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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侧影
1.11.10 在台北图书馆里“温故”

在台北图书馆里“温故”

在北京大学上学的时候,我除了上课、做实验之外,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度过,养成了“泡”图书馆的习惯。

在美国,我则“泡”在斯坦福大学胡佛图书馆,查阅、抄录保存在那里的蒋介石日记。

来到台北,我仍然喜欢“泡”图书馆。台北最大的图书馆,是“国家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地处市中心黄金地段,就在中正纪念堂对面。已经是第七次去台湾的我,对台北熟门熟路,乘坐捷运到中正纪念堂站下车,很方便就可以到达“国家图书馆”。

我在2楼一次次借书。一边看书,一边往需要复印的部分夹纸条。这里的复印质量极好,非常清晰。复印的价格甚至比大陆便宜:A4的每张1元新台币,相当于2角人民币。复印室有30多台复印机,一片繁忙景象,人多的时候还要排队。

借阅—复印—再借阅—再复印,在如此循环中,度过了一整天。内中有一本是日文书,工作人员告知,要到6楼的日文阅览室去借阅。于是我乘电梯上了6楼。6楼是顶楼,那里是专题阅览室的所在地,读者少,显得格外安谧。我来到最里面的日文阅览室,很快就借到所要的日文书。阅览室里就有复印机,当场就能复印。6楼还有大陆书刊阅览室,收藏了大陆新修的众多的各县市方志。这里的大陆期刊也相当丰富,尤其是各大学的学报很齐全。

我最感兴趣的是3楼的台湾期刊阅览室,开架,查阅很方便。那里陈列着台湾许多期刊的合订本。期刊阅览室的门口,就是复印室。你只要跟管理员打个招呼,就可以抱着要复印的期刊合订本到复印室复印。这样,我在借阅了图书之后,便“泡”在期刊阅览室。

期刊阅览室里的报刊很多,我随手翻阅台湾的《国史馆馆讯》,在这本看上去很乏味、很专业的杂志里,居然发现一篇胡斐颖所写的一文,非常详尽讲述了蒋经国晚年所乘坐的轮椅的设计、制造经过。此文是采访了当年参与制作蒋经国轮椅的段奇光成先生之后写成的,还附有蒋经国轮椅的种种照片。读了此文,不仅使我了解蒋经国晚年受疾病折磨的痛苦,而且也了解当年台湾如何为蒋经国精心打造与众不同的轮椅的经过。

我也翻阅台湾的《传记文学》杂志。这份杂志引起我的注意,最初是因为其曾经转载过我的许多文章。我在大陆曾经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地读过这份杂志。在台湾“国家图书馆”,我得以系统、详细阅读这份台湾难得的文史杂志,杂志中所载大部分是从大陆退居台湾之后的历史老人们的回忆,颇有文史价值。《传记文学》杂志称:“历史是经验的累积,本刊是经验的知识。”

那里收藏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中央日报》历年的合订本。《中央日报》历史悠久,可以从中查到国民党政府的种种重要新闻、社论。尤其是抗美援朝期间以及“文革”期间的《中央日报》,以台湾的角度看大陆,颇有意思。

在林林总总的台湾报刊之中,我对《新新闻》情有独钟。由于在大陆看不到《新新闻》周刊,我是在台北“国家图书馆”第一次看到这份周刊,一眼就喜欢上了。《新新闻》是时政类的周刊,图文并茂地报道台湾一周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及两岸关系,触角敏锐,观察到位,立场中立,超脱党派,而文笔犀利,载有诸多独家新闻。

昨天的新闻,即今日的历史。我以历史的目光,逐一查阅这份周刊的合订本,仿佛在浏览充满细节的台湾的当代史。于是,我一有空“泡”在台湾“国家图书馆”,就直奔3楼书架上的《新新闻》周刊合订本。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新新闻》周刊在1987年蒋经国开放“报禁”时才创刊,倘若历史再悠久点,还可以看到蒋介石时代诸多深度报道。

在《新新闻》周刊上,我读到许多精彩闪亮的文章。

我在1987年8月31日至9月6日的《新新闻》周刊上,读到《金门,永不开门?》。这篇文章记述,当时的台湾当局规定,金门居民不能持有照相机、收音机和各种球类。不能持有照相机,是怕人拍摄军事要地;不能持有收音机,是怕偷听大陆的广播(在台湾当局看来那也叫“敌台”);至于不能持有各种球类,是怕士兵及居民抱着篮球、排球偷渡大陆。另外,由于金门是“前线”,台湾本岛的居民未得当局批准,不能前往金门,因此,“对台湾民众来说,金门是一个好像熟悉,但事实上却完全陌生的地区”。我曾经在金门“自由行”,读了此文才对金门的往昔有了形象的了解。

1987年4月6日至12日的《新新闻》周刊,有一篇《台湾重要人物的宗教信仰》,可谓切入点出人意外。这篇文章分析了由于宋美龄是基督徒,蒋介石也皈依基督教,而蒋介石笃信基督教,又在国民党中产生很大影响。在国民党高层,基督徒比比皆是,从张群、何应钦、蒋纬国、李登辉、陶希圣到严家淦、辜振甫等等,都是基督徒。文章透露,蒋介石虽然加入基督教,但是仍对佛教十分怀念。蒋介石在日月潭畔为追思母亲而建的慈恩塔,便是道地的佛教建筑。文章指出,蒋介石的遗嘱中称:“自余束发以来,即追随总理革命,无时不以耶稣基督与总理信徒自居。”此处“总理”即孙中山。很多国民党人以为,蒋介石在遗嘱中把“耶稣基督”与孙中山相提并论,不伦不类,纷纷指责蒋介石遗嘱的起草者秦孝仪。秦孝仪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过了若干年,秦孝仪才说出内情,蒋介石遗嘱是蒋介石病重时口述,由他执笔写成,原本没有“耶稣基督与”这5个字,是宋美龄要求加上去的。这清楚表明,国民党高层的基督教热,其源头是宋美龄。文章还指出,蒋经国本信奉佛教,后来,当蒋介石成为基督徒,他也改信基督教,但是蒋经国仍热心于佛教,在台湾多次去天后宫参拜,还热心于盖关公庙。

在1987年8月24日至8月30日的《新新闻》周刊上,读到《海峡两岸的“空中飞人”》一文。此文描述了台湾“开禁”之前,却有那么些人“上午还是台北圆山贵宾,翌日则成中南海贵客”。这些在当时令两岸民众羡慕的“两边吃糖葫芦”的“空中飞人”,有陈香梅,有杨振宁,有李政道,有王赣俊……这篇报道还配发他们在两岸受到高层接见的照片,反映了海峡两岸在“冰冻时期”的特殊来往。

1987年10月15日,蒋经国宣布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在台湾引起极大震动,自然也成了《新新闻》报道的重点。在1987年10月19日至25日的《新新闻》周刊上,详细披露蒋经国如何在1987年5月就秘密指示李登辉主持“探亲专案小组”,对于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规定一系列政策,既做到使美国不会误会台湾对大陆的政策有本质改变,又要使大陆能够接受、配合开放台湾民众赴大陆。这一切都表明,蒋经国“小心谨慎地在测试水温”,寻找台湾与大陆、美国之间的平衡点。这些有关国民党的大陆政策的决策内幕的文章,在大陆几乎很难看到。另外,《新新闻》周刊还披露美国《新闻周刊》亚洲版所载的《台北敲开北京的大门?》,反映了美国政府对于台湾当局开放台湾民众赴大陆的探亲,“对于两岸的未来”,“有乐观的预测”。

接着,在1987年11月23日至11月29日的《新新闻》周刊上,我读到在台湾的大陆探亲潮中两篇异常的报道。

一篇报道是《梁实秋死不瞑目》,说的是梁实秋在1987年11月3日去世,虽然台湾民众可以赴大陆探亲,但是当时开放探亲是单向的,梁实秋在北京的长女梁文茜却无法到台湾为父亲奔丧,使“梁实秋死不瞑目”。报道说,梁实秋夫人韩菁清实在无奈,提出最低要求:“第一天让梁文茜到台北,第二天去梁实秋墓地,第三天回大陆。”连这样的最低要求,也无法得到台湾当局批准。我曾多次采访过韩菁清,也采访过梁文茜,她们都对梁文茜不能去台湾奔丧表达极为忿懑之情。

另一篇报道为《当年冒死做义士,而今情怯做归人》,以特殊的视角记述那些驾机叛逃大陆、前来台湾的“反共义士”,听到台湾开放民众大陆探亲时那种错综复杂的心境,他们“害怕逮捕不敢回去”,想家而又有家难回。

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逝世。我在《新新闻》上的《四十年来第一电》一文中,看到作为此文的插图,刊载1988年1月15日的《人民日报》海外版右上版,上面的醒目标题便是《中共中央电唁蒋经国逝世》。《新新闻》的报道注意到,“中共当局这次反应的空前迅速,以及表达的方式”,认为这是“四十年来第一电”,是“前所未见”。也就在这一期《新新闻》上,还发表《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强人走了,谁来当家?》等文,多角度报道蒋经国之死。还有一篇《当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则是在蒋经国去世消息刚一公布时,《新新闻》记者采访诸多台北民众,讲述对于蒋经国去世以及台湾前途的看法。

《新新闻》对于当时台湾政坛的焦点——台独问题,做了深层次的分析,剖析一系列问题:为何台独?谁要台独?台独对谁有利,对谁不利?台独的可行性如何?《新新闻》指出,“有些人把它视为陷国家民族于万劫不复的洪水猛兽,也有些人把它当作一种民主、人权和历史发展的崇高理想”,国民党坚决反对台独,而台独是民进党的“法统”,所以台独成为“朝野的冲突”。《新新闻》还指出:“‘台独’在目前,大半停留在一种口号,一种抗议符号,一种政治态度,或者情感发泄而已”,台独“只有想法,没有办法。”

我曾经采访过民进党前中央秘书长李应元,因此格外仔细阅读了《新新闻》刊载的《李应元狡兔三窟,调查局守株待兔——调查局逮捕李应元的过程》,使我看到当年国民党当局对于台独分子的坚决镇压的态度。李应元在美国留学时公开搞台独,秘密回到台湾之后依然从事台独活动,被国民党政府的调查局发现。可是李应元非常狡诈,每天差不多都要换一个地方住宿,跟调查局玩“捉迷藏”。调查局为了捉拿李应元,专门成立了“726小组”,跟踪李应元。据“726小组”调查,李应元光是在台北市就有20多处可能的落脚处。“726小组”在每一处都派出5~6人24小时埋伏。由于李应元行踪“扑朔迷离”,调查局花费1年多的时间,未能抓住李应元。最后由于美国的台独分子郭倍宏要回台湾,与李应元联系,使李应元暴露目标,被“726小组”一举逮捕。

我也采访了民进党前主席、百万“红衫军”总指挥施明德。在《新新闻》上读到《最后一个美丽岛——独家报道施明德近况》以及对施明德妹妹施明珠的专访《我哥哥说,他不在乎被关》。当年,施明德是“美丽岛”事件中唯一尚被关在狱中的人。施明德在狱中仍然坚持绝食,狱方每天从鼻孔中给他两度灌食。我从这两篇报道中,看到施明德当年的台独态度是何等的坚决。然而,后来他在2007年却揭起倒扁大旗,率领百万“红衫军”炮轰陈水扁。也就在这一期《新新闻》上,我读到《法学院里攻博士——吕秀莲近况报道》,记述吕秀莲出狱之后在美国哈佛大学法学院,攻读博士学位,研究国际人权以及中共的“一国两制”。

我在台北访问了郝柏村。他坚定地反对台独。1993年他在“国民大会”上受到民进党“国民代表”的围攻,振臂高呼“消灭台独”而愤然下台。我在《新新闻》上读到《莫斯科政变,郝柏村紧张》,那视角也很特殊。文章记述1991年8月19日塔斯社宣布戈尔巴乔夫因健康原因不可能履行苏联总统职责。面对苏联政变,“行政院”院长郝柏村在8月21日召开“因应苏联变局”高层紧急会议。郝柏村为什么对苏联政变如此紧张,那是担心“巨人打喷嚏,小朋友就要准备去看医生了”。郝柏村敏锐地观察到,“苏联变局”会直接波及两岸关系,台湾这个“小朋友”不能不做好应变准备。

我在台湾的时候,正值2012年台湾地区领导人大选高潮,宋楚瑜的参选,引发激烈的争议。我在《新新闻》上,读到当年宋楚瑜担任国民党中央副秘书长、秘书长时的诸多报道,当时称宋楚瑜是国民党“大内高手”,一篇题为《宋楚瑜行情,看涨或下跌》,简直是为20多年后的今日宋楚瑜画像。2012年民进党参选人蔡英文的操盘手是吴乃仁、邱义仁这“两仁”,然而20多年前这“两仁”曾经是《新新闻》的封面人物。题为《专访邱义仁、吴乃仁,谈“新潮流系”在民进党二全大会中的角色》,深入揭示“两仁”在民进党中的历史和地位,又仿佛为今日蔡英文的竞选操盘手写下详尽的注解。这篇文章还揭示,民进党内当时三大派系争斗激烈,即美丽岛系、新潮流系和康系(即以康宁祥为核心而形成的派系)。在民进党二全大会,美丽岛系大胜,而新潮流系大败——新潮流系人马全部被迫撤出民进党权力核心。“两仁”面对失败,宣称“我承认失败,但我不在乎”。然而今日给予蔡英文全力支持的却是新潮流系,而美丽岛系势力在民进党里逐渐式微。

我饶有兴味地读了1991年6月10日至16日《新新闻》周刊上关于江青的长篇报道《翻云覆雨红女皇,天怒人怨白骨精——“红朝女皇”江青的一生浮沉》。《新新闻》发表这篇万字长文,是因为江青1991年5月14日在北京自杀身亡,消息传出,成为人们关注的新闻。《新新闻》的文章,从台湾的视角看江青,比如详细考证“江青与蒋家的裙带关系”,甚至还列出“江青与蒋家的关系表”另外,还有“陈立夫救过江青的丈夫”之类,也是台湾作者才会有浓厚兴趣加以查证的。

毕竟隔着一道海峡,台湾作者对于江青的历史有着许多明显的误区。我发现,这篇文章的错误比比皆是。比如说,20世纪30年代江青在上海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时“乃将党证吞下”,那时候中国共产党党员并无党证,而中国国民党党员才有党证,作者显然是以国民党来推论共产党;文章称江青在“1939年1月下嫁毛泽东”,把时间弄错,毛泽东与江青结婚是在1938年11月;文章又称,“1976年10月5日,叶剑英、华国锋、李先念、陈锡联、汪东兴等5人在解放军总部召开秘密会议,决定立即逮捕四人帮”,这纯系子虚乌有;文章还称,“汪东兴在10月6日凌晨到钓鱼台逮捕王、张、江、姚四人”,更是与史实明显不符。

其实,这篇文章给我以有益的提示:我作为大陆作者,在写及台湾的历史情况时,千万要仔细查证,因为海峡两岸毕竟隔着一道海峡。

读《新新闻》,我如同穿过时光隧道,在当年的台湾政坛漫游,从中得知台湾许多政治事件、政治人物、政党的来龙去脉,大有温故而知新之感。

我大量复印了《新新闻》上我所感兴趣的报道以及相关的台湾图书,以致回上海时托运的行李重了许多。这批复印件,无疑将成为我研究台湾政坛的重要文献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