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斯德蓓①
第一部
半夜了,城堡上钟声敲动,②
猫头鹰叫起来,把雄鸡惊醒:
“嘟——喂!嘟——呜!”
雄鸡也叫了,——又叫了一声,
刚睡醒,迷迷糊糊。
有钱的男爵——利奥林爵士
有一条看家狗,掉光了牙齿,
趴在它窝里(石盖板下方),
听钟声一响,它也就开腔:
叫四声——报刻,十二声——报时;
不分晴雨,到时候,它总是
不轻不重地叫这么十六声;③
有人说,它瞥见了夫人的亡灵。④
今天晚上冷不冷?黑不黑?
晚上冷是冷,黑倒不黑。
薄薄的灰云摆开架势,
遮住了天空,却遮不严实。
云彩的后面,月亮正圆,
可是显得小,显得昏暗。
晚上冷飕飕,云彩灰沉沉,
五月还没来,还是四月份,
春天正在慢悠悠走近。
俊俏的小姐,克丽斯德蓓,
她是她父亲钟爱的宝贝,
这么晚,怎么还待在林子里?
离城堡大门有两百多米!
昨天一整夜,她做梦不止,
梦见那同她订了婚的骑士;
今天,她半夜来到荒郊,
是来为远方的情郎祷告。
她悄悄走动,她一言不出,
叹气的声音又细又柔和;
除了苔藓和寄生灌木,
橡树上见不到什么绿色。
她在这棵橡树下跪倒,
她在一片寂静中祈祷。
陡然,这姑娘吓了一跳,
克丽斯德蓓,俊俏的小姐!
近处,近极了,一声哭叫——
究竟是什么,她难以辨别;
这声音仿佛在老橡树那边,
在又粗又大的老橡树那边。
晚上冷飕飕,树林光秃秃,
莫不是凉风在飒飒低语?
这会儿没有凉风吹拂,
连这位少女腮边的鬈发
也不曾吹动一丝半缕;
这会儿没有凉风飒飒,
连树梢最后一片红叶
也不曾动弹,也不曾摇曳——
它轻轻悬在最高的枝头,
只要能晃悠,它便晃悠。
少女的心呵,别跳得这么响!
耶稣!马利亚!保佑这姑娘!
她披着斗篷,抱着胳膊肘,
悄悄走到了橡树另一头。
那儿她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一位明艳的女郎,
白丝绸袍子披在她身上,
月光下,这白袍闪烁幽光——
怎及她脖子莹白雪亮!
她光着脖子,光着胳膊,
没穿鞋,脚上有淡蓝筋络;
秀发里缀饰着宝石颗颗,
星星点点,光华四射。
真叫人骇然:在这儿竟会
瞧见这女郎——这么样娇媚,
一身穿戴得这么样华贵!
“圣母马利亚,大慈大悲!”
克丽斯德蓓叫道,“你是谁?”
这时,那个陌生的女人
回话了,嗓音微弱而甜润:
“我遭了大难,请你垂怜;
我已经虚弱得难以开言;
请伸手拉我一把,别怕!”
于是,克丽斯德蓓问她: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那女人
又回话,嗓音微弱而甜润:
“我父亲出身于高贵门庭,
我的名字就叫吉若丁。
昨天一大早,五名武士
把我这不幸弱女子劫持;
威逼我,吓唬我,不准我叫嚷,
把我绑起来,驮在马背上。
那匹马跑起来其快如飞,
武士们跨着马紧紧跟随;
他们催赶着那几匹白马,
猛跑了一夜也不曾停下。
老天爷会救我,我确信不疑,
他们是什么人我不知底细。
那时,我累得半死不活;
五个武士里最高的一个
给我松了绑,扶我下了马,
(他那些伙伴唧唧喳喳,)
把我安顿在这棵树下;
他保证他们去去就回来,
上哪儿去了我说不明白。
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刚才,我迷迷糊糊听见
钟声敲响在近处的城楼。”
最后她说道:“求你伸伸手,
帮我这不幸弱女子逃走。”
克丽斯德蓓便向她伸手,
好言劝慰美人儿吉若丁:
“娇艳的淑女!放心吧,今后
你可以指靠我的父亲:
利奥林爵士会乐于派遣
他那些威武的骑士和亲兵
护送你,让你自由而安全
回到你父亲尊贵的门庭。”
她站起;两人向城堡走来,
只想快些走,却又走不快。
那女郎为自己得救而庆幸,
克丽斯德蓓便向她叮嘱:
“此刻,我一家都已就寝,
宅院像禅房一样静穆;
可别把利奥林爵士闹醒,
他年老衰弱,病体恹恹,
你我走动别弄出声音;
娇贵的淑女!请你赏脸,
今夜就与我同榻而眠。”
克丽斯德蓓一走过城壕,
便掏出钥匙——配得多精巧!
城门正中央有小门紧闭,
把钥匙一拧,小门便开启;
城门里外用铁板加固——
这儿开出过严整的队伍。
像病痛发作,那女郎跌倒;
克丽斯德蓓不辞辛劳
把她扶起来(好沉的分量!)
经过门口,跨进了城墙;
那女郎霍然站起来行走,
仿佛她什么病痛也没有。
摆脱了恐惧,摆脱了危险,
她们俩喜滋滋穿过庭院。
满心虔敬的克丽斯德蓓
热情呼唤身边那一位:
“让我们赞美圣母马利亚,
是她把你救出了苦海!”
“哎哟!哎哟!”吉若丁回答,
“我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摆脱了恐惧,摆脱了危险,
她们俩喜滋滋穿过庭院。
月色冷冰冰,那条看家狗
在狗窝外面睡得正熟。
它不曾醒来,然而它却
怒吠了一声,真真切切!
这条狗,是什么把它惹恼?
在克丽斯德蓓面前,这畜生
从来也不曾怒吠过一声。
莫不是一只猫头鹰在啼叫?
是狗么?有什么把它惹恼?
她们俩一道走过厅堂,
脚步虽轻,也出了声响;
炉火昏惨惨,就要熄灭,
残火周围是白灰碎屑;
但女郎一来,炉中便闪现
一条火舌,一团热焰;⑤
克丽斯德蓓别无所见,
只见那女郎一双亮眼,
只见父亲盾牌上的浮雕
在昏暗壁龛里隐约显耀。
克丽斯德蓓嘱咐:“轻点走,
我父亲容易醒,难得睡熟。”
克丽斯德蓓赤脚而行,
一级一级地悄悄攀登,
仿佛担心风儿会偷听;
时而有微光,时而又幽暗,
她们走过了男爵的房间,
死一般静寂,憋住了呼吸!
终于来到了她的闺房;
这时,吉若丁跨进门来,
脚儿踩到了灯心草上。⑥
长空开阔,淡月幽微,
月光照不进这里的深闺。
她们没亮光也能看到
这卧房雕饰得何等精妙;
为少女构筑适意的闺房,
全靠雕刻师巧运匠心,
雕出了新奇妍丽的图像;
银灯一盏,用银链两根
拴在小天使一双脚上。
这盏灯这会儿昏昏暗暗,
克丽斯德蓓来把它修剪。
一经她修剪,灯就亮起来,
悠悠荡荡地来回摇晃。
可怜吉若丁遭难遭灾,
这会儿昏沉沉倒在地上。
“吉若丁小姐,你身子困乏,
我求你,把这杯药酒喝下!
这种酒提神,这种酒真灵;
我母亲用野花把它酿成。”
“你母亲会不会显示温情,
垂怜于我这孤苦的少女?”
克丽斯德蓓答道:“很不幸,
她已在生我的时辰死去。
白发老修士曾向我转告
母亲临终时留下的遗言:
‘她结婚那天,我定能听到
城堡的大钟敲响十二点。’⑦
母亲呵!但愿你就在眼前!”
吉若丁也说:“但愿她出现!”
她嗓音突变,叫道:“走开!
枯瘦的母亲,游荡的亡灵!
我自有法力,能叫你走开!”
她这是怎么了,可怜的吉若丁?
她眼神恍惚,注视着什么?
她怎么瞧得见无形的死者?
她为何怪声喊叫:“妇人!
走开!眼下的时辰归我;
尽管你确是她的守护神,
你也得走开!这时辰归我。”
克丽斯德蓓挨着她跪下,
蓝莹莹两眼仰望苍天,
叹道:“是那次可怕的绑架
把你折腾得痴痴癫癫。”
那女郎擦了擦湿冷的额角,
“现在没事了!”她颓然说道。
又喝了一口野花酒浆,
明澈的大眼闪出光彩,
吉若丁从她躺着的地方
一下子笔直站起身来。
这女郎看上去娇艳无比,
像来自异邦的名门佳丽。
这高贵淑女开言致意:
“克丽斯德蓓,虔敬的生灵!
你爱戴神明,神明也爱你;
秀媚少女呵!为了神明,
为了你对我的隆情厚谊,
我自然也该略尽微力,
试图来报答你的恩情。
你先歇息吧,脱掉衣袍;
我睡觉之前还要祷告。”
听从了这位女郎的主意,
“好吧!”克丽斯德蓓回答。
她脱衣,露出柔润的肢体,
以娴雅风姿轻轻躺下。
但她脑海中思绪奔涌,
往复思量着祸福吉凶;
她总想闭眼,眼总是不闭,
干脆一骨碌翻身坐起,
她坐在床头,支着胳膊肘,
察看吉若丁,这名门闺秀。
只见她躬身坐在灯影里,
转动着明眸徐徐四顾;
她大声吸气,仿佛在战栗,
把胸脯下面的腰带解除;
白丝绸袍子,贴身的衣衫,
一下子通通滑落到脚边,
瞧呵!袒露的胸脯和侧面——
这景象只能在梦中瞥见
而不能吐露!望圣母慈悲!
保佑温良的克丽斯德蓓!
吉若丁兀自不说也不动,
瞧她的容态呵,那样惶恐!
犹如病弱者擎举重物,
要汲取内力才能应付,
她偷觑这少女,一再踌躇;
蓦然间,仿佛受到了轻慢,
她横眉傲视,坦然泰然
躺下了,在这少女身边!
她轻舒双臂,搂住这少女,
噢,哎哟!
她神色忧伤,低声细语:
“我这胸脯跟你一接触,
就会有一种魔力显出,
这魔力要主宰你的谈吐;
你今晚会发现,明朝会熟悉
我的羞辱和悲哀的印记;
你的抗争是徒劳,
别的事你无能为力,
唯一可行的是宣告:
在那片昏黑林子里,
听到了一声呜咽或低语,
瞧见了一位明艳的淑女,
你出于仁爱,带她回家来,
从那片瘴气里救出她来。”
第一部尾声
那是迷人的,要是能看到
克丽斯德蓓虔诚地跪倒
在那棵橡树下喃喃祷告。
树枝有苔无叶,
影子参差摇曳,
她沐着溶溶淡月,
吐露温柔的誓约。
她合拢纤纤嫩嫩的两掌,
时时把两掌举到胸膛;
脸色顺应于佳境或逆境,
别说它苍白吧,说它白净;
一双清而更亮的蓝眼,
泪珠儿正要从中涌现。
她睁着眼睛睡着了,(真不幸!)
睡着了,沉入可怕的梦境;
其实,可怕的梦境里(我明知)
梦见的只有那一桩,那就是——
羞辱和悲哀!这会是她么?
是在橡树下跪倒的她么?
瞧那个侵害者,施展魔力,
正把这少女搂在怀里,
却睡得似乎平静而安泰,
像一位慈母偎抱着婴孩。
一颗星沉落,一颗星升起;
吉若丁!自从你轻舒双臂
把纯洁少女牢牢拘禁,
你已经占用了一个时辰——
你已经如愿!那个时辰里,
池沼边,溪水畔,夜鸟都沉寂。⑧
这会儿它们又开始欢呼:
峭壁上,古堡旁,“嘟—呜!嘟—呜!”
密林中,荒野里,“嘟—呜!嘟—呜!”
看吧!克丽斯德蓓已经
从痴迷昏睡中渐渐清醒:
神情变得忧郁而文静;
肢体松弛了,一双眼珠
被眼皮封闭,泪珠儿涌出——
大颗泪珠儿使睫毛发亮!
不时她又有笑容流露,
像婴儿瞥见了一道闪光!
她就是这般,又哭又笑,
这位娟秀的少女好似
独自在荒野修行的隐士,
时时祈祷着,梦中也祈祷。
要是她不安地转过去翻过来,
只怕是由于环流的血脉
流得太急了,使脚儿胀痛。
无疑,她瞥见了亲切的仪容。
莫不是她的守护神出现?
莫不是她母亲来到身边?
欢乐中,忧患中,她都清楚:
凡人有央求,神灵会救助,
澄碧的天穹俯临着万物!
第二部
“每一声晨钟都是丧钟——
催我们咽气,给我们送终。”
这句话,利奥林初次说出口,
是在他夫人死去的时候;
这句话,他还会说了又说,
直到他自己临终的时刻!
于是便有了例行公事:
天一亮,教堂司事便准时⑨
去撞击大钟;撞一下之后,
把四十五颗念珠儿数够,
再撞第二下——像丧钟鸣奏;
从勃拉萨赫到温德密湖,⑩
人人都得听——不由自主。
吟游歌手勃雷西说道:
“钟响让它响,报丧让它报!
让教堂司事迷迷糊糊、
慢慢吞吞数他的念珠!
要打发时光,有的是路数。
在朗岱峰顶,在女巫之窝,⑪
在横遭劈裂的丹金峡谷,⑫
风声似洪钟,山岩似绳索,
把三名司事的阴魂禁锢,⑬
阴魂相继把报丧的钟声
传送给阳世活着的弟兄;
丧钟还每每把魔君触犯,
阴魂数念珠刚一数完,
巴罗谷响起了欢快的晨钟——⑭
是魔君对阴魂噩运的嘲弄。”
气氛静穆,欢快的晨钟
穿云破雾,响彻长空;
吉若丁恢复了从容镇定,
从床上坐起来,举止轻盈,
披上了她的白丝绸衣衫,
神色自如地梳妆打扮;
克丽斯德蓓也醒了,她对
吉若丁的魔法毫无疑忌。
“你还睡吗,克丽斯德蓓?
但愿这一夜你睡得安逸。”
克丽斯德蓓定睛细觑
那与她同榻而眠的淑女——
还不如说是:仔细打量
她在橡树下扶起的女郎——
比昨夜更美了!美得出奇!
也许,这是安恬的熟睡
给她带来的福分和实惠;
她说起话来,容颜和神气
表达了彬彬有礼的感激,
她的胸脯也起伏不定,
把紧束的胸衣绷得更紧。
克丽斯德蓓说:“我犯了罪孽!
幸而无事,感谢老天爷!”
以低微、嗫嚅而柔婉的音调
她向那高贵女郎问好,
此刻,她迷茫困惑的心情
正像那栩栩犹存的梦境。
克丽斯德蓓匆匆起床,
匆匆穿戴,整顿衣裳;
向耶稣祷告,切切祈求
湔洗她不为人知的罪咎;
随后便领着吉若丁小姐
去见她父亲,利奥林爵爷。
温柔的少女,颀长的女郎,
双双来到爵府的厅堂;
侍童和仆役在两旁接应,
她们走进了男爵的客厅。
利奥林爵士站起身来,
把他的娇女拥入胸怀;
这时,看到了吉若丁小姐,
他眼中露出惊奇和喜悦;
见她是如此华贵而明艳,
便向她致意,礼数周全。
他听这女郎自述身世,
当她说出父亲的姓氏,
为何惊动了利奥林爵士?
他把这姓名叨念不迭——
特莱缅的罗兰·德沃勋爵!⑮
年轻的时候,他们是知己;
但流言飞语戕害了友谊;
恒久的交情只应天上有,
人间处处是荆棘成堆;
年轻人浮躁,对着好朋友
也会恶狠狠暴跳如雷。
照我猜想,利奥林与罗兰
偶然发生了口角争端;
他们本来是最亲的兄弟,
却互相辱骂,互相鄙弃;
两人分手了——再不见面!
然而,双方却同样发现
心中空落落,悲苦难排,
彼此隔绝,而创伤仍在;
好似山崖被劈成两半,
阴沉的海水便流注其间,
但不论炎暑、冰霜或雷电,
都没有能力把旧迹前缘
清扫一空,或连根斩断。
利奥林站着,沉思有顷,
凝神注视着女郎面影;
特莱缅青年勋爵的容颜
在他的心底翩翩重现。
男爵忘了他一把年纪,
无名怒火从心头升起;
他凭着耶稣的名义起誓:
他要用号角和庄严仪式
向四面八方广为传布:
劫持这高贵淑女的武夫
是为非作歹的无耻狂徒!
“倘若狂徒们胆敢不服,
传令官就会指定一星期,
叫他们都在那个星期里
来到我家的比武场地,
那时,我要叫这些家伙
卑劣的灵魂和躯体分离!”
他眼珠转动,闪闪如电火!
只因这淑女横遭侵害,
而她,正是他朋友的女孩!
他潸然泪下,满腔慈爱,
向俏丽女郎伸出了双臂,
吉若丁投入男爵的胸怀,
她眉舒目展,久久偎依。
克丽斯德蓓见此情状,
心头便涌现一个幻象:
可怖的幻象,触觉,痛楚!
瑟缩着,战栗着,她再次目睹——
(温良少女呵!真不幸!难道
这样的景象该让你见到?)
她再次目睹那熟悉的胸脯,
那冰冷的胸脯她再次感触,⑯
她倒抽一口气,嘘嘘作响,
利奥林急忙回头张望,
这爵士别无所见,只见到
女儿眼朝天,仿佛在祈祷。
那触觉,那幻象,已经消隐,
继之而来的是亲切的形影:⑰
当她在吉若丁怀抱里睡定,
这形影曾使她憩息得安宁,
这形影把欢乐送入她心境,
把笑意送到她眼角唇边,
有如天廷送来的光焰!
利奥林爵士觉得奇怪,
便问:“孩子,你哪儿不自在?”
“不要紧,会好的,”女儿回答;
她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
因为那魔力呵,过于强大!
见了面之后,利奥林认定
吉若丁具有圣洁的品性;
她的妩媚中糅合着伤感,
仿佛她心头忐忑不安——
生怕得罪了克丽斯德蓓;
她殷切恳请,语气谦卑,
恳请利奥林毫不迟延,
把她送回她父亲的宅院。
“不!”利奥林说道,“别着急!
歌手勃雷西!这差事交给你:
动身吧,奏起昂扬的乐曲,
跨上那金鞍玉辔的名驹,
叫你心爱的后生跟着你,
背着你的琴,哼着你的歌,
两人都穿上庄重的黑衣,
爬山赶路,切莫耽搁,
路上要提防外边的流浪汉,
免得被他们胡搅蛮缠。
“刚一渡过厄辛河,歌手!
便赶快登上诺尔伦高地,
再急忙穿过黑甲士林薮,
一会儿就到了城堡的门口——
城堡在苏格兰荒原上耸立。⑱
“勃雷西!勃雷西!你马儿跑得快,
快奔向罗兰勋爵的第宅,
让嘹亮琴声把蹄声掩盖!
比琴声更嘹亮,向勋爵高呼:
‘你女儿平安,在朗岱爵府!
娇美的吉若丁平安而自由;
利奥林爵士向你问候,
他请你莫迟延,赶快出发,
带上你浩浩荡荡的人马,
把你心爱的女儿接回家;
他会在半路上与你相见,
带上他浩浩荡荡的兵员,
坐骑喘吁吁,白沫四溅。’
凭我的荣誉,我要起誓:
悔不当初,不该在那一日
对我的好朋友罗兰勋爵
说出那些话,狂悖而暴烈!
自从那不幸的时辰以后,
已经度过了多少春秋,
我再也找不到一位友人
像罗兰·德沃那样知心。”
吉若丁跪下,抱住他双膝,
仰脸望着他,泪水淋漓;
勃雷西和善地向他们致意,
答话的语调却有些迟疑:
“克丽斯德蓓的慈父!你的话
比我的琴声更为温雅;
望你能俯允我的恳请——
今天我不想走马登程;
只因我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有异象向我示警;
我便用琴声立下誓言:
要从树林里清除凶险!
睡梦中,我瞧见那只雌鸽——
你心爱的鸟儿,性子最温和,
你叫它‘克丽斯德蓓’,爵士!
和你女儿的芳名一致。
我瞧见它在林子里,草地上,
宛转悲鸣,扑腾着翅膀;
我瞧见它扑腾,听见它啼叫,
却不知这鸟儿有什么苦恼;
在它的身边,什么也见不到,
就只有树下的茸茸绿草。
“睡梦中,我想,我该去看看,
看那儿到底有什么事情,
那鸟儿遭受了什么磨难,
才倒在地下一个劲扑腾。
我到了那儿,左看右瞧,
看不出那鸽子为什么哀叫;
想起它女主人,我便弯下腰,⑲
把鸽子捉住,看个分晓:
原来是绿莹莹小蛇一条
在它脖子、翅膀上盘绕,
像周遭的青草一样绿莹莹,
缩着头,紧挨着鸽子头颈;
它随着鸽子而扭动、起伏,
两个的脖子都胀得老粗!
我醒了,正是半夜辰光,
城堡的钟声在耳边回荡;
虽然睡眠已一去不返,
那一番梦境却不曾消散,
还在我眼前活灵活现!
就在这一天,我立下誓言:
要高唱圣歌,把诗琴高奏,
在那座林子里往复巡游,
决不许邪物在那儿逗留。”
这些话,利奥林似听非听,
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
他怜爱的目光投向吉若丁,
以优雅而又慈和的声调
对她说:“温柔的淑女!你是
罗兰勋爵娇美的鸽子!
你父亲和我持有的武器
比圣歌更威严,比诗琴更有力,
定叫那条蛇一败涂地!”⑳
他边说边吻女郎的额头,
吉若丁显出处女的娇羞,
她两眼低垂,两颊酡红,
把身子转过去,仪态谦恭;
轻轻提起垂曳的长裾,
才提了起来,又滑了下去;
只见她两臂交叠在胸前,
头颈俯垂于胸乳之间,
斜着眼,向克丽斯德蓓偷觑——
耶稣,马利亚,保佑这少女!
蛇眼眨巴着——畏怯而阴沉!
吉若丁两眼缩小了,须臾
缩成了一双蛇眼,那眼神
小半是憎恨,大半是恐惧,
乜斜着,偷觑克丽斯德蓓!——
少顷,这异象便消失无余;
克丽斯德蓓昏昏如醉,
站不稳脚跟,绊倒在地上,
她簌簌发抖,嘘嘘作响;
吉若丁又一次转身张望:
像在困境里央告求援,
她转动又亮又大的两眼,
充满惊疑,又充满愁苦,
向利奥林爵士眈眈注目。
克丽斯德蓓神思迷惘,
什么都不见,只见那异象!
这毫无心计的纯真少女,
不知怎么了,竟痴痴癫癫,
竟如此沉迷地潜心专注于
那一副脸相,那一双蛇眼,
把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向
心目中那独一无二的图像,
麻木而顺从地依样模拟
那阴沉、奸险、憎恨的神气!
她昏昏如醉,一直在冥想
那种斜睨的神情和目光;
就在她父亲眼前,带一点
强加的、浑不自觉的同情,
她竭力使那种神情重现——
用如此清白无邪的眼睛!
她一从迷离恍惚中清醒,
喘口气,便默默祷告神明;
俯伏在地下,向男爵恳请:
“凭我母亲的在天之灵,
我求您把这女人赶走!”
别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心里明白,却无法说出——
那强大魔力已将她镇住。
你怎么恼怒得神色变了样?
利奥林爵士!你这独生女,
你这宝贝儿,伏在你脚旁——
这样美,这样纯洁而温良!
为了她,你的夫人才死去!
凭着她母亲的痛楚悲辛,
你不能叫这孩子受委屈!
为了她,为了你,而不为别人,
她母亲临终时切切低语,
祈求她为之而死的婴孩
会成为你的荣耀和欢快!
这祈求使她得到了慰藉,
消解了痛楚,利奥林爵士!
对这个孩子,你怎能侮蔑?
她的,你的,唯一的孩子!
这样的念头,在男爵脑子里
倘若也多少闪现过一些,
那也只增添了他的怒气,
使他的心境更为恶劣。
他心绪纷乱,又气又急,
他两眼冒火,两颊发颤:
这实在丢脸,在这把年纪!
他独生女儿让他丢了脸!
朋友的孩子刚逃脱祸殃,
他自然给予亲善的接待,
而女人的嫉妒和别样心肠
竟把这事体横加败坏!
他神情严峻,转动双眸,
瞪着那温文有礼的歌手,
厉声喝道:“怎么,勃雷西!
我早就叫你走了!怎么你
还磨磨蹭蹭?”歌手动了身;
这上了年纪的男爵,利奥林,
转身不理他温良的爱女,
却挽着吉若丁向前走去!㉑
第二部尾声
好一个小孩子,乖巧的小精灵,㉒
跳舞给自己看,唱歌给自己听;
脸蛋儿红扑扑,腮帮子圆溜溜,
他样样能得到,用不着去寻求;
娇憨的容态呈现在眼前,
像明辉照亮父亲的两眼,
欢乐也流入父亲的心胸——
流得好快呵,又稠又浓,
他只好用几句无心的嘲骂
把过多过剩的怜爱来打发。
不相干的念头捏合在一起——
这大概没错,自有道理;
对失灵的符咒发发牢骚,
拿无害的过失开开玩笑。
听得出来:嘲骂的话儿里,
字字反射出怜爱的情意——
这大概也没错,入情入理。
哪怕在这罪恶的人间
(果真这样,是悲哀!是羞辱!)
往往会由于怒气和痛苦
使心思和情意都有所变迁,
这孩子的调门呵,照常不变。
1797至1801年
注 释
① 这是一首没有写完的叙事长诗。作者原来计划共写五部,约一千四百行。他于1797年写了第一部,1800年写了第二部,1801年写了第二部尾声,合计六百七十七行,此后就没有再写了。由于拜伦的帮助,第一部和第二部得以在1816年出版。
原诗大致是每行四个重音,音节数不拘,韵式以随韵为主而兼用交韵;译诗大致是每行四顿,音节数不拘,韵式一般仿照原诗,间或有所更动。
② “城堡”指利奥林爵士的城堡。城堡中有朗岱爵府,是利奥林和克丽斯德蓓的住处。
③ 老式的自鸣钟既报时也报刻,到了十二点,先敲四下报刻,再敲十二下报时,合计十六下。这几行诗是说,每到十二点,城堡的大钟敲响十六下,这条看家狗也跟着叫十六声。
④ “夫人”指已死的利奥林爵士夫人,克丽斯德蓓之母。
⑤ 看家狗的怒吠和炉火的复燃,都暗示吉若丁有妖邪之气。
⑥ 古代英国人常在室内铺洒灯心草,其作用略如后来的地毯。
⑦ “她”指克丽斯德蓓。
⑧ “夜鸟”指夜间活动的鸟类,如猫头鹰等。
⑨ 司事是教堂的小职员,负责保管教堂衣物和打钟等事。
⑩ 勃拉萨赫,地名,方位不详。温德密湖,位于威斯特摩兰郡与兰开夏郡之间。
⑪ 朗岱峰在威斯特摩兰郡西北部。女巫之窝,地名,不详。
⑫ 丹金峡谷在威斯特摩兰郡,离格拉斯密不远。
⑬ “三名司事的阴魂”,原文直译当为“三个有罪的教堂司事的阴魂”。是否有什么典故出处,译者曾请教钱锺书先生,钱先生说:此处并非用典,也无出处可查。
⑭ 巴罗谷,坎伯兰郡风光秀丽的谷地,德文特河流经其间,离柯尔律治住过的凯西克镇不远。
⑮ 特莱缅,地名,方位不详。研究者们认为,这首诗中的吉若丁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女怪,并不真是罗兰·德沃勋爵的女儿。
⑯ 蛇是冷血动物,所以吉若丁的胸脯是冰冷的。
⑰ “亲切的形影”,即上文的“亲切的仪容”(见第一部尾声),指克丽斯德蓓母亲的形象。
⑱ 以上两行的“城堡”指罗兰·德沃勋爵的城堡。
⑲ “女主人”指克丽斯德蓓。
⑳ 克丽斯德蓓是鸽子,而吉若丁是蛇。利奥林却以为吉若丁是鸽子,害她的人才是蛇。由此引发了利奥林、克丽斯德蓓父女之间的矛盾。
㉑ 这首诗作者原拟写五部,只完成了两部。据吉尔曼医生记述,作者生前曾向一些友人透露过后面三部的主要情节,大致是:利奥林爵士把勃雷西遣走以后,吉若丁用魔法控制了利奥林。勃雷西到达苏格兰,发现罗兰勋爵的城堡已不复存在。勃雷西回来后,吉若丁摇身一变,变成了克丽斯德蓓久别的未婚夫,迫切要求结婚,克丽斯德蓓只好答应。在教堂正要行礼之时,真的未婚夫来了,吉若丁仓皇逃走,教堂里响起了克丽斯德蓓亡母的声音,二人遂奉命完婚。
㉒ 一般注家都认为,此处“小孩子”是指作者的儿子哈特利。第二部尾声作于1801年,当时哈特利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