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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侧影
1.18.7 记冰心和梁实秋的友谊

记冰心和梁实秋的友谊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那位南唐李后主,在流传甚广的《虞美人》一词中,曾发出这样的感慨。然而,如今我却成了一个专门追溯往事的人——因为写作人物长篇文学传记,所记述的全是往事。

最近我着手策划写《梁实秋传》。他的漫长的84个春秋的人生旅程,时沉时浮,争议颇多。

追溯如烟似梦的往事,把它清晰地“显影”、“定影”,写入长篇传记之中,并非易事。好在我得到了梁实秋夫人韩菁清女士的鼎力相助,她从海峡彼岸一次次给我带来了珍贵的资料,使我对梁实秋的往事有了第一手的了解。1991年3月底,她给我带来的资料之中,有一宣纸册页,多处有蠹虫蛀食的洞孔,表明这册页上了“年纪”。

我细细翻阅这历经沧桑的册页。卷首是梁实秋的老同学吴景超用毛笔题写的千字文,追溯他和梁实秋结交的往事,文末写明“民国二十九年一月”,亦即1940年1月。原来,梁实秋的生日为腊八(阴历十二月初八),在1940年为1月5日。这个册页是朋友们为庆贺梁实秋诞辰而为文、题诗、作画。吴景超是著名社会学家、教授,妻子为龚业雅。我写《梁实秋传》,要追溯《雅舍小品》那“雅舍”的由来。《雅舍小品》是梁实秋毕生最重要、最有影响的散文名著,由龚业雅作序。《雅舍小品》首篇便是《雅舍》——那是抗战期间梁实秋和吴景超、龚业雅夫妇在重庆北碚合买的一栋房子,梁实秋提议:“不妨利用业雅的名字之为‘雅舍’。”因此,考证“雅舍”的由来,不能不涉及梁实秋和吴景超、龚业雅的交往。吴景超在册页上题写的千字文,恰恰把这一段往事清清楚楚地凝固在宣纸上:他跟梁实秋“同学清华者七年”,他“在实秋处晤业雅,其后吾两人之婚姻,实秋实促成之”……虽然如今梁、吴、龚三人均已作古,这段51年前作为“秀才人情”写下来的文字,却道出三人之间的“交往史”!

我逐页欣赏着那些已经泛黄的字画,忽地见到冰心的题词,文末写着“庚辰腊八书于雅舍为实秋寿”。冰心这么写道:“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

据梁实秋生前回忆,当冰心写到这里,为梁实秋庆寿的朋友们(内中大都是男人)便起哄了:

“实秋最像一朵花,那我们都不够朋友了?”冰心安然、坦然、泰然、徐徐而答:“稍安勿躁,我还没有写完呢!”

于是,她继续提笔,写道:

“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

冰心掷笔,众抚掌大笑……

在这笑声逝去半个世纪之后,我读冰心题词,却有一点不解——她为什么说梁实秋是“一朵鸡冠花”呢?

作者与冰心

我问韩菁清女士。她说在梁实秋生前,未曾听他说起鸡冠花的含义。于是,我赶紧把冰心的题词复印,函寄北京,向这位“世纪同龄人”请教。

几天之后,我便得到冰心老人的亲笔复函:

“谢谢您寄来的复印件。为什么他是鸡冠花?因为那时旁边还有好几位朋友,大家哄笑说‘实秋是一朵花,那我们是什么?’因此我加上一句‘鸡冠花’,因为它是花中最不显眼的。”

“读了印件,觉得往事并不如烟。”

九旬老人的记忆如此清晰,她所回忆的情景与梁实秋生前的回忆完全一致——虽然隔着一道海峡,虽然往事已过去几十个年头。

哦,“往事并不如烟!”正因为这样,1972年当梁实秋听见传言说冰心在“文革”中谢世,赶紧命笔写下《忆冰心》,把他所记忆的冰心往事清楚地向读者娓娓道来;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在台北病逝之后的第10天,冰心则在北京写下《忆实秋》,写出她心目中的梁实秋——虽然隔着一道海峡,虽然往事已过去几十个年头。

海峡无法阻断缅怀之情,岁月没有模糊记忆屏幕。只有那个李后主,絮絮叨叨“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不如梦,不似烟,梁夫人从海峡彼岸给我带来的300多封梁实秋书信原件,在海峡此岸的许多梁实秋老友的生动回忆和丰富的文献资料,正使我充满信心投入记述梁实秋往事的长篇之中——他在海峡此岸生活了40多年,在彼岸生活了近40年,此岸加彼岸,这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