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椴树凉亭——我的牢房^①

也罢，他们都走了。我可得留下，

这椴树凉亭便成了我的牢房！

我早已失去了美的风致和情感—

这些呵，哪怕我老得眼睛都瞎了，

也还是心底无比温馨的回忆！

此刻，我那些不可再得的友人，

在松软湿润的荒野，在山顶近旁，

正怡然漫步，也许，还盘旋而下，

走向我说过的那片呼啸的山谷；

那山谷幽深狭仄，林木蔚然，

中午才偶有阳光斑驳洒落；

细长的白蜡树，从一块岩石伸向

另一块，弯得像拱桥；它没有枝桠，

又湿又暗，几片枯黄的叶子

风来了也不摇摆，如今摇摆着，

是受到瀑布的激荡！我那些友人

正伫望一列墨绿的野蕨，蓦地

（绝妙的奇观！）野蕨都抖动起来，

还淋漓滴水，原来高处的青岩

也往下淋漓滴水呢。

　　　　　　　　　茫茫天宇下

又见我那些友人，正纵目远眺

壮阔的青山绿野——有教堂尖顶

错落其间；他们还望见海上

秀逸的轻舟，银帆也许映照着

绛紫暝色里两片绿岛之间

那一泓柔滑明净的海水！是呵，

他们遨游着，人人都饶有兴致；

而照我想来，兴致最高的是你，

温良的查尔斯！因为你渴慕自然，^②

多年来却困居都市，如入樊笼，

心境悲凉而坚忍，在忧患艰危

和奇灾横祸中夺路前行！哦，

缓缓落下西山吧，堂堂的红日！

在落日斜晖中吐艳吧，紫色石楠花！

烘染出更加绮丽的霞彩吧，云层！

在金黄火焰里流连吧，幽远的林苑！

闪耀吧，碧蓝的大海！让我的友人

也像我那样，感受到深沉的欢愉，

肃立无言，思潮涌溢；环视着

浩茫景象，直到万物都俨如

超越了凡俗形体；全能的神明

为缤纷色相所掩，威灵仍足以

令众生憬然于他的存在。

　　　　　　　　　　　　蓦地

喜悦涌上我心头，我欣然，仿佛

也陪着友人在那边游览！在这边，

这小小凉亭里，我也不曾怠慢过

种种悦目怡神的景象：霞光下，

纷披的树叶浅淡而透明；我观赏

那些阳光闪闪的阔大叶片，

也爱看枝叶洒下的阴影，给阳光

印上花纹！夕照里，胡桃树变得

斑斓多彩；被深浓光影笼罩的

苍老常春藤，缠住对面的榆树，

树上的晦暗枝柯，在漆黑一团的

藤蔓阴影衬映下，在昏沉暮色里，

闪着幽微的光泽。虽然这会儿

旋绕的蝙蝠不声不响，也不闻

燕子呢喃，却还有孤寂的野蜂

在豆花丛里哼唱！从此，我懂得

自然决不会离弃明慧的素心人；

庭园再狭小，也有自然驻足，

荒野再空旷，也可以多方施展

我们的耳目官觉，让心弦得以

保持对“爱”和“美”的灵锐感应！

有时候好事落空也安知非福，^③

这可以使我们心境更为高远，

怀着激奋的欢欣，去沉思冥想

那未获分享的佳趣。温良的查尔斯！

当最后的归鸦掠过暮霭，径直地

飞返栖巢，我为它祝福！我猜想，

你伫立凝眸的时候，它那双翅膀

（此刻只剩个黑点了——此刻消失了）

曾飞越万彩交辉的夕照；要么，

一片沉寂里，它飞来，羽翼拍击声

引得你悠然神往；在你听来呵，

凡宣示生命的音响都和穆雍融。

1797年

注　释

①　1797年7月上旬，华兹华斯和他妹妹多萝西来到作者的乡间寓所，商议与作者合出《抒情歌谣集》的事；查尔斯·兰姆同时来访。他们勾留期间，适值作者脚被烫伤，不良于行。一天傍晚，三位客人外出游览未归，作者独坐在花园凉亭里，写出了这首素体“谈话诗”。

　　原诗为素体诗，抑扬格为主，每行五音步，不押韵。译诗每行五顿，也不用韵。

②　查尔斯，指查尔斯·兰姆。兰姆长期在伦敦当小职员，生活窘迫。在柯尔律治写此诗的前一年（1796），兰姆之姊玛丽疯病发作，竟将生母杀死。下文的“奇灾横祸”当即指此事。

③　作者因脚伤未愈，未能与友人同游，有些闷闷不乐，但经过“沉思冥想”，终于颇有所得，并由此悟出了“好事落空也安知非福”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