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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侧影
1.15.4 平凡女子的不平凡之举

平凡女子的不平凡之举

接到素昧平生的《中国妇女报》编辑邱海黎小姐的电话,是个意外。她看了我新近出版的《傅雷与傅聪》一书,被当年那位冒死收藏傅雷夫妇骨灰的姑娘所深深感动,希望我再写一写她。

也真巧,前几天,我把新出的《傅雷与傅聪》一书寄给这个姑娘,并在电话中告诉她:“出版社编辑再三叮嘱,在《傅雷与傅聪》重印时,希望补上你的照片——这是许多读者看了这本书之后提出的强烈要求。”可见这本书在读者中引发的共鸣是相同的。

收到了书,她还是不肯寄照片来!经我劝说,她总算同意把她送给我的字与画用在书里,仅此而已。

在那墨染的岁月,她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上海姑娘,以强烈的正义感保存了著名翻译家傅雷夫妇的骨灰,她为此差一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她的敢作敢为,赢得了世人的尊敬。

我是在20多年前,从傅聪的舅舅朱人秀那里得知她的非凡之举:傅雷夫妇在蒙受红卫兵的残酷批斗之后,于1966年9月3日凌晨双双自杀。在那个年月,这叫“自绝于人民”,是不能收留骨灰的。然而,一位戴着大口罩的姑娘来到火葬场,声称自己是傅雷夫妇的“干女儿”,一定要保留傅雷夫妇的骨灰……我经多方打听,终于在上海一条普通的弄堂里,找到她的家。

她跟母亲住在一起。她不在家。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屋子里,她的母亲接待了我,说她到一个画家那儿切磋画艺去了。

原来,她的父亲江风是一位身世坎坷、正直清贫的画家,已经故世。受父亲的影响,她自幼喜爱绘画、书法。她的母亲拿出她的国画给我看,不论山水、花卉,都颇有功底,书法也有一手。她所绘的彩蛋《贵妃醉酒》、《貂蝉赏月》等,人物栩栩如生,笔触细腻准确。我正在观画,屋外传来脚步声。一个40多岁的女子,腋下夹着一卷画纸进来了。哦,正是她!

她脸色苍白,穿着普通,举止文静,像她这样年龄的上海妇女,绝大多数烫发,她却一头直梳短发。

当我说明来意,她竟摇头,以为那只是一桩小事,不屑一提。我再三诚恳地希望她谈一谈。她说:“如果你不对外透露我的姓名,我可以谈。”我答应了。她用很冷静而清晰的话语,很有层次地回溯往事。有时,她中断了叙述,陷入沉思,可以看出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

她说,她与傅家毫无瓜葛。但是,她从小喜欢读傅雷的译作,从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中认识了这位执着、认真的大翻译家。她也喜欢弹钢琴,听过傅聪的演出。1966年9月初,她正在钢琴老师那里学琴。钢琴老师的女儿是上海音乐学院学生,告诉她难以置信的消息:“傅雷夫妇双双自杀了!”她顿时懵了。钢琴老师的女儿说,上海音乐学院的造反派到傅家大抄家,斗傅雷,折腾了几天几夜。傅雷夫妇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愤然离世。听说,傅雷留下遗书,说自己是爱国的!

她听罢,心潮久久无法平静。她决意瞒着父母,独自行动。她出于义愤,想给主持正义的周恩来总理写信,反映傅雷夫妇含冤离世,声言傅雷是爱国的。信末,她没有署名。接着,她又以傅雷“干女儿”的名义,前去收留傅雷夫妇的骨灰。

在这艰难时世,身为小小弱女子的她,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在当时,27岁的她,还是一个“无业者”——在父亲身边充当绘画助手并照料父亲。她告诉我,她原本在上海市第一女子中学高中部,凭她门门优秀的成绩,步入大学校门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就在她即将高中毕业的1958年,正处于反右派斗争尾声。按照上级的“反右补课”的规定,学校里的“右派分子”还“不够数”,便把一位女教师打成“右派分子”。可是,查来查去,这位女教师的“右派言论”仍“不够数”,知道她与女教师关系密切,一定要她“揭发”。她怎能做这种诬陷之事?!由于她不愿从命,结果在毕业鉴定中被写上“立场不稳,思想右倾”。这八个大字断送了她的前程。于是,她的大学梦从此破灭。于是,她只得居家从父绘画。年纪轻轻的她有过这番冰寒彻骨的经历,她理所当然打心底里非常同情被错划为“右派分子”的傅雷的悲惨命运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傅家的灾难。

她压根儿没有想到,她写给周恩来总理的信未能寄出上海,便落到上海市公安局的造反派手中。他们见到信的字迹老练,书法漂亮,以为必定是上海文化界的“老家伙”写的,便作为重大案件追查。一查,才知道出自一位姑娘之手。经过反复调查,这个小女子背后确实无人“指使”,这才没有给她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但是,她却因此在“反革命”的阴影之中生活了12年之久!

她告诉我,1972年父亲去世之后,她走出家庭,被分配到里弄生产组工作,那时她已经33岁。那“反革命”的可怕名声耗尽她的青春。直到1978年傅雷冤案得以平反,她终于走出阴霾,却已经三十有九……

从下午三时一口气谈到晚上八时,我深为她的精神所感动。我发表了报告文学《她,一个弱女子》。我信守诺言,通篇只用一个“她”字。

此后,我与她有了许多交往。令我非常感动的是,她异常的刻苦,非要把当年无法进大学的缺憾补过来。1985年秋,46岁的她居然去报考上海第二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班,2年后毕业,各科成绩皆优,终于圆了大学梦。1987年,她获得上海市首届“永生奖”钢笔书法大赛二等奖。1988年,获“庐山杯”全国书法大赛一等奖。1989年,她的书法作品被收入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当代书画篆刻家辞典》,名列中国当代书画家之中……

更令我感动的是,她对于傅家的感谢之情,退避三舍,淡然处之。在物欲横流的今日,她安心于过着简朴的日子,如同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她为傅雷伸张正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以至一生的幸福。《傅雷家书》发行了100多万册,傅雷赢得了广大读者的深深的尊敬;傅聪一次次回国演出,掌声雷动,鲜花簇拥。傅家如日中天。傅家当然不忘她当年的正义之举,总想找机会报答。她却说,“我与傅家毫无关系”!她还说,如果她今日接受傅家的报答,那当初她就不会挺身而出了。傅家的感谢只会使她“窘迫和难堪”。

她认为:“并非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必须酬谢或以语言表意,处理某些事情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听其自然。我需要什么?我所要的是:自尊,一个女孩子(别管那女孩子有多老)应有的自尊。遗憾的是并非每一个人都懂得这一点。”

她这样论及灵魂:“我在这块土地上拖过了童年、青春,看尽了尝够了不同的人对我的明嘲暗讽,偏偏我的敏感和自尊又是倍于常人。然而我愿宽恕他们。因为人总是这样的:活在物质的空间中,便以物质的眼光估价别人、估价一切。他们不知道人赤身来到这世界,人的灵魂是等价的:也许大总统的灵魂比倒马桶的更贱价,如果他的心灵丑恶。可惜,不是每一个人能想到这一点。如今我已到了这样的年岁:虽非日薄西山,却也桑榆在望,只求得宁静,此外的一切,我都无所谓了。”

她是那么的“傻”。旧房拆迁的通知寄到她手中,她连忙从市中心迁到远郊的临时租借的房子,房租比她的工资还高。迁出去半年了,回到原地一看,许多邻居仍“按兵不动”呢,而她家竟成了拆迁办公室!

一生磨难,退休时她还只是“助理研究员”。退休之后,她仍在学校里,给一位日本留学生补习汉语课,以求在那菲薄的退休工资之外增加一点收入。

1997年10月,傅雷次子傅敏来到上海,希望会晤从未见过的她。我给她打电话,她总算同意了。我陪同傅敏来到她的学校。傅敏刚要当面表示谢意之际,她马上制止道:“你要说什么话,我心里很清楚。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吧!”那天我带了照相机,想给她与傅敏夫妇一起拍一张合影,她也谢绝了——她从来不让我拍照。

如今,时过境迁。在这里,请允许公开她的姓名——江小燕。

江小燕当年的所为,用今日的语言来说,那就是“见义勇为”。然而,这“见义勇为”,对于一个纤纤弱女子而言是太不容易了。无权无势、无名无利的她,年逾花甲,至今独身。退休多年的她,在上海过着平静、平凡、平淡的生活。绘画、书法、诗词、音乐,使她的精神世界格外充实。她在给我的信中写道:“余深心之宁然,净然,此万金所难易,则何悔之有?君不闻:‘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宁然,净然”,正是江小燕心灵的写照。“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凡女子有着不平凡的胸襟、纯洁的灵魂,江小燕为华夏大地增添了动人春色。

江小燕赠作者的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