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说相声

说相声

从1926年第7期开始,上海《小说月报》连载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它的开头是这么写的:

“……老张一生只洗三次澡:两次业经执行,其余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敢断定是否实现,虽然他生在人人是‘预言家’的中国。第一次是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觉的他,像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结婚的前一夕,自动的到清水池塘洗的。这两个铜元的花费,至今还在账本上写着,这在老张的历史上是毫不可疑的事实。至于将来的一次呢,按着多数预言家的推测,设若执行,一定是被动的。简言之,就是‘洗尸’。”

《老张的哲学》花了6个月登完之后,过了3个月,同一个作者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赵子曰》又开始在《小说月报》上连载。这次比上一次还幽默,几乎段段都能叫人笑出泪来。

譬如,说到北京人开的西餐馆,作者是这么描写的:

‘吃什么,大爷,sir?’摆台的打着山东话问。乘着我端看菜单之际,他把抹布放在肩头,掏出鼻烟壶,脆脆地吸了两鼻子。两个人要了西红柿炒山药蛋,烧鳜鱼,小瓶白兰地,冷牛舌头,和洋焦三仙(咖啡)。写赵子曰唱戏上了瘾,自我陶醉,连做梦都在唱《八大锤》:“他倒在床上颠来倒去的梦着:八大锤,锤八大,大八锤,整整捶了一夜。”

寥寥数语,惟妙惟肖,读者忍不住会笑出声来。

可是,这两本书,并不是只为逗笑而写。不论《老张的哲学》还是《赵子曰》,都是很严肃的。它们有严肃的主题,严肃的思想,严肃的故事,告诉人们一些严肃的哲理,使人们在轻松活泼的表面之中看见许多社会的弊病和腐败,从被揭露的人生的阴暗中获得若干警觉。正像茅盾对《赵子曰》作者的评语:“在嬉笑唾骂的笔墨后边,我感到了他对于生活的态度的严肃,他的正义感和温暖的心,以及对于祖国的挚爱和热望。”

写这两部书的便是年轻的老舍。他当时二十五六岁,正在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官话”。到1929年他离开英国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发表了三部长篇小说蜚声文坛的作家了,他用漂亮的北京话写作,以文笔幽默、俏皮、生动而轰动一时。

当他回到老家北京的时候,人们送给他一个雅号——笑王。他的第一次国内公开讲演是在北京青年会做的,题目是《谈滑稽》。这一天,青年会礼堂座无虚席。从老舍先生一张嘴,到讲演完毕,听众的笑声几乎没有断过。每当全场哄堂大笑时,只见讲演者本人非但不笑,脸反而绷得更紧,一本正经,形成一种奇妙的强烈对比。

从此,他似乎成了一个著名的讲演家。他确有很高超的讲演技能,善于说笑话,于是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团团围住,成为中心人物。以至于连节假日也常常被各种集会占用,有的是请他去讲演,有的是请他去说笑话,有的是请他去当翻译,洋学者的讲演经他一翻,便妙语连篇,有的是请他去解决纠纷,当裁判、说公道话,有的是请他去“客串讲道”,信教的和不信教的,闻风而来,热闹得很像“赶庙会”。有一个时期,老舍先生被这种“唱堂会”式的邀请搞得喘不过气,甚至感到有些厌烦。“非发明个机器不可了!放在口袋里,用手一摸,脑中立刻一热、一亮,马上来个奇妙的笑话。不然,人生绝对幽默不了,而且要减寿十年。”


幽默在老舍手里有多种功能。如果说把人逗乐也是一种功能的话,那大概要算是一种最表面的功能了。从这种角度上讲,老舍曾不止一次地说:“我决定不再幽默!”他认为幽默应该有较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应该包括讽刺、机智、聪明、警醒。

由于家境不佳,老舍先天不足。3岁之后才能成句。但是,到了高小之后,沉默寡言突然被能说会道取代。到上中级师范的时候,老舍已常常在讲演比赛中夺魁。他从小就喜爱听相声,听评书、听京戏。他有几位好朋友,都是说故事讲笑话的能手。他们的名字是罗常培、白涤洲、赵水澄、何容、许地山。他们多数并不是北京人,可是在一贯以说话风趣而著名的北京人中,他们的口才都足以使北京人闭嘴。老舍和他们在一起如鱼得水。一种对语言的共同爱好和超水平的驾驭本领,使他们常在语言上共同切磋。这一切使老舍成了一个有口才的人,懂得在什么肯节上找“哏”,懂得运用哪些规律和技巧,使人听了发笑、惊异,或者啼笑皆非。譬如,“重复律”在老舍手里,就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不是十拿九稳,而是百发百中。

幽默并不是人人都会的,有的人一辈子也幽默不起来。老舍先生是一个对己严、对人厚的人。在他那里,同情、谅解和激愤、正直,同样发扬光大。

总而言之,小说中独特语言风格的形成,生活中语言功底的积累,性格中幽默气质的根基,一来二去,使老舍成了一个能写相声的人,这在写小说的新文学作家中是少见的。

老舍写相声始自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完全是为了抗日鼓动。幽默在相声里有了最高的价值和最广的市场。

老舍自己还爱亲自登台表演相声。在武汉他把脸涂白,把头发梳成“朝天锥”,把衣领塞起来和著名滑稽大鼓演员山药蛋(富少舫)上台演过双簧,在重庆和相声演员小地梨(欧少久)演过相声,在重庆北碚他分别和作家老向、梁实秋上台演过相声,这些都是被传为美谈的趣闻。

老舍说:“旧瓶装新酒给予我一种强烈的诱惑,以为这是宣传抗战的最锋利的武器。”


于是,除了写新段子,让艺人们说“抗战相声”之外,他穿上灰大褂,头上扎一块方巾,手中拿着折扇,上了台。对词儿的时候,老舍向没有上台经验的作家、他的捧哏伙伴面授机宜:“说相声的诀窍是,不管台下怎么笑,台上的绝对不能笑,台下越乐得欢,台上的脸越要绷得紧!”有一次,在正式演出时,老舍按照老相声的章法用扇子骨打捧哏的梁实秋的前额,梁实秋躲闪不及,打落了眼镜。梁实秋忙伸出两臂,正好接住,在空中托住不动,做亮相状,观众以为是一种“绝活儿”,没看过瘾,大喊:“再来一个!”为庆祝抗日战争胜利,“抗战文协”举行了第七届理事年会,老舍请来了周恩来,说7年前“文协”成立的时候,周先生就来了,现在,“文协”结束自己的工作,周先生又来了,我们请他讲讲延安的文艺动态。随后,由郭沫若当场和老舍的两句诗,老舍说笑话,说完笑话,接着说相声。又是一个巧合——以相声始,以相声终,伴随着“抗战文协”的始与终。7年多以前,在“抗战文协”的成立庆祝会上,就是以老舍的相声做压轴的余兴节目。

上世纪40年代末老舍旅居美国,在纽约过50岁生日。几位中国朋友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家庭宴会。老舍自己为这次宴会特意准备了文艺节目——说相声,他的伙伴是耶鲁大学教授王方宇先生。表演完毕,大家欢迎再来一个。王方宇自告奋勇,加说一段单口,刚说了几句,老舍站了起来,低声说:“我跟着瞎说去!”

解放后,细心的观众在老舍先生的许多话剧里发现了相声的技法:

唐铁嘴:听说后面改了公寓,租给我一间房子,好不好?

王利发:唐先生,你那点嗜好,在我这儿恐怕……

唐铁嘴:我已经不抽大烟了!

王利发:真的?你可真要发财了!

唐铁嘴:我改抽“白面”啦。你看,哈德门烟是又长又松。一顿就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宋恩子:我出个不很高明的主意:干脆来个包月,每月一号,按阳历算,你把那点……

吴祥子:那点意思!

宋恩子:对,那点意思送到,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王利发:那点意思得多少呢?

吴祥子: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

这些无与伦比的妙句成了老舍式的经典语言。

老舍晚年还发明了一种文体,叫“小相声”,是用一小段文字专门讽刺一件事,几百个字解决问题,很像“一分钟小说”或“小小说”,依然显示着他对相声一如既往的偏爱。

老舍很注意从生活中采集幽默的话,听到一句好词,久久地玩味,转述给大家听,反复检验其效果,收在自己的储备里。有一回高元钧和另一位著名曲艺演员一起坐火车出差,高元钧一上车便倒头就睡,睡下就开始打呼噜,打得山响,害得那一位一夜没合眼。第二天起来,那一位伸着大拇指对高元钧说:“您的呼噜打得可真有水平!”高元钧想了想,很谦虚地回答:“嗐,打不好,瞎打!”老舍很欣赏这句话,每当别人夸奖他的时候,他先说这个故事,然后说:我也是“打不好,瞎打!”不过,勤快是我的优点,我并不老“打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