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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手行
1.1 柯尔律治和他的《老水手行》

柯尔律治和他的《老水手行》
(代译序)

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巨匠和奠基人之一,又是重要的思想家和文学理论家。他于1772年10月21日诞生在英格兰西南部德文郡的一个乡间牧师家庭,从小聪颖过人,富于想象,而又读书成癖。八岁时,与哥哥争吵后赌气离家,在山间露宿一夜,受寒得病,从此终生为风湿所苦。九岁丧父,次年入伦敦基督慈幼学校。1791年入剑桥大学后,校舍潮湿,风湿病复发,开始服用鸦片。1793年因经济拮据辍学,加入龙骑兵;次年经亲友周济,偿还债务后重返剑桥。同年与罗伯特·骚塞相识,两人合写《罗伯斯庇尔的覆亡》一剧,并计划同赴北美宾夕法尼亚州,建立平等、民治的“大同邦”,但未能实现。1795年结识威廉·华兹华斯,此后两人过从甚密。1797至1798年,写出了《老水手行》、《克丽斯德蓓》(第一部)和《忽必烈汗》这三篇最重要的作品。1798年10月4日,他与华兹华斯合著的《抒情歌谣集》出版(《老水手行》一诗居全书之首),标志着英国文学史上浪漫主义时代的开端。1798至1799年,他旅居德国,潜心研究德国文学和哲学。回英国后,与华兹华斯兄妹同住湖区。1801年到伦敦《晨报》任编辑。从1803年起,病情加重,服食鸦片成瘾,形成恶性循环。1804年到马耳他岛休养,次年担任英国驻马耳他代理总督的秘书,后弃职游历意大利和希腊。1806年返英。1816年因健康恶化,住进友人吉尔曼医生在伦敦的家中。同年,《克丽斯德蓓》和《忽必烈汗》在拜伦帮助下出版。1817年出版了著名的《文学传记》。1818年作了一系列关于莎士比亚的讲演,后来收辑成为专著。1824年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1834年7月25日病故于吉尔曼家中。

柯尔律治在英国文学史上占有辉煌的一席之地。骚塞、华兹华斯、司各特、兰姆、德昆西、拜伦、雪莱、济慈和后来的维多利亚时代诗人无不受到他的影响。他在《文学传记》中提出的若干基本论点,成为后来“新批评派”的理论泉源,也得到现代文学批评界的崇高评价。

据柯尔律治在《文学传记》中叙述,在筹划出版《抒情歌谣集》的日子里,他曾与华兹华斯商定:他的努力方向是写超自然的、至少是传奇性的事件和人物,整体上似乎荒诞不可信,但在细节描写上却力求生动逼真,让读者不由得不信。这样,“通过美作媒介”,向读者“奉献愉悦”,并使读者从中获得教益或良知的觉醒。柯尔律治的三篇代表作《老水手行》、《克丽斯德蓓》和《忽必烈汗》,便是这一指导思想下的创作成果。这三篇中,后面两篇都没有写完,《老水手行》是唯一完整的一部。

《老水手行》的原始素材,只不过是诗人一位朋友所述的两个简短的梦境。经柯尔律治驰骋他那天马行空的神奇想象力,写成了一部飞光耀彩、瑰伟宏丽的名篇。故事的基本情节是:一只信天翁曾引导一艘海船脱离险境,却被船上一名老水手一箭射死。从此厄运降临全船。根据两个妖物“死”与“死中之生”押宝的胜负,船上两百名水手全部死去,只剩老水手一人独存。他在“求死不得”的惨痛折磨中苦熬了七天七夜,直到他看见色彩斑斓的水蛇游来游去,不禁赞叹这些“美妙的生灵”,并“动了真情祷祝”,这时,“爱的甘泉”才使他枯苗得雨,绝处逢生。最后他回到故乡,无休无止地祷告上帝并向世人讲述那一番经历,以此补赎自己的罪戾并劝谕开导他人。

读了这篇故事,我们很容易想起天主教所说的“告解”或“悔罪”,佛教所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及我国儒家所说的“知耻近乎勇”、“悔字如春”等等。看来,这篇故事揭示了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悬诸百世而不惑的真理:有罪必有罚;犯罪者唯有徙恶从善、改弦更张才能自赎前愆;屠戮异己、滥杀无辜的罪行,迟早总要向“上帝”(人民)、向历史作出应有的交代。

《老水手行》之所以成为独步古今的杰构,不仅由于它寓意深刻,更由于它写得神奇诡谲,光怪陆离,充满了魔幻色调和奇情壮采。诗中的人物和事件都是超自然的或传奇性的:形似鬼魂的老水手,俨如“基督使徒”的信天翁,为信天翁复仇的南极神怪,“死”和“死中之生”这两个妖物及其怪船,不腐不臭、始终恶狠狠怒视老水手的两百具尸身,附在尸身上驾船飞驶的一群仙灵,议论老水手罪行的两个精魅,以及海船的遇险、脱险和最后的沉没,等等。从整体看来,当然一概是子虚乌有,不足凭信;但是,诗人笔下活灵活现的细节描写却使得这些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例如,描写信天翁遇害后海上出现的可怖图景:


连海也腐烂了!哦,基督!

这魔境居然显现!

黏滑的爬虫爬进爬出,

爬满了黏滑的海面。


夜间,四处,成群,飞舞,

满眼是鬼火磷光;

海水忽绿、忽蓝、忽白,

像女巫烧沸的油浆。


又如,写两百名水手“一个不留”地同时死去:


魂魄飞出了他们的皮囊——

飞向天国或阴间!

一个个游魂掠过我身旁,

嗖嗖响,如同羽箭!


而在“鬼魂们驾一条鬼船”的紧张恐怖气氛中,偏偏又插入了闲雅清悠的笔调:


歌停了;但直到午刻为止,

帆篷还宛转吟哦,

那音调好比葱茏六月里,

浓荫遮没的小河

彻夜向幽幽入睡的林木

哼一曲恬静之歌。


再如,描写老水手回到家乡,海船拢岸时所见的景色:


港湾像镜子一般明净,

铺展得柔滑平匀;

月光洒布在港湾内外,

月影儿映在波心。


总之,诗人凭着那一支写态传神的妙笔,迤逦铺陈,穷形尽相,诱导读者一步步跟着他进入一个眩目迷魂的魔幻世界,不由自主地陪着老水手同悲同喜,同歌同哭,而暂时忘掉了这故事本身是何等荒诞无稽。

《老水手行》成功的另一重要因素是它的音乐美。它采用古谣曲体,大多数诗节是每节四行,单数行四音步,双数行三音步;少数超过四行的诗节,也是以这种节奏安排为基础而稍加变化。韵式一般是双数行押脚韵,同时大量使用行内韵(腰韵)和头韵,使这种谣曲体的特色更为鲜明突出。绚丽奇幻、万彩交辉的意象与圆润铿锵、回环宛曲的音律相结合,正是这首长诗的魅力所在。

要在译文中尽可能再现原诗的音乐美,就必须尽可能模拟原诗的节奏和韵式。本书的《老水手行》译文,每行顿数都与原诗的音步数相等,韵式也一一仿照原诗。为了突出谣曲体的特点,译诗中也用了大量(比原诗更多)的行内韵。例证随处可见,不必列举。

这里摘出诗中的一节(第460—463行),将原诗与译诗对比。原诗如下:


Swiftly, swiftly, flew the ship.

Yet she sailed softly too;

Sweetly, sweetly, blew the breeze,

On me alone it blew.


译诗如下:


飞呀,飞呀,归船似箭,

却又安舒而平稳;

吹呀,吹呀,惠风拂面,

却只惠顾我一人。


原诗这四行,其音步数的具体安排是:


1,1,2,

3;

1,1,2,

3.


译诗这四行的顿数安排与原诗的音步数完全相同。

而在韵律方面,可以看出以下四点异同:(1)原诗中有几处用了头韵(如460行的swiftly与462行的sweetly,461行的sailed与softly,462行的blew与breeze),译诗多未能模拟。(2)译诗“飞”和“吹”的韵母,与原诗swiftly和sweetly中wi和wee发音近似。(3)原诗460行的flew与462行的blew押韵,译诗也在相应的位置上用“归”、“惠”二字押韵。(而且译诗连用了“飞”、“归”、“吹”、“惠”四个同韵字。)(4)原诗460行与462行未押脚韵,译诗则用“箭”、“面”二字押了脚韵。

头韵比较难于模拟。例如原诗第103至104行:


The fair breeze blew, the white foam flew,

The furrow followed free;


这样精巧绝伦的头韵,在译文中是难以再现的。但译文也在一些场合下模拟了头韵。例如第61行译文“冰又崩又爆,又哼又嚎”,“崩”与“爆”、“哼”与“嚎”都是双声(大致相当于英诗中的头韵),而“崩”与“哼”、“爆”与“嚎”又都是叠韵。这也可以算是模拟原诗音乐美的一种尝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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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由译林出版社出版插图本英汉对照《老水手行——柯尔律治诗选》,特约编辑谢晗曦做了很细致的校订工作。《老水手行》的多幅精美插图,作者是法国著名画家保罗·古斯塔夫·多雷(Paul Gustave Dor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