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莺^①

没有了云霞，没有了西边惹眼的

回光落照，没有了缕缕残晖，

没有了深浓而明灭不定的色彩。

来吧，在这座苍苔古桥上歇着！

看得见桥下河水的微光，却又

听不到声息：水呵，轻悄地流过

平软青翠的河床。全都安静了，

好一个温馨的夜晚！星星虽不亮，

却令人想象沛然而来的春雨^②

把绿野浇得好畅快——我们会察觉

星斗无光的时刻也别有幽欢。

听呵！夜莺唱起了宛转的曲调，

这“最为悦耳，最为忧郁”的鸣禽！^③

忧郁的鸣禽么？哦！无稽的想法！

自然界的生灵不知忧郁为何物。

超初，无非是一个夜游者，伤感于

记忆中萦回的旧恨，或沉疴宿疾，

或遭人白眼的爱情，这苦命人儿

便把自身的情感推及万类：

任何甘美的调子，他听来都像是

诉他的冤苦——他，或同类角色，

最先把“忧郁”加之于夜莺的歌曲。

不少诗人也附和了这种奇谈；

诗人么，常常致力于雕章琢句，

他与其如此，远不如悠然偃卧在

树林苍翠、苔藓如茵的谷地里，

傍着溪流，沐着日光或月光，

把他的灵根慧性，全然交付给

大自然的光景声色和风云变幻，

忘掉他的歌和他的名声！那么，

在整个大自然的庄严不朽之中，

他的名声也有其一份；那么，

他的歌就会使自然更加可爱，

这歌声也会像自然一样动人！

而事实并非如此；善于吟咏的

才郎才女们，把大好春宵虚掷于

舞厅与繁嚣剧院，他们向来是

恻隐为怀，对于夜莺的啼叫

总是要深表哀怜，唏嘘叹息。

　我的朋友呵，还有你，我们的姐妹！^④

我们既另有志趣，就不要像他们

那样曲解大自然曼妙的嗓音——

这嗓音总是盈溢着爱和欢悦！

这是快乐的夜莺，迅疾地，迫促地，

滔滔不绝地倾吐着清婉的旋律，

仿佛它担心：四月的一夜太短了，

来不及唱完一篇篇爱情赞歌，

来不及让它载满了乐曲的灵魂

卸下这沉沉重负！

　　　　　　　　我知道有一片

广阔林地，在一座古堡近旁，

古堡已无人居住，那片树林呢，

也就荒芜了，灌木与丛莽纠结着，

平整的道路已残破不堪，而草，

驴蹄草和纤细野草滋生于路面。

有夜莺聚居于此，其数量之多

为任何别处所不及；远远近近，

林中各处的树丛灌莽间，都听到

它们此一唱彼一和，互相逗引着：

小小的口角，变化多端的争执，

佳妙动听的喁语，急速的啼唤，

笛韵一般的低吟——比什么都柔美，

以一派雍融合奏激荡着天穹，

你若是闭上两眼，简直就忘了

这是昏夜而不是白天！月光下，

灌木丛中，露水沾湿的嫩叶

半舒半卷着，有时看得见枝头

栖息的夜莺，眼睛圆圆的，亮亮的；

树下幽暗处，点点流萤燃起了

爱情的明烛。

　　　　　　一位温雅的少女，

住在她殷勤好客的家中，与那座

古堡相邻；她，在迟迟暮色里，

（犹如一位淑女在林中许愿，

愿为某种超凡的灵物而献身，）

轻悄地踏过小路；这温雅少女呵，

她熟悉夜莺的各种曲调；往往，

当月亮被浮云掩没，那一片歌吟

便戛然而止，霎时间声息全消；

而等到月亮重新露脸，激动了

大地和长空，这些醒着的鸣禽

又一齐倾吐出欢愉的合唱，俨如

一阵突起的天风，同时掠过了

百十架风瑟！这少女也曾窥见过

多少只夜莺，晃晃悠悠地停歇在

开花的枝头，随着清风而颠摆，

歌调也配合摆动而飘忽不定，

像欢乐之神喝醉了，在摇头晃脑。

　再见了，歌手们！到明天晚上再见！

跟你们也再见，朋友们！暂时分手吧！

我们已经畅游了好一阵，现在

该回家——亲爱的家了。那歌声又响了！

想叫我留下别走！瞧我的爱儿，^⑤

他呀，连一个词语也说不清楚，

咿咿呀呀地模仿着，把什么都说错，

这时却会把手儿，小小的手儿

举到耳旁，竖起小小的食指，

叫我们细听！我想，聪明的高招

是让他从小就成为大自然的游伴。

他认识黄昏星；有一回他梦中醒来，

哭得怪伤心的（某种潜在的痛苦

造出了那种怪物——幼童的噩梦），

我急忙抱他到屋后小小果园里，

他一眼望见月亮，立时静默了，

止住了呜咽，安恬地笑了起来，

泪水还盈盈欲滴的一双亮眼

在淡黄月色里闪闪发光！好啦，

这是个父亲所讲的故事；而只要

老天让我活下去，我就会让他

厮伴着夜莺的啼啭而成长，让他的

夜晚融合着欢乐。——又一次再见，

甜美的夜莺！又一次，朋友们，再见！

1798年4月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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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是一首著名的“谈话诗”。诗中（像在《午夜寒霜》中一样）强调：人应该投身于自然，接受自然的陶冶。还指出：诗人的成功之道不在于雕章琢句，而在于心灵与自然的契合。诗中对夜莺的啼鸣作了精心细意的描写；作者还一反多年来陈陈相因的成说，断言夜莺的鸣声不是悲啼而是欢唱。

　　原诗为素体诗，抑扬格为主，每行五音步，不押韵。译诗每行五顿，也不用韵。

②　星光明亮预示晴天，星光晦暗预示阴雨。

③　“最为悦耳，最为忧郁”是弥尔顿对夜莺歌声的咏赞，见《沉思者》第62行。

④　“朋友”指华兹华斯，“姐妹”指多萝西。多萝西比华兹华斯小一岁而比柯尔律治大一岁，所以这里的Sister只好译为“姐妹”。

⑤　“爱儿”指作者的长子哈特利，当时约一岁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