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外文
这里说的念外文是指大声地、叽里咕噜地朗读。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情景:老舍先生在写作的空当里,拿一本英文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声地念,一念就是小半个钟头。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特殊的爱好。
此习惯由来已久。最早发现他有这种爱好的,是家里的那只大黄狗。当时,老舍还在念师范中等专科,偶尔回家一次,向老母亲请安之后,便夹着一本英文书,躲在枣树之下,大声地朗读起来。大黄狗心里很奇怪,地道的北京话怎么突然变成这副腔调,不由“汪汪”地大叫起来,仿佛是说:“喂,喂,喂,小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有毛病啦?”
以后,只要老舍回家一念英文,大黄狗也必扯着脖子大叫,成了使左右邻居觉得非常好笑的一件事。只要大白天舒家黄狗汪汪一叫,邻家的大婶准对小媳妇发话:“舒家小兄弟又念英文呢!”
想不到的是,这种大声朗诵英文的习惯,他竟保持了一辈子,只是并不老有大黄狗的伴唱。
说来有趣,学英文念英文,竟念出了一条新的人生道路,它完全改变了老舍的生活。
为了继续深造,1921年年轻的老舍进了英文夜校,在那里认识了伦敦大学神学院的毕业生宝乐山(广林)先生,又通过宝先生的关系认识了英国教授艾温士和作家许地山先生。后来,1923年老舍又在燕京大学跟着艾温士教授补习过英文。在补习英文和从事社会服务的工作中,宝先生和艾温士教授对老舍的为人和学识深有体察,觉得他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青年。当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委托他们推荐一位教官话的中国教师时,他们头一个想到的候选人便是老舍。这样,25岁的老舍到了英国,到伦敦车站去接老舍的正是艾温士教授。艾温士教授已经为老舍租好了房间,恰好和早些时候到了伦敦的许地山住在一起。老朋友异国相见分外亲热,聊得热火朝天。聊到实在想不起再说什么时,许地山从抽屉里掏出油盐店用的那种记账簿,开始写小说。过了半年,老舍也开始自己写小说,不过没带油盐店的记账簿出来,用的是3便士一本的小学生笔记本。
瞧,念英文,念出来了多么意想不到的机遇!为了学英文,老舍开始念小说。最初念的便是英国小说家狄更斯的《尼考拉斯·尼柯尔贝》和《匹克威克外传》。狄更斯作品的形式和中国唐人小说以及《儒林外史》的形式大不相同。老舍决定取西方的文学形式,而内容呢,则把浮在自己记忆中的人和事都随手取来,简直是想到什么写什么,没有中心,而且,人和事又是那么多,人挤人,事挨事,全喘不过气来。后来,当老舍有了经验之后,说过这么一句话:“哼,假如搁在今天写,那一本书中的人和事,足够我写10本的!”
“那一本”,便是《老张的哲学》。
赶到写第二本小说的时候,老舍的英文水平已大大提高,他开始系统地念西方文学名著,由英译的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开始。接下来是三大希腊悲剧家和阿里斯托芬的喜剧,还有希腊短诗。对短诗和喜剧他尤为喜爱,爱短诗的简洁,轻松,秀丽;爱喜剧的诙谐,俏皮,机智。他决定也写一本幽默的小说——《赵子曰》,说个淋漓尽致,笑个痛快!
最使老舍得益的是但丁的《神曲》。他把所能找到的几种英译本,包括韵文的与散文的,都读了一遍,而且还搜集了许多关于但丁的论著。一时间,老舍成了“但丁迷”。老舍说:“读了《神曲》,我明白了何谓伟大的文艺,天才和努力的极峰便是这部《神曲》。”他决定追随但丁,去探索文艺的真正深度,去创作永生的、完整的、一贯的、包罗万象的、生动逼真的、由文字到图像的,真的文学。
在英国,老舍把近代英法小说中的名著,按第一流名家一人一本的原则,也都啃了一遍。英国的威尔斯、康拉德、梅瑞狄斯;法国的福楼拜和莫泊桑,都花去了老舍许多时间。在1928年至1929年的一年多里,他昼夜地读小说。读了一位名家的一本名著之后,往往还想读第二本,便又破坏了“一本书原则”,简直是掉在小说阵里。
一些念过老舍作品的人,粗粗一看,容易得出一个结论:以为老舍是个地道的“土包子”。其实,在他的“老师”中,西洋文学的鼻祖、大师和巨匠们倒占了好大的比例。他们的书教给了他写实的态度,尖刻的笔调,还有许多可以借鉴的好形式,使他在日后的创作中能把地道的中国内容放在最合适的形式里,发挥他那天赋的幽默,面对民族的危亡和生活的悲苦,去做健康的、理智的狂笑和号啕,出版人生的教科书!
当老舍在东方学院工作的第三个学年开始时,他得到一份校方的通知,建议他在“东方和非洲诗歌”系统讲座中做一次公众讲演,题目是《唐代爱情小说》,时间是1926年11月17日下午5时。老舍慨然允诺,当即起草了一个讲演提纲交给校长。使他担心的是他的英语水平。不过,他说他有办法:一是先把讲稿写出来,二是求英国朋友帮他修改和预讲,三是送校长审定。讲演如期举行,受到了听众欢迎。后来,这份讲演稿以学术论文的形式发表在1932年初哈佛燕京书社的论文集里,此时,老舍先生已经受聘任齐鲁大学文学院教授兼国学研究所文学部主任。当时,一些北京的教授不大承认老舍在高等学府的地位,以为他一无学历,二无国学研究。这篇《唐代爱情小说》的发表,似乎是对这种成见的回答。
许地山到牛津之后,老舍和一位叫克利孟特·艾支顿的英国人在伦敦合租了一层楼住。彼此讲好条件:艾支顿多教老舍一些英文,老舍多教艾支顿一些中文,老舍出房钱,而艾支顿供老舍饭食。一住便是3年。在这3年里,老舍帮助艾支顿完成了一件事:将中国古典名著《金瓶梅》全文翻译成英文。这本书上世纪30年代初在英国精装出版,至今仍是很有权威性的英译本。艾支顿在译者前言中写道:“我在此特别致谢舒庆春先生。舒先生是东方学院讲师,如果不是他协助我完成这部书的初稿,我当初根本没有勇气接受这件翻译工作。”艾支顿还在扉页中写道:“献给我的朋友——舒庆春。”老舍非常推崇《金瓶梅》,认为它是中国古典名著中最好的作品之一,他十分愿意帮助艾支顿将这部名著介绍到欧洲去。不过,老舍回国之后,对此事只字未提。直到他去世之后,老舍研究者才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引起大家的极大兴趣。这也算是老舍早年为中外文化交流做的一件好事,而且妙在不露声色上。
5年的伦敦生活使老舍的英文达到了掌握自如的程度。1929年起他又开始向法文和拉丁文进军。回国之后,他曾向赵少侯教授学过法文。
凭借他的英文程度和对西洋文学的了解,他在齐鲁大学和山东大学开的课程中除了《文学概论》《小说作法》《近代文艺批评》之外,还开设了《欧洲文艺思潮》《世界名著研究》《外国文学史》这样的课程。老舍教学十分严肃,备课认真,常看见他在图书馆中用功。他的讲义提纲往往是用英文或者中、英文混杂匆匆写下的。在他的《文学概论》讲义中可以找到80位西方著名文学家的论述,给人以兼容并蓄、旁征博引的气势。
当年山东大学研究生的英文试题,有时也是老舍先生出的。在山东,老舍还发表了许多译文,其中以丘奇的长篇论文《但丁》为最重要。他自己写的论文《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物的创作者——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也很有独特的见解,是他潜心研究英国文学的重要成果。
1938年初,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大会上,马耳(叶君健)一个人担任几种外文的翻译,时间一长精力不支,老舍走上前去对他说:“把英文让给我吧。”他的一口漂亮的伦敦音连英国人都为之叫好。
老舍的英文藏书全部遗失在济南之后,他只得从图书馆借英文小说看,遇见精彩的,便一边朗读,一边口头翻译给旁人听。听故事的是他的两位单身邻居,都姓萧,一胖一瘦,胖的叫萧伯青,瘦的叫萧亦五。有一个时期,在北碚,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开这样的小型英文故事读译会。
40年代中期,老舍到了美国。他的英文又发挥了作用。一是直接用英语做周游讲演;二是大量阅读美国文学作品,观看美国话剧和电影,考察美国的当代文学活动;三是帮助美国翻译家将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向美国读者介绍中国现代文学的,特别是抗战文学的伟大成就。有一个时期,他又落进了小说阵里,整天闭门读福克纳。在老舍的参与下,他自己的长篇小说《离婚》《牛天赐传》《四世同堂》《鼓书艺人》先后被译成了英文在美国和英国出版,加上在此之前已出版的英译本《骆驼祥子》,共有5部长篇小说在40年代末50年代初被集中地介绍给了英美读者。紧接着这些书又被转译成欧洲的许多文种。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对欧美首批的集中传播。应该说,不少欧美读者接触和了解中国现代文学是始自老舍。
老舍从美国回国时,几乎把所有的美国物品都送了人,独独挑了六十多本英文书随身携带,大概,他始终没忘记他那大声朗读英文书的爱好。这些作品,其中包括毕尔波、克里斯蒂、乔叟、狄更斯、艾略特、格雷夫斯、哈德生、伊塞伍德、吉斯林、盖斯凯尔、劳伦斯、毛礼斯、欧福拉赫蒂、威尔斯、威尔德、马克·吐温、帕索斯、纳珍、刘易士、海明威等人的作品,始终陪伴着他,一直到1966年8月23日。可以说,老舍是在朗读这些作者的书以及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司汤达作品的英译本中度过自己晚年的部分闲暇时光的。可惜,没有人有心把他那流畅的、有腔有调的、浑厚的英语朗诵录下音来,这是一件憾事。
1956年老舍抽空翻译了一本萧伯纳的话剧《苹果车》,是为纪念这位他所喜爱的爱尔兰文豪诞生100周年而译。30年前,老舍自己的文学生涯始自伦敦,30年后,在创作他的著名的话剧《茶馆》的前夕,他再一次返回到西方文学上,是偶然,又非偶然。这现象,也许可以叫作不断地汲取、不断地融合、不断地前进吧。
一个作家,起码熟知一门外语,是件大有益处的事情。老舍的例子,足能说明问题。
读外文,使老舍多了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