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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手行
1.18 老水手行

老水手行

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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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这老年水手站在路旁,

 来三个,他拦住一个。

“你胡子花白,你眼神古怪,

 拦住我为了什么?


新郎的宅院敞开了大门,

 我是他家的亲眷;

客人都到了,酒席摆好了,

 闹哄哄,欢声一片。”


他手似枯藤,勾住那客人:

 “从前有条船出海——”

“去你的!放开我!白胡子蠢货!”

 他的手一下子松开。


他眼似幽魂,勾住那客人——

 那客人僵立不动,

乖乖地听话,像三岁娃娃:

 老水手占了上风。


客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没法子,他只能静听;

这目光灼灼的老年水手

 把往事叙述分明:


“人声喧嚷,海船离港,

 兴冲冲,我们出发;

经过教堂,经过山冈,

 经过高高的灯塔。


太阳从左边海面升起,

 仿佛从海底出来;

它大放光明,在天上巡行,

 向右边沉入大海。


太阳一天比一天更高,

 中午正对着桅顶——”

客人不能走,急得捶胸口,

 他听到箫管齐鸣。


新娘子脸儿红得像玫瑰,

 她来了,进了厅堂;

乐师们在她前头走着,

 点着头,喜气洋洋。


客人不能走,急得捶胸口,

 没法子,他只能静听;

这目光灼灼的老年水手

 把往事叙述分明:


“海上的暴风呼呼刮起,

 来势又猛又凶狂;

它抖擞翅膀,横冲直闯,

 把我们赶向南方。


帆船飞奔,暴风狂吼,

弯了桅杆,湿了船头;

我们一个劲向南逃走—

 像被人追赶的逃犯

脚踩着追兵幽幽的黑影,

 低着头拼命奔窜。


起了大雾,又下了大雪,

 天色变,冷不可支;

漂来的浮冰高如桅顶,

 绿莹莹恰似宝石。


冰块雪堆间,雪白的冰山

 亮晃晃,可怖堪惊;

人也无踪,兽也绝种,

 四下里只见寒冰。


这边是冰,那边也是冰,

 把我们围困在中央;

冰又崩又爆,又哼又嚎,

 闹得人晕头转向。


冰海上空,一只信天翁

 穿云破雾飞过来;

我们像见了基督的使徒,

 止不住向它喝彩。


我们喂的食它从未吃过,

 它绕船飞去飞回。

一声霹雳,冰山解体,

 我们冲出了重围!


可意的南风在后边吹送;

 信天翁跟着这条船,

听水手一叫,它就来到——

 来啄食也来游玩。


接连九晚,云遮雾掩,

 它停在帆樯上歇宿;

接连九夜,苍白的淡月

 映着苍白的烟雾。”


愿上帝救你,老水手!魔鬼们

 折磨你一至于此!——

你神情惨变!怎么啦?”——“我一箭

 便把信天翁射死!

第二部

如今太阳从右边升起,

 仿佛从海底出来;

被一团迷雾濛濛罩住,

 向左边沉入大海。


可意的南风照旧吹送;

 少了那可亲的旅伴:

再没有海鸟一叫就到——

 来啄食也来游玩。


我行凶犯罪,看来只怕会

 连累全船的弟兄;

他们都念叨:全靠那只鸟

 引来了阵阵南风。

‘你怎敢放肆,将神鸟射死!

 是它引来了南风。’


不红也不暗,朝阳金灿灿,

 像天神头顶般显露;

众人又念叨:全怪那只鸟

 惹来了重重迷雾。

‘你干得真好,射死了妖鸟!

 是它惹来了迷雾。’


好风吹送,浪花飞涌,

 船行时留下纹路;

这幽静海面,在我们以前

 从来没有人闯入。


南风停了,帆篷瘪了,

 阴惨惨,死气沉沉;

我们找活说,无非想冲破

 海上难堪的沉闷。


中午,滚烫的黄铜色天上,

 毒日头猩红似血,

它端端正正对准了桅顶,

 大小如一轮圆月。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船停着,纹丝不动;

就像画师画出的一条船

 停在画出的海中。


水呀,水呀,处处都是水,

 泡得船板都起皱;

水呀,水呀,处处都是水,

 一滴也不能入口。


连海也腐烂了!哦,基督!

 这魔境居然显现!

黏滑的爬虫爬进爬出,

 爬满了黏滑的海面。


夜间,四处,成群,飞舞,

 满眼是鬼火磷光;

海水忽绿、忽蓝、忽白,

 像女巫烧沸的油浆。


有人在梦中得到确息:

 是雾乡雪国的神怪

一路将我们追逼折磨,

 他藏在九寻深海。


一连多少天滴水不沾,

 舌头也连根枯萎;

人人都哑了,说不出话了,

 喉咙像灌满煤灰。


可怕呀!全船的老老少少

 瞪着我,何等凶暴!

我颈间十字架被他们取下,

 挂上了那只死鸟。

第三部

日子真难过!喉咙像着火!

 眼睛都木了,呆了。

日子真难过!受这等折磨!

 眼睛快睁不开了。

勉强睁开眼,我望见西边

 有什么东西来了。


起初像小小一粒斑点,

 随后像一团雾气;

游动着,不断游动着,终于

 显出固定的形体。


斑点,雾气,固定的形体,

 游来了,越游越近;

它颠簸摇摆,左弯右拐,

 像闪避水下妖精。


喉咙已焦枯,嘴唇也变乌,

 不透气,哭笑两难;

都成了哑巴,都站着不动!

我咬破胳臂,嘬血润喉咙,

 才喊出:‘是船!是船!’


喉咙已焦枯,嘴唇也变乌,

 他们张着嘴倾听;

一听说是船,谢天谢地!

都喜笑颜开,还大口吸气,

 仿佛在开怀畅饮。


‘看看吧!’我喊,‘它不再拐弯!

 它前来赐我们好运;

没一点微风,没一点潮水,

 它却直挺挺前进!’


西边的海波红如烈火,

 黄昏已近在眼前;

西边海波上,临别的太阳

 又圆又大又明艳;

那船形怪物急匆匆闯入

 我们与太阳之间。


一条条杠子把太阳拦住,

 (愿天国圣母垂怜!)

像隔着监狱铁栏,露出

 太阳滚烫的大脸。


哎呀!(我的心急跳不停!)

 那条船来得好快!

那就是帆吗——像缕缕轻纱,

 夕照里闪着光彩?


像铁栏一样拦住太阳的

 可是那船的肋条?

船上就只有那一个女子?

还是有两个,另一个是‘死’?

 ‘死’可是她的同僚?


嘴唇红艳艳,头发黄澄澄,

 那女子神情放纵;

皮肤白惨惨,像害了麻风;

她是个妖女,叫‘死中之生’,

 能使人热血凝冻。


那条船过来,和我们并排,

 船上两个在押宝;

‘这一局已定!是你输我赢!’

 她说着,吹三声口哨。


残阳落水,繁星涌出,

 霎时间夜影沉沉;

怪船去远,声闻海面,

 顷刻便消失无痕。


我们边听边斜眼张望;

‘恐怖’在心头喝我的血浆,

 仿佛在杯中喝酒!

帆上的露水滴落下来,

灯下的舵手脸色刷白,

 星光暗,夜色浓稠;

一钩新月从东边升起,

有一颗亮星,不偏不倚,

 在新月脚下勾留。


星随月走,满船的水手

 来不及哼叫一声,

都疼得乱扭,都将我诅咒——

 不用嘴而用眼睛。


两百个水手,一个不留,

 (竟没有一声哼叫)

扑通扑通,一叠连声,

 木头般一一栽倒。


魂魄飞出了他们的皮囊——

 飞向天国或阴间!

一个个游魂掠过我身旁,

 嗖嗖响,如同羽箭!”

第四部

“你叫我心惊胆怕,老水手!

 你的手这般枯瘦!

你又细又长,脸色焦黄,

 像海沙起棱起皱。


我怕你,你眼神好似幽魂,

 你的手焦黄枯萎!”

“别怕,别怕,贺喜的客人!

 我是个活人,不是鬼。


我孤孤单单,独自一个

 困守着茫茫大海,

却没有一位天神可怜我,

 苦痛塞满了心怀。


这么多一表堂堂的汉子

 都死了,木然僵卧;

成千上万条黏滑的爬虫

 却活了下来,还有我。


我看看腐烂发霉的大海,

 扭头把视线移开;

我看看腐烂发霉的船板,

 船板上堆满尸骸。


我两眼朝天,待要祷告,

 可是,没等我张嘴,

便听得一声歹毒的咒语,

 咒得我意冷心灰。


我闭上眼睛,老也不敢睁,

 眼球跳动如脉搏;

不敢睁,怕的是天和海,海和天

闷沉沉逼压我困乏的两眼,

 还有死尸围着我!


死者肢体上冷汗已消失,

 身躯不腐也不臭;

瞪我的眼神仍然恶狠狠,

 一如临终的时候。


孤儿的诅咒可以把亡魂

 从天堂拖下地府;

而死者眼中发出的诅咒

 却更加可惊可怖!

受这等磨折,我求死不得,

 有七天七夜工夫。


月亮正移步登临天宇,

 一路上不肯停留;

她姗姗上升,一两颗星星

 伴随她一道巡游。


月光像四月白霜,傲然

 睨视灼热的海面;

而在船身的大片阴影中,

着魔的海水滚烫猩红,

 像炎炎不熄的烈焰。


那大片阴影之外,海水里

 有水蛇游来游去:

它们的路径又白又亮堂;

当它们耸身立起,那白光

 便碎作银花雪絮。


水蛇游到了阴影以内,

 一条条色彩斑斓:

淡青,油绿,乌黑似羽绒,

波纹里,舒卷自如地游动,

 游过处金辉闪闪。


美妙的生灵!它们的姿容

 怎能用口舌描述!

爱的甘泉涌出我心头,

 我不禁为它们祝福;

准是慈悲的天神可怜我,

 我动了真情祷祝。


我刚一祈祷,胸前的死鸟

 不待人摘它,它自己

便掉了下来,像铅锤一块,

 急匆匆沉入海底。

第五部

睡眠呵!天下无人不爱你,

 你性情多么温存!

赞美圣母马利亚!是圣母

把你从天国送来此处,

 让你溜入我心魂。


甲板上那些空水桶,在那儿

 已多日停留未去了;

梦中见桶里接满了露水,

 我一觉醒来,下雨了。


嘴唇是湿的,喉咙是凉的,

 身上衣裳也湿透;

睡梦中想必喝了不少,

 醒后更喝个不休。


我挪动,不觉得有四肢躯体,

 轻灵如一片羽毛——

莫非我已在睡梦中死去,

 这游魂上了九霄?


我听见咆哮的风声:风起了,

 还不曾刮到近旁;

而这些又薄又脆的帆篷

 已在风声里摇晃。


高空里突然热闹非凡!

 来去匆匆的闪电

恰似百十面火旗飘舞!

惨白的星星跳进跳出,

 忽而亮,忽而不见。


风声越来越高昂尖锐,

 帆篷呼啸如蓑草;

一块乌云泼下了雨水,

 月亮与乌云紧靠。


那一块浓黑乌云裂了缝,

 月亮还在它旁边;

闪电劈下来,不留空隙,

像高山瀑布冲下平地,

 又像陡急的河川。


那阵风总也吹不到船上,

 船自己动了,往前开;

电光闪闪,月光惨惨,

 死者们哼出声来。


他们哼,他们动,他们站起来,

 不开口,不转眼珠;

眼见一个个死人又活了,

 哪怕是做梦,也玄乎。


海上没有风,帆篷不动,

 舵手却开船向前;

水手们又像往常那样,

 一个个拉绳牵缆;

手脚都僵直,像木头家什,

 鬼魂们驾一条鬼船!


我侄儿尸骸与我并排,

 两个人膝头相碰;

他与我合力拉一根绳子,

 可是他一声不吭。”


“你叫我心惊胆怕,老水手!”

 “沉住气,贺喜的客人!

死者们魂魄早已飞走,

并不是游魂又回到尸首,

 是别有仙灵附身。


天一亮,他们就垂手歇息,

 聚拢在桅樯四周,

徐徐唱出柔婉的歌声,

 歌声又悠悠飘走。


听寰海周遭,清歌缭绕,

 这歌声飞向晨曦;

不久又缓缓飘回海面,

 独唱与混声交替。


有时像是云雀的清音

 从云端飘洒下来;

有时又像是百鸟啁啾,

都想让它们甜润的歌喉

 响遍长空和大海。


时而像一片急管繁弦,

 时而像笛音寂寞;

时而像天使高唱圣诗,

 天廷也为之静默。


歌停了;但直到午刻为止,

 帆篷还宛转吟哦,

那音调好比葱茏六月里,

 浓荫遮没的小河

彻夜向幽幽入睡的林木

 哼一曲恬静之歌。


午前,海上没一点微风,

 这船却安然行驶,

不急不忙,顺顺当当——

 水下有神怪驱使。


在九寻深海,有一位神怪

 从雾乡雪国开始

一路跟了来,如今是他在

 推动这条船行驶。

帆篷在午刻终止了吟哦,

 船行也骤然中止。


这时,太阳对准了桅顶,

 把船固定在海面;

可是一会儿船就动起来,

 动作又短又艰难——

它一退一进,一回只挪动

 船身长度的一半。


突然,船就像烈马脱缰,

 猛一跳,向前飞驶;

热血咕嘟嘟冲上我脑门,

 我倒下,不省人事。


昏迷中,我到底躺了多久,

 自己也说不分明;

我迷迷糊糊,还没醒过来,

耳边便听到,心里也明白

 空中有两个声音。


一个说:‘凭基督名义,告诉我,

 凶手是不是此人?

信天翁实在驯良无害,

 却遭他利箭穿身!


那住在雾乡雪国的神怪

 对海鸟满心喜爱,

那只海鸟却喜爱此人,

 此人偏将它杀害。’


另一个语调平静温婉,

 如蜜露滋润心头:

‘此人虽有罪,已受了惩罚,

 惩罚将延续不休。’

第六部

第一个声音

‘说吧,说吧,再说几句吧,

 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条船怎么走得这么快?

 这海洋可曾出力?’

 第二个声音

‘海洋温顺得像一名侍从,

 不起风,也不起浪;

他安安静静,亮眼圆睁,

 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是向导,他向她请教,

 吉凶都听她吩咐;

你瞧瞧月亮:她俯视海洋,

 那神情多么亲睦!’

第一个声音

‘海上不起浪,也不见风来,

 船怎么走得这么快?’

第二个声音

‘在船的前面,大气被劈开;

 后面,又合成一块。


飞上来,老兄!快飞上高空!

 迟了只怕要误事;

等到这水手醒过来以后,

 船就会慢慢行驶。’


我悠悠苏醒,船稳稳航行,

 不冷不热的天气;

静静的暗夜,高高的淡月,

 死者们站在一起。


甲板上,死者们挤在一起,

 倒像是一座灵堂;

眼珠都凝滞,都对我盯视,

 月光里闪着寒光。


他们眼中的痛苦和诅咒

 比生前丝毫未减;

我无法逃避他们的怒视,

 也无法祷告苍天。


魔法终于解除了,我再度

 望见碧蓝的海洋;

我放眼远眺,却再难见到

 往日的清平气象。


好比一个人,胆怯心虚,

 踏上了一条荒径,

转身望一眼,再不敢回头,

 只顾得拔脚逃命;

因为他知道有一名恶鬼

 在背后牢牢跟定。


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

 一股风吹到我身边;

既不见水纹,也不见波影,

 像不曾吹过海面。


飘动我头发,抚弄我面颊,

 像吹过春郊绿野;

这股风夹杂着我的惊恐,

 却又像温和亲切。


飞呀,飞呀,归船似箭,

 却又安舒而平稳;

吹呀,吹呀,惠风拂面,

 却只惠顾我一人。


美滋滋一场梦境!瞧呵,

 这不是高高的灯塔?

这不是山冈?这不是教堂?

 莫非我梦里回家?


船漂过暗滩,靠近港湾,

 我哭着,祷告不停:

上帝呵!让我醒来吧,要么

 就让我一睡不醒。


港湾像镜子一般明净,

 铺展得柔滑平匀;

月光洒布在港湾内外,

 月影儿映在波心。


峭岩和岩上耸立的教堂

 都在月光里闪耀;

高高的风向标稳定安详,

 让静静月光朗照。


经月光浸染,这一片港湾

 已变得银白雪亮;

蓦地里,红光闪闪的形影

 纷纷涌现于水上。


那一群红色形影就在

 靠近船头的地方;

我望望甲板——哦,基督!

 见到了什么景象!


见到了(我凭十字架起誓!)

 甲板上尸身僵挺,

每具尸身上,都站着一位

 红光遍体的仙灵。


这一群仙灵挥手不停,

 好一派神奇景象!

红光闪闪,像明灯盏盏

 把信号传给岸上。


这一群仙灵挥手不停,

 又全都默然无语;

这肃静沁入了我的心灵,

 好似雍融的乐曲。


我随即听到荡桨的声音,

 听到领港人呼唤;

我掉头张望,只见水上

 划来了一只小船。


来的是领港人和他徒弟,

 来得快,感谢神明!

我满心欢喜——这满船尸体

 也不能让我扫兴。


我瞧见小船上还有一个人,

 听嗓音,是那位隐者;

他正朗声吟唱他自己

 在林间所作的圣歌。

他会把信天翁血迹洗干净,

 会帮我赎清罪恶。

第七部

海畔山坡上有一片林莽,

 隐者就住在林间;

他高唱圣歌,甘美欢快;

每逢水手们从海外归来,

 他爱和他们谈天。


他清晨、午刻、黄昏都祈祷,

 跪在膝垫上膜拜:

膝垫是老橡树一截残桩,

 长满厚厚的苍苔。


小船过来了,船上人说着:

 ‘这真是出了鬼了!

刚才亮闪闪那些信号

 怎么一下都没了?’


‘奇怪!’隐士说,‘我们呼唤过,

 可他们全不搭理!

瞧这些破帆又瘪又干,

 船板又歪又翘起!

这样的破帆我从未见过,

 简直像冬天林子里


黄叶的残骸,一片片落在

 溪水上,顺水浮漂;

那时,常春藤让大雪罩着,

猫头鹰吃着狼崽,还朝着

 树下的恶狼怪叫。’


‘老天爷!这里真像是有鬼!’

 领港人叫道,‘我害怕。’

隐士却不慌不忙地说着:

 ‘怕什么!划吧,快划!’


划子挨近了这条大船,

 我不动,也不开腔;

划子一靠拢这条大船,

 便听得一声怪响。


响声在水下,越来越大,

 越来越惊心动魄;

劈裂深湾,撞击大船,

 船像铅锤般沉没!


这响声冲犯高空和大海,

 震得我神志昏迷;

像淹了七天七夜的尸骸,

 我在水面上浮起;

比做梦还快,醒了,我躺在

 领港人小小划子里。


大船一沉没,便卷起旋涡,

 划子也回旋摆荡;

一会儿四境都归于平静,

 只山崖兀自回响。


我刚一开口,领港人立刻

 叫一声,昏倒在地;

修行的隐士两眼朝天,

 忙不迭祷告上帝。


我刚一拿桨,领港人徒弟

 便吓得神魂错乱:

他放声狂笑,笑个不了,

 眼珠滴溜溜乱转;

‘哈哈!’他笑道,‘我明明见到,

 敢情鬼也会划船。’


到底回来了!我踏上故乡

 牢牢实实的地面!

隐士从小船蹒跚走下,

 站不稳,腿软如绵。


‘帮我赎罪吧,修行的善人!’

 我向那隐士哀恳;

他画着十字,答道:‘你说呀!

 快说!你是什么人?’


像周身骨架被掰开卸下,

 我这时痛苦万状;

不得不如实讲我的故事,

 讲完了才觉得松爽。


此后,说不准什么时刻,

 那痛苦又会来临,

又得把故事再讲一遍,

 才免得烈火攻心。


我如同夜影,四处巡行,

 故事越讲越流畅;

谁该听故事,该听劝诫,

我看上一眼便能识别,

 便对他从头细讲。


新郎的宅院欢声一片,

 客人们喧哗鼓噪;

花园凉亭里,新娘和伴娘

 唱着甜柔的曲调;

你听!钟声响了,告诉我

 晚祷的时辰已到!


客官!我曾经独自一个

 困守着茫茫大海:

那样荒凉,那样空旷!

 仿佛上帝也躲开。


我觉得,和众多信徒一起

 上教堂虔心祷告,

那滋味,比参加婚礼华筵

 不知要胜过多少。


和众人一起走进教堂,

 和众人一起祷告:

老人和幼儿,亲朋和伴侣,

快活的后生,俏丽的少女,

 一齐向上帝弯腰。


再见吧,再见!贺喜的客官!

 请听我一句忠告:

对人类也爱,对鸟兽也爱,

 祷告才不是徒劳。


对大小生灵爱得越真诚,

 祷告便越有成效;

因为上帝爱一切生灵——

 一切都由他创造。”


眼神清亮,胡子花白,

 老水手转身走远;

贺喜的客人也默默离开,

 再不去新郎的宅院。


他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满腔兴致都消失;

到了第二天,他性情大变——

 变得又严肃,又懂事。


1797至1798年


注 释


① 这首诗作于1797年冬天至次年春天,在作者与华兹华斯合著的《抒情歌谣集》中列为第一首,出版于1798年9月。1815至1816年,作者又为此诗写了旁注若干条。旁注现略去未译,但其中较重要的内容已采入本书脚注。

  原诗抑扬格为主,大多数诗节是每节四行,单数行四音步,双数行三音步;少数超过四行的诗节,也是以此为基础而稍加变化。译诗每行顿数都与原诗音步数相等。原诗韵式一般是双数行押脚韵,同时大量使用行内韵,译诗韵式悉依原诗,行内韵多于原诗。

② 海船从英格兰出发。

③ 船在大西洋上向南行驶。

④ 表明船已到达赤道。

⑤ 船已越过南极圈,进入南寒带。

⑥ 船离开南极,掉头北返。

⑦ 老水手射杀信天翁的第二天,雾散烟消,阳光朗照。其他水手遂认为:前此的浓雾是信天翁惹来的,杀了它才有晴朗的天气。

⑧ 船已绕过南美洲南端的合恩角,进入太平洋。

⑨ 风停船停之时,正好到达太平洋上的赤道。

⑩ “雾乡雪国”指南极。“追逼折磨”意谓:信天翁死后船员所受的磨难,乃南极神怪所为,意在为鸟复仇。“寻”指英寻(长度单位,用于测量水深),一英寻合六英尺。

⑪ 无风无潮,帆船不能行驶;那条船却能“直挺挺前进”,其中必有怪异。

⑫ “肋条”指船上的条形骨架,略似人的肋骨。

⑬ “死”与“死中之生”为船员的命运而押宝(掷骰子)。赌其他水手的命运时,是“死”赌赢了;赌老水手的命运时,则是“死中之生”赌赢了。因此其他水手都得死去,老水手则得以死里逃生。

⑭ 水手们认为星在月下是不祥之兆。

⑮ 蓑草一遇狂风便尖声呼啸。

⑯ 一群仙灵附在死去的水手们身上,驾船绕过合恩角,返回大西洋。

⑰ “天一亮,他们就垂手歇息”之后,仙灵们吩咐南极神怪在水下推送此船。

⑱ 船已到达大西洋上的赤道,南极神怪不再推送,船乃骤停。

⑲ 神怪已返南极,由一群仙灵驱船继续北驶。而船行过速,人不能堪,所以老水手晕厥。

⑳ “两个声音”是两个精魅在谈话,这两个精魅都是南极神怪的伙伴。

㉑ 本节和上节诗中,“他”指海洋,“她”指月亮。“月亮是向导”,意谓:海上风起风停,潮生潮落,都由月亮掌管。“吉”指风平浪静,“凶”指风狂浪险。

㉒ 海船回到英格兰。

㉓ 那一群仙灵离开水手尸身,现出光明本相。

㉔ “隐者”,原文为Hermit,指独自栖隐于山林的修道士。

㉕ 老水手遇见三个贺喜的客人,只拦住其中一个,原因何在,至此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