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养猫

养猫

老舍自称是“小人物”。不是名门出身,没有可以夸耀的家史,找不着家谱,父亲是个挣三两银子的“马甲”,母亲、哥哥、姐姐大字不识,自己是个中专生。地道的小人物!

开会签名,他永远规规矩矩地写两个顶小顶小的小字:老舍,一点都不起眼。他说:“大人物写大字,小人物写小字。”

难怪,他要写小人物的遭遇和不幸呢。他偏爱小人物。

老舍也喜欢小动物。他喜欢狗,也喜欢猫。不过,凡是谈到狗时,都很尊重,而谈猫则不尽然,常常是批评它们。

大概养狗不太容易,不是想养就能养,退而求其次,才养猫。算起来,他只有三次养狗经历。一次是父母养了一只大黄狗,在老舍一岁多时死于八国联军的刺刀;一次是上师范时,母亲和哥哥养了另一只大黄狗,是听见老舍念英文便汪汪大叫的那只;一次是在北碚,萧伯青捡了一只叫“小花”的狗,后来成了老舍家的成员。这三只狗和老舍本人并没有多大的交情,甚至跟他没有亲昵地玩耍过,但老舍对它们怀有好感,在文章中常常提到它们,甚至把第一只大黄狗尊为可敬佩的英雄,因为它为了保护院内的孤儿寡母,奋不顾身地扑向鬼子兵,比临阵脱逃的皇太后可爱得多!老舍说,天下最可怜的莫过于中国的狗。国穷民穷,狗最难看,看看中国狗那副难看的样子,就知道中国百姓的穷困了。尽管它们饿得皮包骨,尽管主人刚踢了两脚,它们还是忠实地尽责尽力,看门守夜毫不马虎。狗永远不嫌主人穷。对这样的动物,老舍以为值得人们把最美好的词全献给它们,譬如,忠诚、义气、安贫、勇敢等等。老舍为狗喊冤叫屈,凭什么把不分黑白的汉奸和小人都叫“走狗”呢?好像狗都是些不仁不义的家伙。他甚至建议把洋奴和小人叫“走猫”,因为猫懒,有肉吃就来,没肉吃就去,是些没情没义的东西。

1949年底老舍先生由美国途经香港回国,曾在香港小住。整天陪伴他的是侯宝璋教授的小女儿侯惠中。当时她是一位中学生。在启程之前,老舍先生郑重其事地建议带侯惠中回内地念书,给她说了好些诱人的地方,答应带她逛庙会、逛颐和园、吃“驴打滚”和“艾窝窝”,还有一条,一定给她一条大黄狗。在老舍眼里,大黄狗是最珍贵的东西,相当于重金厚礼,大诱饵,最后的王牌。冲这一条,小姑娘就相当动心了。

老舍养猫也有三个时期,济南时期,北碚时期,北京时期,大半都是在有家眷和孩子住在一起的时候。

老舍对猫的看法是比较复杂的,反正,绝不能简单地用一个“爱”字去概括。

他是很爱猫,但又深知猫的毛病,故而常常嘲笑它们。

猫的可爱和可敬,是它们蹲在老鼠洞旁屏息凝视的时候,还有母猫生了小猫之后。这时它们是很尽职的。你看,捕鼠时,它们能一动不动,一连几个小时,非得把老鼠等出来不可,否则绝不罢休;母猫看护小猫囝子也是毫不含糊。即使小孩子看看摸摸小棉花团儿似的小猫,母猫也要马上把小猫叼到另一个隐蔽保险之处。这都是它们的天性,可是,这些天性很招人喜欢。

糟糕的是,猫也有不怎么可人的天性。猫是反复无常的典型。高兴了的确很乖,温柔可爱,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让你给它抓痒,还会咕噜咕噜地假装睡觉;你要写字,它也跑来添乱,在你的稿纸上踩几个小梅花印。可是,它要是不高兴,你说多少好话也白搭,不给你打咕噜,不给你踩小梅花,不是闷头睡大觉,就是上房一天一夜不回家,谁叫也没用!

老舍常说,猫是天下最顽固的家伙。它想干什么,你不让它干,你绝对办不到。你想让它干什么,它也绝对不会干。顽固透顶!谁看见过耍猫的?有耍狮子、耍老虎的,有耍狗熊、耍蛇的,谁也没见过耍猫的。有牵着狗上街的,有牵牛牵马牵羊的,也有牵猴的,谁也没见过大街上牵猫的。

猫在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上可能是属于进化得不够的动物。它野性很足,是捕杀小动物的能手;不服管教,永远也训练不出来,喜欢夜间活动,爱过夜生活,等等。

这点野性,使猫的性格有些古怪。吃饱了便很懒,找个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觉,谁给它吃好的,它就跟谁走,相当势利眼。

这就是说,猫是有复杂性格的小动物。按照文学的惯例,性格复杂往往是文学描写的好对象。因为这个,老舍养猫,并把猫写进作品里,让它们变着花样地饰演角色,有时是温柔可爱的,有时是招鸡逗狗的,有时是好吃懒做的,有时是恋爱至上的,有时是好施狡猾小计而常常自讨苦吃的……总之,是些常常出错的淘气鬼。猫是老舍写幽默文字的好材料。

老舍先生养的第一只猫叫“球”,在散文中和序文中,先后4次提到这位“球”。

“球”头一回上房,上去了下不来。老舍只得上房去救它,上到半腰,脚已不听使唤。往常一叫“球”,“球”马上会过来,今天越叫越往后退。学着妇人的腔叫它,无用;恫吓,也无用,双方在房上和半腰里坚持了一个多钟头。二姐来了,只叫了一声“球”,“球”踩着老舍的头做桥,以他的脊背做梯子,一直跳到二姐怀中;这就是猫的脾气!

老舍写作时,常爱作一些小的休息。浇花,玩牌,和小猫玩一会,是三大休息方式。

1934年夏老舍在济南南部街寓中照了一张“全家福”照片,得意之余,题诗一首,小猫“球”再次登场。


“球”的恋爱,老舍先后两次提到。头一次是在《一九三四年计划》中:

自从我练习拳术,舍猫小球也胖了许多,因我一跳,她就扑我的腿,以为我是和她玩耍呢。她已一岁多了,尚未生小猫。扑我的腿,和有时候高声咪喵,或系性欲的压迫,我在来年必须为她定婚,这也在计划之中。

没过半年,在《老舍幽默诗文集》序中则宣布:

“舍猫小球昨与情郎同逃,胡涂人有胡涂猫,合并声明。”

这位猫姑娘最后实际上是落井自溺而亡。夏天她常在院中的一口井盖上贪凉,不想井盖一翻,竟跌入井中。家人不敢对老舍直说,悄悄打捞上来埋葬于花丛中。“和情郎同逃”之说遂载入史册,“薄命女”也就永远背了个“风流女”的名声。实乃一大冤案。

四川以多鼠闻名。鼠害成灾,鼠大而狂,完全目中无人。老舍常处于矛盾之中:想弄只猫来弹劾镇压一番,可又担心小猫不是巨鼠的对手。一日,家中做饭的山东籍周姐在江边的市场上发现一只花斑猫,长得愣头愣脑,心中大喜,遂连笼带猫全都买了来。价钱还很便宜,卖猫老乡极愿出手,似乎给个价就能让给你。回到家里老舍隔着笼子观看,猫竟纵鼻张口,露出一对大牙,嗓子里发出一种怪声。再一看身上的花斑,是一只小金钱豹!


有了这次教训,老舍不得不另买一只很小很丑的小猫来。老舍很担心,家中的老鼠一天之内能咬两只这样的小猫。他用麻绳把猫拴好,不是怕它跑了,是怕它糊里糊涂不留神碰上老鼠。

令人惊奇的是,吃了几天煮玉米和平价米,小猫居然欢蹦乱跳了。它是个乡下猫,不要说鱼、肝、肉和牛奶,大概以前连平价米和煮玉米也没吃过。又过了两天,老舍清早起来,一开门,咪咪居然冲老舍骄傲地叫了两声,它脚下按住一只半死的小老鼠,旁边还放着两只死青蛙。面对此景,老舍觉得人才是最没办法的动物,人总瞧不起别的动物,替它们担忧,而自己却要被迫戒茶,戒烟,戒酒,甚至戒荤。老舍写了一篇叫《猫的早餐》的小文,专谈很丑很小的乡下猫的启示。弱小和无能为力是两回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丧失信心!光荣的小丑猫!

解放后老舍养过好几只猫,其中一只大白猫是他最喜欢的,常常抱着它。像以前一样,大白猫后来也进了他的作品。在他写的童话剧《宝船》里,它是王小二的好朋友。它的眼睛能小能大。晚上睡觉能打呼噜,免得小虫子什么的过来。因为好扑蜜蜂,常常被蜜蜂蜇得鼻青脸肿的。它常闹笑话,因为它有点馋,有点懒,有点自私,还会巴结人,却不大会干活。它的手像小肉包子似的。《宝船》上演之后,这个大白猫是小观众们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它一上场,一讲话,小观众们就兴奋得叫呀跳呀。他们觉着,这个大白猫的所作所为简直和自己家里的大黄猫或者大黑猫一模一样。

在老舍的猫故事中,最最惊人的一笔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养猫写猫和借猫发挥竟引来了杀身之祸。老舍因为早年写了一本叫作《猫城记》的长篇小说,惹下了大祸。老舍说,“我之所以必用猫城,而不用狗城者,倒完全出乎一个家庭间的小事实——我刚刚抱来个黄白花的小猫。设若那天我是抱来一只兔,大概猫人就变成兔人了。”

《猫城记》成了老舍最有争议的作品,它被广泛地翻译成外文,版本之多仅次于《骆驼祥子》,还被誉为世界三大讽刺名著之一,并说它可以和但丁的《神曲》的第一部《地狱》相提并论,但是,《猫城记》带给老舍的麻烦和灾难也同样是深重的。老舍还说过:“我之揭露他们(猫人)的坏处,原是出于爱他们也是无可否认的。我爱他们,惭愧!我到底只能讽刺他们了!”

正像对猫一样,不论老舍说了它们多少不好的话,他还是爱它们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善良的老人已经故去,他不必再忧虑,不必再抱歉,在他的猫故事里,人们将永远看见作者的一颗忧国忧民的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