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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侧影
1.18.6 柯灵“宝刀不老”

柯灵“宝刀不老”

那是在1989年10月,从报上接连读到庆贺冰心、夏衍九十大寿和臧克家八十五大寿的消息,不由得使我记起去年柯灵八十大寿时的一桩小事。

柯灵是上海文坛耆宿。我跟柯灵有交往,但并不很密切。因为当初他驰骋于上海文坛之时,我尚未来到这个世界,彼此间隔着一代。也正由于来往不很多,所以当他八十寿辰到来之际,我并不知道。我不仅没有向他祝寿,反而在他最忙碌的日子里去信打扰他。

事情是这样的,那阵子我正忙于写报告文学《梁实秋的梦》(后来发表于《上海文学》1988年第6期)。在大陆,第一个为梁实秋的“抗战无关论”平反的,便是柯灵。梁实秋这桩文坛公案发生在整整半个世纪前——1938年,左翼文人曾对梁实秋的“抗战无关论”,发动了凌厉的“大批判”。柯灵以超人的勇气,在1986年底发表文章,澄清了历史真相,拂去了强加在梁实秋头上数十年的冤案。柯灵的文章发表之后,不仅大陆文学界人士纷纷赞同,而且消息很快传到海峡彼岸。梁实秋在答问文章《岂有文章惊海内》中说:“最近在报纸上看到柯灵先生为文给我的‘抗战无关论’的罪名平反,实在不胜感激。平反也者,是为冤狱翻案,是为误判纠正,当然是好事……”我写梁实秋,不能不涉及这段历史公案,于是,我去信向柯灵请教。

就在我把信扔进邮筒不久,我从报上读到了庆贺柯灵八十华诞的消息。我真有点后悔,不该在老人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刻去打搅他。我想,他大约在忙完这一阵子之后,安定下来,才会给我复信。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复信竟飞快地寄到我的手中:在3月14日,上海文学界为庆贺柯灵八十寿辰举行座谈会,于伶等近20位老一辈作家和文学界领导到会向柯灵祝贺。贺诗、花篮、蛋糕、条幅不断送往柯寓,向柯灵祝寿的人络绎不断。可是,我收到他的亲笔复信末端,却签着“3月15日”!

老人的极端认真的工作态度,使我深深为之感动。在这之前,我为了写傅雷,为了写新中国成立前围绕《周报》的一场斗争,几次向他请教,他都非常细致地给予答复。这次,他的复函依然那样细致,字迹端端正正,仿佛压根儿没有发生过寿辰的忙乱。

后来,马思聪先生的女儿马瑞雪从美国来到上海,那些天由我陪同在沪观光。她提出,希望拜访一位在海外有影响的老作家。我提及了柯灵,她马上说好。在征得柯灵同意之后,我陪她来到柯灵家。

柯灵致作者的信

在闲谈中,马瑞雪谈及美籍女作家张爱玲的作品最初在大陆颇有争议,经柯灵作序,得以印行。这时我想及马瑞雪的一部长篇正在我手头,送出版社看了以后,有点犹豫。趁马瑞雪去打电话的时候,我问柯灵愿不愿意为她的作品写序。“我先看看她的作品吧。如果觉得可以,我愿为她写序。不过,我的序言哪有那么大的作用呀!”柯灵回答道。

等马瑞雪回到客厅,我告诉她柯灵愿看一看她的作品,也许可以为她作序,她显得非常高兴。

几天之后,我把马瑞雪的作品送到柯灵那里。

过了些日子,柯灵夫人来电话,说柯灵的序言写好了。我取到了序言,手稿上的字像刻蜡板似的写得端端正正。由于这篇序言的力量,马瑞雪的作品得到出版社的认可,很快就发排了。

最近,书的清样出来了,我把序言清样送给柯灵。等他退给我时,我发觉他在清样上又作了非常认真的修改。

作为晚辈,我跟柯灵接触并不算多,知道他的往事也并不多。可是,通过琐琐碎碎的两三小事,却使我看到了他的品格。

耄耋之年的他,还在那里辛勤笔耕。他的家门上贴着他的“告示”:“下午四时以后接待来客。”雪白的头发,连眉毛也白了,他仍在一个字一个字“刻”着,笔锋依然那般犀利,真个是“宝刀不老”……

1996年5月6日晚,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陈松林董事长宴请于上海城隍庙老饭店。我6时到达那里,尚早,柯灵夫妇已经在那里。当时,我忙于与陈松林先生以及颜纯钩先生谈话,柯灵也正与别人谈话。过了一会儿,柯灵朝我招招手,要我过去。我即去。已经多日未去看望他。他已经88岁。他听力稍差,手持助听器跟我谈话。他的精神甚好,思路清晰。

柯灵问我抽烟不,喝酒否。我均摇头。他即说,他能长寿,无非三条:第一,不抽烟,不喝酒;第二,生活有规律;第三,淡泊。

对于第三条,柯灵特别向我作解释。他说,前些日子,某人在报刊上对他的文章进行很激烈的批评。他淡然处之,不作任何回应。他说,他向来淡泊。淡泊之人,不计较个人名利,所以泰然处之。也正因为这样,他极少烦恼。

我问他最近是否还在写《上海一百年》?他摇头。他说,杂事太多,总是受干扰。比如,写序就很费事、费时,可是,写序的事却接连不断。不写,又不好,朋友一片热心,不便推却。

柯灵说最近见到我不少新著,问我总字数是否超过1000万字?我点头。他又问,有2000万字吗?我摇头。他说,你写得多,写得快,这很好,但是也要注意细心一些,写好多看几遍。我看到有些人对你的批评文章,其实那些问题你都是可以避免的。所以,以后写作细心些,就行了。

柯灵说,他的作品不多。前些日子,上海要出版巴金和他的文选,是从粉碎“四人帮”之后选起的,“巴金的作品厚厚的一大堆,供选用,我才一点点,没法跟他比。我写得慢,写了以后又要改来改去”。

我说起最近的“张爱玲热”。当年第一个站出来为张爱玲说话的,正是柯灵。柯灵说,张爱玲死了,现在各处在印张爱玲的作品。张爱玲的作品不错,值得印。不过,她也有一段并不太好的历史。所以,对于张爱玲的宣传也不能太过分。

我曾请柯灵为马思聪女儿马瑞雪的作品写序,知道他很关心马思聪一家。我说起去美国费城马思聪家访问的情况。他很关心问起马思聪夫人和女儿的现况。

谈了十来分钟。由于客人们陆续到了,我去招呼别的朋友,也就中止了与柯灵的谈话。

柯灵很善意,待我很真诚。他指出我应该注意之处,很使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