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
老舍先生说过:他好静,不好动,不大爱外出。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他去过的地方真多啊。
多到了这种程度,以至旅游可以算他的经历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他到过英国、爱尔兰、法国、德国、意大利、瑞士、新加坡、美国、加拿大、苏联、捷克、朝鲜、印度、日本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在国外住过10年。
在国内,他到过25个省、直辖市和民族自治区,除了西藏、贵州、黑龙江、吉林、台湾之外,他全去过。
有的作家,不管做过什么事,都要写成文章,不像写日记,只是给自己看。老舍是属于爱写文章的。他的日记极其简单,往往只有干巴巴的几个字。老舍的文章则不同,一是写得很详细,二是生动活泼,读起来很有味道。他的这类文章缘事而发,信笔写来,毫不费力,内容包罗万象,几乎达到每事必录的程度。割盲肠,他来一篇《割盲肠记》;看画展,他来一篇《观画记》;念小说,他来一篇《读书记》;开会,他来一篇《记某某会》……把老舍的这类文章整理出来,按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排列一下,就是一部相当不错的自传。
老舍的游踪,我们不难从他的文章中找到。除了欧洲大陆诸国之旅和美国、加拿大之旅以外,全有老舍自己写的诗文记载。
老舍旅游,与众不同,不爱看古迹。这倒是对传统的背叛。他有道理。
在他看来,祖国的许多名山大川过去尽被三种人占据着:皇帝、显贵和帮闲文人,故而留下的只是他们的遗迹,好像这些山河都是他们口袋里的小玩艺。至于山里的穷汉,溪旁的饿民,全然无人理睬。
老舍欣赏冯玉祥在泰山的做法。冯玉祥先生心中另有一座泰山,老百姓的泰山,穷的泰山,苦的泰山。为了让大家铭记这一点,他请了大画家赵望云把泰山居民的现实生活画出来,刻在48块青刚石板上。冯先生还为每一幅石刻写了“丘八诗”,并工工整整写出来,齐刻出来,放在泰山专门的陈列馆中供乡民和游人参观。这些“泰山石刻”后来毁于日本人之手。幸亏拓片被保留了下来。拓片于1938年在武汉出版,老舍为这本诗画写了序。他说从这些可贵的拓片里,我们看见了目前战事中老百姓流离失所的原因。国家的衰弱,根于民力的单薄。得民者昌,失民者亡。
他爱看的是风景。
由他的切身体验中,他得出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风景,好的地方,虽无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迹,大可以不去。”
古迹,根据老舍的经验,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著名的青城山上有一口鸳鸯井,是个古迹,也不过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圆,一干一湿,看不看它,毫无关系。麻姑池和洗心池也都是古迹,不过是两小池浊水而已;青城之所以值得一游,全在于它是一座好山,即使它无一古迹,无一大寺,还是值得一游的。据老舍看,青城山妙在一个“青”上。它不是深绿,也不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是淡绿,是全山的绿,是竹叶和楠叶的嫩绿。当你处在这个青色之中时,你便感到一种恬静,一种说不出的、也无须说出的舒适。
使老舍记住一辈子的,全是这种天然的美色。
譬如,他看见英国朋友时,往往很感慨地对他说:“我老记得伦敦的绿草地,真绿啊,多想再看看!”
老舍有一方闲章,上面刻了七个字:一生爱好是天然。
这是他的座右铭。
老舍的这个爱好,对他的文学创作极有好处。他是个描写风景的能手。他的秘诀不是词藻华丽,而是那点情,像青城山的那个“青”,还有把风景、气候、地理背景和人物及故事融成一体的那点不可分割的联系。有了这种联系,风也好,雨也好,山也好,水也好,全是活的,立体的,它们会笑,会流眼泪,会说话。
朱自清先生最早注意到老舍的这个特点,他说,“写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好戏,差不多都好。”朱自清引录了一段老舍的《赵子曰》中的湖光景色的描写之后,写道,“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诗。”
在这“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那娇嫩刚变好的小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儿上一点一点,好像北京是一首诗,它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
只有在古老城墙下静静地坐过的人,头上是城墙砖缝里挤出来的歪歪拧拧的小枣树,面前是金黄色的蒲棒儿,透过蒲叶和柳条,能看见小鱼儿和小野鸭在湖中玩,才能写出这样处处有诗的句子。
老舍就这样坐过,在北京的积水潭,在那里,他可以安静地坐上一天,心中无所求,无所牵挂,像婴儿躺在摇篮里。
老舍对北京的风的描写是惊心动魄的。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中,在他中期的几部代表作中,如《骆驼祥子》和《四世同堂》,在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正红旗下》中,全有北京的风。那是可怕的风,刺人的风,能把人心冻上的风。风,在老舍笔下,堪称一绝。
虎妞肚子上揣着枕头,告诉祥子“我有了”,祥子的倒霉、晦气、窝囊、别扭、恶心、愤恨、自愧立时全都涌上心头。对此时此刻的祥子,老舍是这么写的:
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叫,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得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看来,爱好自然,爱好山川湖海的情意,帮了老舍的大忙。对景物入木三分的逼真描写,以及景物人格化的抒情色彩,使老舍作品的真实感和可读性大大增加,仿佛他的书长了嘴,长了眼。
老舍写过一本长诗游记——《剑北篇》,记述了他的一次非凡的经历。他历程18500里,穿过8省,耗时164天,做了一次抗战鼓动大旅行。这长诗有3000行,费了老舍整整一年半的时间。它既是白话文,又都押着韵,能唱能朗诵,朱自清先生说它是抗战诗坛上有意使诗歌民间化的两部代表作之一。这部长诗的热情奔放的激情,全然来自伟大山河和伟大人民的启迪。
老舍心目中的天堂:春天的杭州,夏天在青城或者青岛,秋天在北京,冬天在成都或者昆明。他说他住在重庆常做“住”的梦,梦想战后能在这几处天堂里各有一所小房,门口挂着“不会草堂”的牌子,抗战时期,会开得太多,开够了,希望永远“不会”。然后买一架小飞机,择黄道吉日来回地慢慢飞行。解放后,老舍差不多接近了他的理想梦境:在北京他真有了自己的小房,每年四处地旅行,到了许多他从前没有到过的地方。他感到心满意足,快乐得很,写了许多颇有唐诗味儿的小诗。不过,会也是越开越多,开得老舍叫苦不迭。
1965年春,在樱花盛开的日子,老舍做了最后一次长途旅行——日本之行,会见了几十位日本作家,到了日本许多城市,度过了一个多月愉快的时光。当时国内政治空气已严峻异常,但对老舍来说,这一个多月却是心旷神怡的。在作家水上勉先生的家里,老舍曾答应帮助实现其久的愿望。水上勉少年时当过小和尚,崇拜六祖慧能的为人和学识,很早就想到中国的湖北省黄梅县东禅寺去进香。禅宗创始人六祖慧能在东禅寺当过工役,并在那里显示了过人的智慧。老舍当即爽快地邀请水上勉访华,并自告奋勇说可以陪水上勉前往东禅寺。
一年多以后,老舍不幸去世,水上勉愕然,写文披露了此事,以发心头之憾。
又过了十四五年,水上勉先生终于能做东禅寺之行了。到北京后,他请求从老舍家的柿树上剪下两片柿叶,随身携带,让它代表老舍先生,陪他一同前往湖北。
在人们海阔天空的想象中,老舍还在旅游,驾着他的柿叶,来回地慢慢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