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
老舍爱看戏,是个戏迷,看过的戏极多,对京戏和昆曲有很深的了解。像多数北京的满族人一样,他自己还会唱,虽然没有粉墨登场过,但在作家群中,偶尔放喉高唱一曲,也能惊震四邻。
老舍平常绝不哼戏,也不唱戏,就好像他的戏完全是为盛大的集会或者重大的节日准备的。由于唱的次数不多,稀者为贵,每唱一次,都会给在座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还会成为报刊上的新闻花絮。到目前为止,此类文人花絮已经找到了一小组,足以证明老舍先生唱戏多年来一直是引人注目的趣事。
老舍唱得相当好,字正腔圆,味儿浓,这也是他唱戏常常被记述下来的原因之一。
他的嗓子好,对这一点,他很自傲。天生一副好嗓子,颇有资格自豪地挑大拇指,“瞧,这嗓子!”唱戏讲究第一嗓子就得抓人。第一嗓子“冲”,必有“迎头好”。老舍吃准了这个窍门,第一嗓子唱出来既高亢又气长,不光音量大,底气足,而且带着各种各样高难度的技巧,大有非逗出听者几声清脆的高叫之势——“好哇!”朋友们叫着,老舍的眼睛在眼镜后面调皮地闪闪发光,得意万分。
老舍学戏始于1920年,当时他21岁。刚由小学校长晋升为北郊劝学员,事不多,而薪金甚优厚。正像他在《小型的复活》一文中所写的:“我总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于是我去看戏……因为看戏有了瘾,我更进一步去和友人们学几句,赶到酒酣耳热的时节,我也能喊两嗓子,好歹不管,喊喊总是痛快的。”
老舍学的戏里,英雄豪杰的居多,正气凛然的居多。老舍说过,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悲观主义者,性格孤僻、内向、清高,总有一种压抑感,心里常是郁闷的。借着唱戏,他能喊出积淤在胸中的不快和苦闷。“好歹不管,喊喊总是痛快的。”这话正是他那个时代不满现状的青年们的写照。借着英雄豪杰的嘴,喊几声“哇呀呀——”给那沉闷的空气添加几声响雷。
在京戏里,他唱黑头、老旦和老生,从不唱青衣、花旦和小生。在一出《黄鹤楼》中,他可以一赶三,既唱孔明、周瑜,又唱张飞。只在昆曲中,才学旦角。
在老舍先生的几位友人中,罗常培先生既是一位密友,又是一位戏友。他是语言学家,喜欢从音韵学的角度研究戏曲,善唱昆曲和京戏。罗先生保留着一张早年的照片,罗先生扮黄天霸,老舍扮寞尔墩,虽是一张扮相之脸,却也说明他们的兴致。他们二位,在上世纪20年代初有一个时期曾在北京一中共事,罗是代理校长,舒是国文、修身、音乐教员;舒老师不仅在音乐课中把昆曲当作教材,而且在国文课上也唱过戏,这使学生们大为惊讶。有一次他讲解诸葛亮的《出师表》,大讲《失街亭》里的诸葛亮,如何心胸开阔,严于律己,便学当时红极一时的名演员谭鑫培的念白,“悔不听先帝之言,错用马谡,乃亮之罪也!”他告诫学生们说:“以后听戏,不要只听那些味儿,要看有益身心的感人之处,诸葛亮就知错认过嘛!”说得学生们都笑了起来,还有一次讲解骆宾王的文章,突然唱起了昆曲《弹词》,只见他一板一眼地打着拍子,一本正经地唱下去,学生们又惊又喜,从来不曾上过这样的“图文并茂,文武双全”的课。一些爱好戏曲的学生不禁暗暗叫绝,因为大家以为昆曲是唱功中最高级的艺术,难度极大,会者甚寡。
1936年老舍专程由青岛回到北京,为老母祝贺80大寿,白天演了杂耍,唱了大鼓,放了电影;晚上,老舍兴致未尽,指着二胡说:“拉起来呀!”自己唱起了《捉放曹》。这一天,大概是老舍的老母亲一生中度过的最高兴的一天。《捉放曹》之后,老太太上炕睡觉,老舍悄然离去,此一别,竟成了母子二人的永别。
抗日战争,不仅使老舍变了一个人,而且也使他喜爱的旧戏找到了新的使命。
此时的老舍,既是一个能够孤独的人,也是一个广交朋友热情奔放的人,既是一个饱尝过人间辛酸、思想深沉的人,又是一个谈笑风生、事事跑在前头的人。他幽默、客气、随和,善于团结人,但绝不随便放弃原则。他耿直、嫉恶如仇,见不得阴谋诡计,气愤起来照样要拍桌子,但常常把委曲和眼泪默默地咽到肚里,只要是为了抗战,任何风险和艰难他都愿意承担。他的真挚赢得了大家对他的信任,一致推举他担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总负责人。在“抗敌文协”第一次筹备大会上,利用开会之前的空隙,老舍占据了一张桌子,拉几位朋友围着他,听他唱刚刚写完的京戏《忠烈图》。当时“抗战文协”的口号是“文章入伍,文章下乡”和“旧瓶装新酒”。《忠烈图》就是旧瓶装新酒,利用京戏的旧唱腔编抗战的新戏。老舍用一个指头敲着桌沿,有滋有味地唱着,唱到高潮处,自己先受了感动,停下来,望着大家,说:“多悲!”大家倒是先被他的“真”所感动,说他与众不同,是个“真人”。
抗战的气氛和老舍喜欢的铁骨铮铮正气悲壮之歌倒是十分合拍,所以他的京戏清唱次数大大增加。那时,文化界人士聚会频繁,茶会、晚会、朗诵会、讨论会、座谈会、纪念会接二连三,老舍的清唱也就成了这些会议余兴中的主要节目之一。一个不够,往往还要他加演相声、笑话或者朗诵。叶圣陶先生曾经说过:只要有老舍先生出节目,不嫌其多,再晚也要看完,绝不早退!
老舍京戏清唱的名声居然很快传到了革命圣地延安。1939年老舍随全国慰劳总团北路分团到达延安。晚宴后听《黄河大合唱》,老舍大受感动,连说:“气魄真大!好热情!”延安开会,会场气氛一向活跃,可以自由地拉节目,不知是谁提议,欢迎老舍来一段京戏清唱,毛主席也站起来和大家一道鼓掌。老舍登台,面对延安父老和边区领导人,放喉高唱,这大概是他平生经历过的场面最大的一次清唱了。
说来有趣,老舍一生中有几次大的转折,都是以唱戏相伴。1946年他和曹禺到美国去讲学,临行前文艺界在上海为他们饯行,开了一次盛大的集会,大家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会后聚餐,聚餐之后趁余兴,由老舍带头唱,热闹了一番之后,又由老舍压轴,加唱的是《草桥关》。1949年底,老舍由美国回国,1950年元旦,文艺界在北京饭店开了一次盛大的新年联欢会,欢迎老舍归国。老舍谈了他的美国之行,余兴后,又是老舍唱戏,这次他唱的是《审李七》。
解放后,看戏成了老舍的任务,他是北京戏曲改革小组的成员,经常和艺人们一起研究保留哪些有用的剧目。他结识了许多京戏演员,并和著名的艺术表演家梅兰芳、荀慧生、程砚秋、尚小云、马连良、郝寿臣等人成为好友,来往甚密。1953年老舍参加赴朝慰问团,正好和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编在一个分团。有一天,吃过晚饭,老舍见没有其他安排,就建议找附近的志愿军开个小联欢会。由他带队,请这几位大演员给战士们清唱。唱了几段须生戏之后,老舍说:“该换换口味了,我来一段老旦。”他唱的是《钓金龟》。战士们兴奋得了不得,几位大演员则夸奖老舍的腔调颇有上世纪20年代名老旦龚云甫的味儿。
老舍先生改编了《十五贯》,这是由昆曲移植成京戏的一种尝试,周恩来总理为此还表扬了老舍,老舍还新编了京戏《青霞丹雪》,马连良、张君秋、谭富英等著名演员参加了此戏的演出,改编了京戏《王宝钏》。这三出京戏的创作、移植和改编将老舍对京戏的喜好推向了新的高度。这三出戏的出现极好地说明了一个事实:老舍先生虽是民族古老艺术的崇拜者,可是他的眼睛却能紧紧地盯住时代的变化。
老舍先生不再唱戏是1961年的事,在儿子的婚礼上他宣布了这个决定:“我有了儿媳妇,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唱戏。我给你们说一段我到内蒙古去观光的感想吧!”接着他就绘声绘色侃侃而谈,说得妙趣横生。忽然,他话头一转,神秘地瞪着来宾,“你们吃过犴的鼻子吗?这回我吃着了,内蒙古的名菜,好吃,真好吃!就是吃着怪心疼的。挺灵挺大的鼻子,犴的!”大家哄堂大笑,他便在笑声中结束了自己奇特的婚礼祝词。果然,当了公公的老爷子从此“改戏”了,只说不唱,可是,幽默不减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