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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手行
1.48 失意吟

失意吟

昨天深夜,我曾瞥见

 新月将老月拥抱;

船长!我担心,我真担心

 会有凶险的风暴。

 ——古谣曲《帕垂克·斯本斯爵士》

《帕垂克·斯本斯爵士》古老而高妙,

 它的作者若真是善测风云,

 今宵的宁静只怕也难以长存,

一夜未终,便会有狂风喧扰——

不似清风把浮云捻成薄絮,

也不似一阵凄风,呜咽着,徐徐

掠过这风瑟之弦,风瑟便吟啸——

  其实它沉默更好。

 瞧一钩新月,寒辉闪烁!

 它四周弥漫着空幻光波,

 (这流溢的光波将它笼罩,

 有银丝给它镶边,将它萦绕;)

我望见老月被新月揽在怀里,

 预示惨厉暴风雨汹汹逼近;

哦!这时,风来了,风势渐急,

 夜雨斜冲而下,好一片嘈音!

风雨之声曾多次惊醒我,震慑我,

  驱使我神魂飘泊;

愿这次也像往常,激荡我血脉,

让我从苦闷中惊起,动起来,活跃起来!

这是一种不感疼痛的悲苦——

 空虚,晦暗,窒闷,昏倦,无情,

 任何言语、叹息、泪水都不能

   给以解脱或出路。

女士呵!我意绪苍凉,精神慵懒,

听画眉声声,心念也随之变换;

整整这一个黄昏,温馨澄澈,

 我一直注视着西方天宇,也注视

天边那如黄似绿的奇异色泽,

 此刻还注视着——眼神却茫然若失!

晚空里,淡薄的浮云成条成片,

游动着,腾出位置让星儿露脸;

星儿们滑行在浮云背后或中间,

忽暗忽明,却时时窈窕可见;

天边的新月牢牢坐定,仿佛

生根于一片无星无云的碧湖;

眼前的景物呵,美得无可比配,

我看出,而不是感觉出,它们有多美!

  我的元气已凋丧,

  还能有什么力量

排除胸臆间令人窒息的块垒?

  那会是徒劳的尝试,

  哪怕我始终在注视

流连于西方天宇的绿色光辉:

激情和活力导源于内在的心境,

我又怎能求之于、得之于外在的光景?

我们所得的都得自我们自己,

大自然仅仅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

是我们给她以婚袍,给她以尸衣!

 无欢无爱的忧患众生,得之于

这寒气萧森的人世的,又何足珍异;

而珍异之物我们若有幸目击,

 那时呵,从灵魂自身,定然会迸出

一道光,一团瑞彩,一朵云霓,

  充盈于这片疆域;

那时呵,从灵魂自身,定然会吐露

 甘美雄浑的、自出机杼的妙曲——

一切美妙音响的精华和要素!

心性纯良的女士呵!你不必问我:

灵魂中这雄浑乐曲究竟是什么;

这片烟霞和瑞彩,这道光,

这种美的和产生美的力量,

它们究竟是什么,存在于何方。

 女士呵,是欢乐!这欢乐不轻易授予,

只授予纯良者,在他们最纯良的吋光;

像云霓和霖雨,生命和生命的溶浆,

欢乐呵,它就是威灵,就是力量,

它是大自然下嫁时随带的嫁妆,

  是新的大地和天宇

(俗子和妄人做梦也不曾想到);

欢乐呵,是明丽云霞,甘美乐调,

  它存乎我们自身!

魅力——耳闻的,目见的,都由此而出:

 妙曲无不是这支乐调的回音,

异彩无不是这道亮光的流布。

先前,我走过的路途虽然也坎坷,

 内心的欢乐受到忧患的侵凌,

但种种不幸却如同原料,经过

 “幻想”的加工,造出了陶然梦境:

“希望”茁长如藤蔓,有叶有果,

虽非出自我自身,却似乎属我。

如今,我已在苦难重压下匍伏,

失去了往日的欢娱,也安之若素;

  可是呵!每一次冲击

都要戕害我与生俱来的天赋——

 善于把物象抟造成形的想象力。

对日常见闻感觉都不加思考,

 而只想尽力保持宁静和耐心;

偶尔也曾借助于玄奥的研讨,

 由自己的天性窥见众人的本真——

 我向来就只会这些,别无法门;

而这些,后来由局部波及全体,

到如今几乎成了我心灵的积习。

去吧,毒蛇般盘绕心头的思想!

  现实的阴森梦境!

我撇下你们,去听狂风的喧响——

 它已呼吼了多时而略无反应。

风瑟的一声锐叫,因痛楚而延长;

而你,户外呼吼的风呵!我想:

 那山间的湖沼,枯树,袒露的峭石,

险厄的松林(从没有樵夫到过),

荒僻的小屋(据信是女巫住所),

 才是你合用的乐器吧,狂放的乐师!

这个月份里有豪雨,有晦暗的庭园,

有绽放的花朵;风呵!你在此期间,

在这些娇花嫩叶里,唱着比冬天

更粗厉的歌曲,操办魔鬼的庆典!

 你这演员呵,熟悉悲剧的调门!

豪壮的诗人呵,勇猛而近乎狂乱!

  你在讲什么故事?

  讲一支溃败军队正奔突不止,

 伤兵被踩倒,伤口更剧痛难忍,

疼得哼哼唧唧,冷得浑身都震颤!

别出声!来了一段深严的静默!

 再没有人群喧闹,杂沓奔驰,

再没有呻吟颤抖;而过了片刻,

 风又放低了嗓音,讲别的故事——

  这故事不那么可怕,

  惊与喜调配得法,

就像奥特韦吟唱的动情谣曲——

  唱的是一个女孩,

  独自在荒郊野外

迷了路,离家不远,可是回不去;

又害怕,又伤心,一会儿低声哭叫,

一会儿又高声呼喊,想让她母亲听到。

已经是午夜,我依然不想入睡;

我女友也没有睡么?恐怕不会!

睡眠呵!去抚慰她吧,扇动你双翼;

 愿这场风暴不过是短暂的山风,

愿群星一如守望沉睡的大地,

 同样肃静地朗照她屋宇上空!

  愿她起床时心境舒泰,

  情思甜美,眼光愉快,

欢乐使精神更爽,语调更温柔;

 愿万物在她眼前都生机活泼,

 她灵魂也为之激荡,卷起旋涡!

哦!淳朴的心灵,有上天垂佑;

亲爱的女士,最可敬可爱的良友!

但愿你长远如此,快乐无忧。


1802年4月4日


注 释


① 此诗的初稿是写给萨拉·赫钦森的诗体信件,经作者作了大量删削,改写成为此诗。萨拉是华兹华斯当时的未婚妻玛丽·赫钦森的妹妹,柯尔律治与她长期相恋而毫无结果。诗中的“女士”和“女友”都指萨拉。

  原诗各行音步数和韵式都复杂多变。译诗各行顿数与原诗音步数相等,韵式也悉依原诗。

② “新月”,指月球一侧有亮光的蛾眉月;“老月”,指月球没有亮光但仍隐约可见的部分。

③ 这是著名的英国中世纪谣曲,内容是:苏格兰英雄帕垂克·斯本斯爵士长于航海,而国王听信谗言,命令他在暴风雨季节出海航行,斯本斯明知此行凶多吉少,但不能违抗王命,终于在暴风雨中沉船遇难。

④ 意似谓:大自然是人装扮起来的,即经过人的整治和改造。

⑤ “乐师”指风。上文已说过,风瑟是由于风的吹拂而鸣奏的。下文的“演员”和“诗人”也指风。

⑥ 托马斯·奥特韦(1652—1685),英国剧作家、诗人。著有悲剧和喜剧数种,上演时获得很大成功。三十三岁死于贫困。

⑦ 以上两行,原诗为每行三音步,译诗改为每行四顿。除这两行外,全诗其他各行顿数都与原诗音步数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