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
老舍先生的字写得漂亮。
一是工整,看着清爽、干净。
二是方头方脑,规规矩矩,一看便知:是个严肃认真的人写的,给人一种敦厚踏实的感觉。
三是他的字,静中有动,刚中有柔,带着一点灵气,虎头虎脑,活泼可爱,打个比方,就跟体面的年轻力壮的人似的。谁都知道,祥子年轻的时候,很美——魁梧、老实、厚道、浑身是劲,怪不得虎妞一眼就看中了他。老舍的字也有一股子祥子式的魅力。
他的字有点像魏碑。他长时间地临过魏碑帖,而且常常翻看《龙门二十品》。他写的字自成一体,姑且叫作带有魏碑味的老舍体吧。
这种字体,是他练出来的,而且,练了一辈子!
老舍青少年时期的字现在只留下一幅,是1924年出国前夕送给好友白涤洲先生的。一幅中堂,中间四个大字——“笃信好学”,旁边两行小字:“读书达理,则心平识远,富贵名利无所乞求。旦夕警策,守之终身,便是真君子,大英雄。”字体和老舍晚年的字虽属同一风格,但有明显的区别,给人的印象是:潇洒有余,火候不足。
不管怎么说,他敢写,全无顾忌,四尺纸,长长的四个大字,一种气势,一种欲望,一种一吐为快的兴致,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无名小辈也好,没有名师指点也好,全不去管它,敢写敢送人!没有这点冲劲儿,成不了书法家!
写中国字,特别是写大字,有一股架势,宛如做柔软体操,往那儿一站,运气,启式,使劲,浑身都有动作,很容易产生一种气势凌云的陶醉感。这种陶醉感吸引了老舍,常常使他上瘾。对老舍这样文人气质很重的人来说,爱上写毛笔字是很自然的事——那里头有艺术!
老舍爱看小孩子写毛笔字,以为是很好看的事。且看他是如何描写的:
“看小儿女写字,最为有趣,倒画逆推,信意创作,兴之所至,加减笔画,前无古人,自成一家,至指黑眉重,墨点满身,亦具淋漓之致。”
可以说,这是一切写字人的最高理想境界。“信意创作,兴之所至,前无古人,自成一家”,还不够最高理想境界吗?大凡有此感觉者,必有极高的自信,而这极高的自信又是成功的保证。一言以蔽之:写字可以成为一种享受,甚至可以成为一种“淋漓之致”的享受。
初生牛犊不怕虎。青少年时期的老舍字就有这种“狂”劲儿,可贵的“狂”劲儿。
老舍在抗战时期的字转入平稳。
因为老舍此时必须用毛笔写作,每天如此。而每天写,就不必老那么兴奋。
抗战时期大后方没有好纸,全是草纸土纸,只能用毛笔写,不能用钢笔。
这倒正中下怀。
老舍爱用毛笔写。拿起毛笔,便另有滋味,与钢笔大不相同。钢笔可以随便画,毛笔必须正经地写。
“当我写作的时候,”老舍说,“爱用毛笔,慢慢写,用心写,于是气静思熟,如平泉远流,不激不竭。”
他以为笔在手,纸柔墨润,案头再有小花一两朵,实创作妙境,若仍无好文章,似须请医诊治了。
翻看老舍抗战时期的手稿,全是规规矩矩的毛笔字,的确是用心的结果,是慢慢写的结果。在需要涂改的地方,一律用黑墨方方整整地涂掉,并在旁边另写。这样的手稿无须另抄,直接可以付排。
老舍的手稿以整洁清楚、极少涂改而有名。这个特点使他的手稿常被收藏家重视。而且,凭着这个特点,他的一些重要手稿竟被意外地保留了下来。《骆驼祥子》手稿就是一例。
到抗战时,他的毛笔字手稿更漂亮了,真可以当艺术品对待。老舍自己也这么看,有例为证:
1941年“文协”响应捐款慰劳前线抗日将士,开始卖字献金活动。老舍把他刚附写完的话剧《面子问题》全部手稿拿出来拍卖,当日即有人以2元的价钱买去《面子问题》手稿一页。后来,老舍将剩下的手稿送给了冰心,并在第一页上写了这样的话:“此为手稿中最清楚者,以赠冰心姐,或胜其他礼品……”
此次义卖活动共历18天,有119件手迹被卖出,出自40人之手笔,售出最多的是郭沫若、老舍两人的墨迹。共得三千多元,全都捐献给了前线。
在这18天中,不断有人来预购老舍的墨迹。他的朋友“山药蛋”先生定购了老舍册页4幅,每幅5元。郭沫若与老舍分别为大中华公司定购的12幅条幅执笔。
要求老舍先生写字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爱写字的人,多数都有一个毛病——爱把自己写的字送人。求老舍写字,他觉着无上光荣,好像比向他约稿写小说还更使他高兴。不仅有求必应,还常常主动塞给人家:“我给你写几个字吧!”一次写不好,两次、三次,不怕费纸费墨。看着朋友们高高兴兴拿走自己写的字,他高兴,他得意,其高兴的程度甚于那位拿走字的人。
老舍爱编些格言式的话写了送人。他并不想教训人,他写的全是大白话和大实话,是他自己的处世哲学和经验之谈。
画家讲究“画文并茂”,文人写字则讲究“字文并茂”或者“字诗并茂”。编几句好词,作两句好诗,写出来,别人拿回家,挂在墙上,永久性展览,谁来了谁看,岂不惬意!
老舍式的格言,大致是如下的样子:
“对事卖十分力气,对人不用半点心机。”
“十成不能则五成,五成不能,则一成半成,灰心则半成皆无,生命断矣!”
“字纸篓子是我的密友,常往它里面扔弃废稿,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为了民族的正气,我们宁贫死,病死,或被杀,我们似乎很愚傻,但是世界上最良最善的事,差不多都是傻人干出来的啊!”
这里,并没有哲人的深奥和机智,在大白话和大实话中人们看到的是一颗真挚的心。真心,足以使人感动,使人珍惜,这也就足够了。于是,这样的字幅越写越多,渐渐地,连边远的地区也有人来信索取。
抗战时期写小说远不是一件乐事。老舍先生多次抱怨靠卖文为生的苦处。“赶到了一点也写不出的时节呀,哈哈,你便变成世界上最痛苦的!”天热,睡不到4小时,一拿笔就觉着困。缙云山上必定凉快,谁去得起呢!秋天本该“好好”工作一番,可是香烟涨了价,没有烟,只会流汗,一个字也写不出。烟瘾稍退,又打摆子。本来贫血,这下,头更昏,抬头低头便眼前发黑,后悔当初选错了职业。”
一对比,写字反而成了调节的手段。累了,写写字,烦了,写写字。写字成了小型的加油站或者个人的疗养所。所以,老舍爱写字。
这正是郭老描写老舍的诗“拟静无心随浊浪,只求为国苦为诗”中提到的品格。
解放后,写字成了他的主要嗜好之一。由于旷日持久的练字,他的字越发地好看耐看。
上午写作,下午开会办公参加社会活动,晚上练字,这是解放后老舍的日程表。显然,晚上练字,是新加的内容,以前没有过。
在四面八方,老舍的字迹猛然增多。西起杜甫草堂,南到海门石崖,北至内蒙古草原,东抵日本作家的小屋,全可以看到他的墨迹。此一时期的老舍字体,在局部上也变得十分考究,看得出,他的练字使他的字见了功夫。
在他的残存的日记中,常有这样的记载:“元旦写字”,或者“初一写字”。整整一天,只有一项内容——写字。一年之初,是以写字为开始。
有一天,老舍到北海北岸散步,突见一小食堂的匾额赫然几个大字跃入眼内,“北海食堂——老舍”。他知道琼岛中央的“仿膳餐厅”门前的“仿膳”二字是他所题,不想“北海食堂”也是他的字体,心中暗暗叫苦,区区弹丸之地,仅有的两处饭馆的匾全出自他一人的手笔。别人一定会想,老舍这个家伙一定是个好吃的人。遂发誓不再为饭馆题匾。
他爱写的是用朋友的名字做文字游戏的嵌字诗。老舍很擅长作这种诗,常以此为乐。写出来送朋友,也是一大乐趣,仅1963年这一年,这类条幅就多达二十多幅。山南海北的作家朋友们,演员朋友们都以得到此赠为快事。
茅盾——鸡鸣茅屋听风雨 戈盾文章起斗争。
巴金——云水巴山雨 文章金石声。
黑丁——乐礼添黑发 服务为白丁。
曲波——曲高和众 波远泽长。
这些人名诗是文人的文字游戏和风流雅趣,也是文人的友谊和团结的显示。它们能从一个小侧面反映新一代文学家的精神境界。“文人相轻”改成了“文人相亲”。老舍还爱抄写毛主席诗词。他活着的时候,毛主席诗词还没有成为后来那种“口令”或者“诵经式的禅句”。老舍爱那诗的宏伟气魄,便成了他写字的好对象。他曾经抄录了一册。
后来,1966年8月24日,这一套手抄的诗词竟成了老舍的殉葬品:湖中漂载着老舍本人,在他的四周的湖面上浮满了他的手书纸张。
是坚定的信念始终不渝?是破灭?是抗议?是绝望?是超脱?
永远是个谜。
不过,跟着他走完人生道路的,是他写的字,这是没有疑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