

从事这类带有救济性的募捐和赈济工作,对老舍先生来说,并不生疏。在他年轻的时候,在宗教的影响下,他曾经一度非常热衷此道,以为是救民之道。他当过贫儿学校的主任,当过地方服务团的干事。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字”——舍予,取其舍己、舍我的意思。他曾说要负起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打碎不合理不公平的旧世界,一个是建设人人平等幸福美满的新世界,为此不惜献出自己的一切。到了英国之后,随着他的成熟,他不止一次地批判了自己早年的天真,他说,这种对穷人的救济只不过是延长了受苦人的受难期,是无济于事的。他的结论是:旧社会制度从根儿上就出了毛病,需要根本地铲除。这些早年活动给他的人生观打上了很深的烙印,给了他一颗善良的心,一颗同情的心,还给了他许多工作经验和组织经验。人们在中年老舍为改善作家待遇和救济贫病作家所从事的工作中,确实看见了一颗始终如一的热情的慈善心。为了公众的事,为了别人活得更好,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十分力气,绝不含糊。任劳任怨、忍辱负重便成了他的突出的作风。

嫉恶如仇的激愤,和爱贫从善的热情,始终是老舍性格中的不可分割的两大特点。

经过周恩来总理的批准,他担任了全国救济总会的理事和中国红十字总会的理事。每逢这两个组织开理事会,不管多忙,他一定拄着手杖前去参加,并积极地提许多建议。

难怪,当他听说北京市政府要为穷人集中居住的南城修整臭沟的消息,立刻决定创作话剧《龙须沟》。他热情洋溢地歌颂这件事,亲自去臭沟两岸体验生活,去考察工程进度,去找老太太小媳妇聊天,去和民警、修沟工人座谈。政府优先为穷人修臭沟造马路这件事仿佛成了老舍50年来的最大理想,他激动、他兴奋、他快活,这些激情化作了一个创作上的大丰收,《龙须沟》取得了巨大成功。

这是心的合拍,这是大半生追求的实现,这是理想和现实的融通,仿佛是换了人间。老舍如鱼得水,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新政府、这个新社会。他的创作欲望空前高涨,他的第二个创作黄金时代到来了。

一高兴不要紧,他开始更起劲地赠送“多余”的东西,仿佛那是一种分享喜悦的表示。

老舍先生买了一所小房,纯属私人财产,为的是写作环境安静。当他知道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一时找不到会址办公时,他便在理事会上郑重其事地声明:“我有一所小房,我家人口少,住着有宽裕,先上我家去吧。”后来,当他了解曹禺住的地方比较嘈杂,他又向曹禺建议:“干脆搬来合住,我那儿安静。”

解放初,穿西服的人很少。老舍先生刚由美国回来,在正式场合多半都穿西服。有一天他去开一个大会,回家之后说:“今天就是我一个人穿西服,拄手杖,有一个诗人老盯着我的鞋看,大概奇怪鞋尖干吗这么尖!其实我这也是一种节约,放着现成的旧衣裳不穿,再去做新的,不也是一种浪费?”那时碰见第二个穿西装的,他必引以为同伙,想方设法要把这位同伙拉到家里来。果然,拉来了一位。他就是任国家出版总署版本图书馆馆长的孙伏园先生。伏园先生矮而胖,留一把列宁式的胡子,永远笑眯眯,是个对中国现代文学贡献极大而异常谦虚的人。伏园先生来访时穿西装,配上他的漂亮胡子,风度极佳。看他一进门,父亲的眼睛就发了亮。聊到兴高采烈时,父亲说:“等一等,我拿点东西你挑!”只见他由自己的卧室里提着一大把领带出来,硬要伏园先生任意挑选几条。伏园先生哈哈大笑,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父亲执意不肯,挑了三条自认为最好看的:“包上,包上,包上!”

老舍先生平常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小瓶小罐,不求其古,只求其有趣,哪怕有裂纹,只要上面的一两朵小花绘得极其雅致,就买下来,当然,这些并不值多少钱。这些小瓶小罐便成了他送人的礼品,凡是乔迁新居的,结婚的,过生日的,还有外国朋友来访,便随时拿出来。他还解释说:“在古玩鉴赏家眼里,不屑一顾,可是合我的意,您看,这红釉子,多么美!还有这一笔,不俗,像大写意,信笔一抹,多么自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专家,说我这儿的瓷瓶罐全应该扔掉,一钱不值。我没有听他那一套,照旧全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别的我不管,看着好看就成啦,对不对?”

一位叫施奈德的外国汉学家在老舍诞辰80周年的时候写过一篇回忆老舍的文章,说他有一个中国古瓷碗,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是老舍在北京送给他的。带回国之后,始终放在客厅里最明显的地方,供人欣赏。最近施奈德的一位朋友告诉我:施奈德已于3年前去世,他留有遗言,他的藏书全捐给图书馆,唯独这只瓷碗由施奈德夫人保管,是传家的宝贝。

文艺界的许多人都能清楚地记得,在什么情况下得到过老舍送来的什么礼物。女作家曹菲亚得到的是一个扇面,作家邓友梅得到的是一张松小梦的画,是为祝贺友梅迁居新房,老舍还在画上写了几个字:“松年字小梦,为宦山东,以书画名。老舍。”松、邓二人都是“老山东”,所以,老舍特意作了这种选择。作家冯至得到的是一张齐白石画的葫芦和叫“红娘子”的瓢虫,这是老舍专门为冯至向齐老人求的。作家玛拉沁夫得到的是一只鼻烟壶,老舍指着鼻烟壶上的画说:“你看,这鼻烟壶上有两匹骆驼,大概是由你们蒙古草原上拉来的,还是你把它们牵回去吧!”作家楼适夷得到的是一本画册,编辑萧伯青得到的是十二张一套的星座画片。在抗战时,伯青先生曾向老舍讲解过天空中的星座,这事伯青先生自己早已忘记,1949年底老舍由美国回来,伯青先生到北京饭店去看他,临别,老舍把他叫住,“请等一等,我有一件东西要送你。”说着由箱子里掏出这套画片。还有许多人得到的是老舍的墨迹和诗作,有记载可查的,仅解放后总数不下半百,其中以嵌名诗为最多,都是老舍自己的作品。

早年,老舍喜欢送自己的作品给朋友。晚年,则不多见。相反,每写一个剧本,他都仔细地写一个总结,总是把自己的不足之处客观地剖析给大家看。这也是一种礼物吧,一种更难得更有价值的礼物。著名的日本汉学家伊藤敬一教授曾经说过一个很别致的见解:“老舍先生是一个罕见的严于律己的作家,他总是在说自己的不足、缺点和失败。知道老舍先生的这个特点之后,在老舍研究中就应该格外小心,切莫犯以老舍自己的话打倒老舍的错误。”这倒是一番体贴入微的讲话,看来,他对老舍剖析自己的话是深刻理解的,起码是很珍惜的,真像对待不可多得的礼物一样。

老舍先生的待人方式是格外令人怀念、敬仰。他的忠厚爱人的态度,他的“舍予”精神,他待人生动活泼的方式方法,曾经感动过许多人,鼓励过许多人。

小黑象,它瞪着一对小圆眼睛,仿佛顽皮而神秘地说:我又回来啦!回老家啦!回到我的老主人家啦!

“老主人已经不在了。他悲伤了,他绝望了,他走完了舍我的路。”我说。

“不,他没死。”小黑象说,我们大声地喊他吧:

“舍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