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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手行
1.30 孤独中的忧思

孤独中的忧思

作于1798年4月,时方有
外敌入侵之警


葱翠而幽静,在群山环抱之中,

这小小一片山谷!歌吟的云雀

从未飞临过比这儿更清幽的处所。

山野长满了石楠,只除了那面

隆起的斜坡——它另有鲜妍的覆盖:

四季常开的金雀花如今最丰美,

把斜坡染成耀眼的金黄;这一片

谷地呵,沐着潮雾,清新而淡雅,

好像春日的麦田,也像在傍晚,

平射的阳光横贯了未熟的亚麻

半透明的茎秆,闪烁着碧绿光泽。

哦,这是个苏慰心神的幽境!

我想,这幽境人人都喜爱,而首先

是他——那谦逊的凡人,他青年吋期

做过那么多蠢事,到成年以后,

总算熬炼得比较聪明懂事了。

在此幽境里,他会偃卧于野蕨

或枯枝败叶上;飞鸣的云雀(虽不见

形影,歌声却适合这幽僻地方),

朗照的红日,飘拂的清风,无不

给他以温馨陶养:他身心震颤,

多少种情怀,多少种思绪,汇成了

沉思冥想的愉悦,在自然界的

千形万态里体味出神圣内涵!

于是,他的官觉迷茫了,仿佛在

假寐,梦见了世外的洞天佳境,

而梦中仍然听到你,歌吟的云雀呵,

你高唱入云,宛若云端的天使!


 上帝呵!对于这个人,他乐于享有

心魂的宁静,却又不能不关切

寰宇之内他亿兆兄弟的悲欢,

上帝呵!这真是令人忧烦的景况!

如重负压在心头,他不能不想到:

这寂寂群山之外,这边或那边,

有什么纷争与骚乱正嚣然而起,

入侵,雷轰电掣,人喊马嘶,

攻城炮火的震响,凶狂与恐怖,

胜负未卜的征战,屠杀与呻吟,

说不定,此刻,就在他祖国之岛,

就在这一片神圣阳光下发生!

我们犯下了罪孽,祖国同胞们!

是呵!令人痛心地,我们犯下了

极其残暴的罪孽。从东方到西方,

控告我们的呼声冲破了天宇!

受苦的黎民在指斥我们:他们,

不计其数的、怒火如焚的群众,

都是上帝的子孙,我们的兄弟!

有如开罗瘴疠沼泽上蒸发的

滚滚浓云,我们曾汹汹出动,

把奴役和苦难带给远方的部族;

更其凶险的,我们的污毒腐恶

就像软刀子慢条斯理地杀人,

把躯体和灵魂一齐摧毁!同吋,

在我们国内,个人的尊严和才智

统统都被淹没了:淹没于宫廷,

委员会,机关,团体,社交圈子,

发表演说和记录演说的场所,

为互相捧场而设立的互助公会;

财富如满杯污水,我们当美酒

喝干了,像敬神那样毕恭毕敬;

公然鄙弃所有庄严的准则,

出卖自由,出卖穷人的性命

去赚取黄金,就像在拍卖行里!

基督教甘美的许诺,只要宣讲得

明智得体,本可以避凶防患;

却总被教士们念念叨叨,那调子

表明了他们自己也厌烦这行业;

有人因此而嘲讽教义,多数人

心神怠惰,认不出虚伪或真诚。

罪过呵!生命之书已经变成了

邪孽的文件,我们一手按着它,

喋喋背诵着存心毁弃的誓词;

人人都得要起誓——人人,处处:

学校和码头,官府衙门和法院;

人人都得要起誓:行贿者,受贿者,

商人和律师,议员和神职人员,

富入,穷人,老年人,后生小子,

人人定出了一套发假誓的计谋;

信仰已摇摇欲坠,就连上帝的

大名,听来也像是巫师的咒语;

无神论,好似猫头鹰,得意而张狂,

扑动污秽的双翅,在堂堂中午,

从阴森隐僻的藏身处钻了出来,

(不祥的景象!)它横空飞过,垂下

蓝睫毛,闭着眼,向高天红日狂叫:

“哪里有什么太阳?”

          对于和平,

我们也不知珍视(和平么,长期

是靠着舰队,靠着惊险的大海

保住的);在并无战争危险时,我们

也鼓噪喧嚣,热衷于动武!多年来

茫然无知于战祸的惨烈(饥馑,

瘟疫,肉搏,围歼,雪地上的溃逃);

我们,全民族,都为了战争而呐喊,

以为那只是游戏,不付出代价,

以为那只是清谈的题目,我们

不过是看客,用不着真动刀枪!

既未预见到我们此后的恶行,

也未思忖过由此导致的后果,

或想得太少,根本不足以萌生

对恶行应有的义愤;作恶以后呢,

又是大段开场白,又是种种

神圣的名目,又是上帝的谕示,

终于,朝廷下令了,叫千千万万人

奔向注定的一死!男孩子,女孩子,

还有妇人(她们连看见顽童

扯断昆虫的腿儿也惊叫不休),

天天来阅读打仗的新闻——那才是

我们早餐时最佳的消遣!穷小子,

他出口的祝词便是咒骂,认识的

几个字,还不够向天父祷告乞恩,

如今也变得能说会道了,俨然

懂得了兵家胜负的道理,学会了

残杀骨肉的那一套高雅言辞;

这些言辞我们用惯了,说起来

滔滔滚滚,却那样虚浮而空洞,

既不带感情,也不成样式!仿佛

士兵战死时周身没一处创伤;

仿佛他天神一般的躯体被戳穿

而不觉痛楚;仿佛这短命儿郎

搏斗时血流遍体,终于倒毙

是超度升天,而不是惨遭杀害;

仿佛他没有妻子一心挂念他,

也没有上帝对他作最后审判!

就为了这些,同胞们,厄运降临了!

若真是天网恢恢,果报不爽,

我们横暴的言辞,凶残的行径,

都难逃罪责,都得要自食苦果,

我们又抱怨谁呢?

        再宽恕一回吧,

圣父和神明!再宽恕我们一回吧!

不要让英国妇人惊惶逃命,

背儿抱女,因不堪重负而昏晕——

这些娇柔可爱的娃娃呵,昨天

还在母亲怀抱里眉开眼笑呢!

儿子,兄弟,丈夫,所有对这些

在自己家里炉火边生长的娃娃

一见就爱的人们,所有听到过

安息日钟声,而不像异教徒那样

报之以轻蔑的人们,把身心净化吧!

站出来,做堂堂男子!击退顽敌,

那邪恶虚伪、轻浮暴戾的族类,

他们耻笑所有的美德,把欢乐

与屠杀相搅混;对别人以自由相许,

自己却沉迷于嗜欲而并不自由;

他们毒害了人间亲睦的情谊,

欺骗了虔诚的、志趣恬静的心灵,

盗走了宽慰和振奋人心的一切!

让我们站出来,赶他们回去,叫他们

在惊涛险浪上翻滚,像几簇海草

被一阵强风扫离我们的海岸!

可是呵!愿我们得胜归来的时候

也不要陶醉于战功,却怀着忧思

和忏悔,悔不该把这等狂躁的敌人

刺激得凶性大发!

        我已经说出了,

同胞们!说出了不少刻毒言语,

心底却不怀刻毒。请不要认为

我的忧愤是出于派系偏见

或是不合时宜的;国内若有人

耍手腕,回避良心,不敢正视

己方的罪责,那才是毫无勇气!

荒唐妄想把我们蒙骗太久了!

也许有些人,心怀怨恨,盼望着

换掉执政当局会迎来变革;

他们以为政府是一件袍子,

我们的恶行劣迹都缀于其上,

有如花边和流苏,可以跟袍子

一块儿扔掉。这些人懵懵懂懂,

眼见我们受到上帝的惩罚,

只知归咎于少数执政者,其实

执政者的形象和品质,全是承袭了

国民的愚妄与卑污——正是这些

劣根性诞育了他们,哺养了他们。

另有一些人,一味醉心于狂热的

偶像崇拜,任何人只要不情愿

向他们的偶像俯伏效忠,就成了

国家的公敌!

      我也被他们加上过

这样的罪名;可是呵,亲爱的不列颠!

我祖国之岛!你可以证明:对于我

这么一个儿子、兄弟、丈夫、

父亲和朋友来说,你是最珍贵

而又最神圣的名字!我虔敬地怀有

出于天性的爱心,而所爱的一切

从未越出你岩石峥嵘的海岸。

生身的不列颠!祖国之岛呵!你怎能

证明我并非如此,既然我是从

你的湖山和云霞,你的岩石

和大海,你的幽静的谷地,吸取了

我全部心智的精髓,甘美的柔情,

高洁的思想,对自然之神的崇奉,

内心世界中可爱可敬的一切,

这个肉体凡胎的一切欢乐

和他未来生命里宏伟的前程?

在我灵魂中,没有哪一种形象

或情感,不是出自我亲爱的祖国!

神奇富丽的岛呵!你是我唯一的、

最庄严雄伟的圣殿,我满怀敬畏

在殿内徐行,以肃穆颂歌来赞美

造我的上帝!

      但愿我那些忧思,

儿女一般的忧思,是愚妄无稽的!

但愿敌人报复的狂言和恫吓

犹如一股风,呼吼着,逐渐消失于

远处的树丛:风声传不出这低洼的

谷地,风力吹不弯柔弱的小草。


 此刻呵,温柔的傍晚,把金雀花丛

鲜果一般的香气向四方传送;

日光已经辞别了远山峰顶,

只留下一道绮艳余晖,斜照着

青藤密布的灯塔。那么,再见吧,

下回再见吧,安适而清幽的去处!

我踏过绿野,走上长满石楠的

山丘,盘旋行进在回家路上;

摆脱了那些不快的预感,我发现

自己已登上山头,不由得停下来,

心灵也为之一震!在群山围堵的

幽僻角落里独自勾留了那么久,

眼底蓦然展现出这一片空旷:

这边,黝暗的海水,那边,丰美的

林木蔚然的盆地,场景广阔

而气度不凡,像赋有生命的群体

正在与心灵殷切对话,使心灵

怦然跃动,想象也飘然起舞!

此刻呵,可爱的斯托伊!我已望见了

教堂尖塔,和相依相聚的四棵

高大榆树,那是我友人的寓所;

在榆树后边藏而不露的,是我那

简陋小屋,那儿有我的孩子

和他的母亲,小日子安安静静。

我加快脚步向那儿走去,却还在

惦记着你呵,葱翠清幽的山谷!

我由衷感激:那一片天然的静穆,

那一番孤独的冥想,使我的心灵

整个儿软化了,得以陶然沉醉于

满腔的眷爱,和献给人类的深情。


1798年4月28日,下斯托伊村


注 释


① 这是一首重要的政治诗。既表现了作者深沉炽烈的爱国情怀,而又犀利痛切地指斥了英国国内的腐败之风和对外穷兵黩武、肆行侵略的罪恶。

  原诗为素体诗,抑扬格为主,每行五音步,不押韵。译诗每行五顿,也不用韵。

② “外敌”,指法国。自1793年英国对法宣战后,两国一直处于交战状态。1795和1796年,法国在欧洲大陆节节胜利,到1797年已控制整个西欧。当时很多人估计法国下一步会渡海入侵英国,1797年也确曾有一支法国舰队向爱尔兰进袭。所以柯尔律治作此诗时认为英国面临“外敌入侵之警”。但是,当时法国政府考虑到海军实力不足,并未强攻英国本土,而于1798年5月派拿破仑进军马耳他和埃及,夺取英国在海外的属地。

③ 金雀花即荆豆,常绿灌木,花黄色,生长于荒野。

④ “凡人”指作者自己。下文的“蠢事”,大约是指作者二十岁前后与玛丽·艾文斯的爱情纠葛、债台高筑、中途辍学去当龙骑兵等事。

⑤ 这首诗中反复出现的“我们”一词,意谓“我们英国人”。

⑥ 从十八世纪中叶起,英国成了殖民大帝国,大举对外侵略扩张。曾先后与法国、奥地利、西班牙、美国和各殖民地人民作战,战场遍及欧、美、亚、非四洲和海上。

⑦ “生命之书”指《圣经》。宣誓时以手按《圣经》,是表示虔诚庄重。

⑧ 《旧约·创世记》第1章第27节:“上帝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所以此处说人的躯体是“天神一般的躯体”。

⑨ “顽敌”指法国人。

⑩ 此处的“敌人”可作不同的理解。其一,是指法国人;其二,殷宝书先生认为,是指英国人的恶德恶行(腐败成风、侵略成性等等)。殷先生的理由是:这首诗的重点是斥责英国人自己而非斥责外敌,诗人认为外敌入侵也是英国人胡作非为所招来的报应,所以恶德恶行才是英国的真正敌人。

⑪ “他们”指执政者。作者认为:英国所犯的罪孽不能仅仅归咎于少数执政者,更深刻的原因在于国民性,执政者的恶劣品质也是由国民性熏染而成。

⑫ 国人为祖国而忧虑,犹如儿女为父母而忧虑。

⑬ “友人”指华兹华斯。当时柯尔律治住在萨默塞特郡匡托克山麓的下斯托伊,华兹华斯住在阿尔福克斯登,两地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