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该上床休息了,等他们一觉睡醒,天就亮了,陆地也就在眼前了。麦克费尔医生嘴上叼着烟斗,靠在船栏上,身子前倾,望着天空,寻找南十字星座。因为在前线待了两年,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竟几经反复,他很高兴能安安静静地待在阿皮亚至少一年,而且就在旅途之中,他感觉身体已经好多了。因为第二天将抵达帕果帕果,有些旅客要在那里下船,他们就在晚上跳了一会儿舞,至今自动钢琴那刺耳的键音都还在他的耳鼓里回响。好在甲板终于恢复了安静。他看到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他的妻子和戴维森夫妻俩,他们正在聊天,他就慢慢走了过去。当他坐下来,脱掉帽子,借着灯光,你便可以看到他的头发是深红色的,但头顶已经秃了一块,露出了红润而满布瘢痕的皮肤;他四十多岁,瘦骨伶仃,一张干瘪的脸,看起来刻板而迂腐;他说的英语带有浓浓的苏格兰腔,声调缓慢低沉。
一种同舟的情谊,在麦克费尔一家和海外传教士戴维森一家之间产生了,产生这种情谊的原因,与其说是双方共同的爱好,倒不如说是双方相似的气质。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们都看不惯那些不分昼夜地在吸烟室里玩扑克、桥牌和酗酒的人们。自己夫妇俩居然会成为戴维森家在船上唯一愿意交往的人,一想到这点,麦克费尔夫人就感到受宠若惊,就连有些腼腆却不蠢笨的麦克费尔医生本人,也有些意识到了这种礼遇。只是由于他天生喜好争辩,因此每天晚上回自己的舱房后,总是要吹毛求疵地评论传教士两口子一番。
“戴维森夫人对我说,幸好有我们,要不她简直不知道他们在船上的时间该怎么过,”麦克费尔夫人说,一面飞快地梳理好她的假发,“她说尽管船上人很多,但他们想结交的人只有我们。”
“我可不认为一个海外传教士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敢摆这副臭架子。”
“这哪里是摆臭架子。我完全理解她的感受。戴维森两口子如果像那些粗坯一样混在吸烟室,就太不合适了。”
“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创始人可不会这样自命清高。”麦克费尔扑哧一声笑了。
“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不要拿宗教说笑,”他妻子回答,“亚历克,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德性的人呢?你从来只看得到别人的缺点。”
麦克费尔抬起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斜瞥了妻子一眼,却没有吭声。和妻子生活这么多年,他早就掌握了避免争吵的最佳办法,就是安静地听妻子讲完最后一句。他率先脱掉衣服,爬上上铺,躺在床上看书,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麦克费尔医生走上甲板,船已经停靠在岸边了。他目光贪婪地注视着这块陆地。眼前是一条狭长的银色沙滩,沙滩后面则是一抹隆起的草木繁盛的山冈。又密又绿的椰子树林一直延伸到海滨,树丛中,萨摩亚人的草屋依稀可见,时不时可见一座白色闪耀的小教堂点缀其间。
戴维森夫人走了过来,站在他身旁。她一身黑衣服,脖子上戴了条金项链,坠子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她身材瘦小,褐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但梳拢得十分平整;一双鼓出的蓝眼珠,藏在一副夹鼻眼镜后面。她的脸又瘦又长,就像一只绵羊,并不显蠢笨,反显得极度机警;她的动作更是像飞鸟一样迅捷。她最惹人注意的还是她的语调,高亢,刺耳,一点也不婉转,听到她的声音,总让人觉得僵硬单调,就像风钻在无情喧嚣的房间,搞得人神经紧张。
“这里和你的家乡很像吧。”麦克费尔医生勉强地笑了笑,说。
“不,不一样,这儿是珊瑚岛,是火山岛,我们那儿是群浅水的岛屿。到我们那儿还得花上十天的功夫。”
“在这些地方,简直像是家居邻近的街道。”麦克费尔医生开玩笑地说。
“哎,这样说有些夸张了,不过在南海一带,人们对于远近的看法是有些不同。至少你说的不算错。”
麦克费尔医生轻轻叹了口气。
“我很庆幸这儿不是我们的驻地,”戴维森夫人继续说下去,“他们说在这块地方很难工作。人们总是难以安心,不仅是因为邮船来来往往,还因为这儿设有海军站,这对于当地土人很不好。在我们那里,不像这儿有这么多让人埋怨的困难。当然也有一两个生意人捣乱,但只要我们注意规范他们的行为就行,如果他们不守规矩,我们就会让他们苦不堪言,最后不得不逃走。”
她扶了扶鼻上的眼镜,镜片后面迸射出两股冷酷的眼光,凝视着这个满目苍翠的岛屿。
“对海外传教士来说,在这儿只能是白费力气。我真是万分感谢上帝,至少没安排我们在这块地方。”
戴维森的教区,是包括北萨摩亚在内的一群小岛,这些小岛分散得很广,因此他去远处的岛,经常要坐小划子。当他外出远行时,他的妻子就留在大本营主持海外教会的工作。麦克费尔医生一想到她为了效率必然会使用的管理方法,不禁觉得心情沉重。她语调激昂恐怖地述说当地土人的腐化堕落,简直骇人听闻。她在知羞识耻上十分敏感。早在他们刚认识时,她就告诉过麦克费尔医生:“你知道,我们刚到岛上时,看到这些土人的婚俗,真是大吃一惊,真是无法向你叙述。我会告诉麦克费尔夫人,她会转告你的。”
接着,他便看见自己的妻子和戴维森夫人并排躺在帆布躺椅上,热切地嘀咕了大约两小时之久。为了活动活动四肢,他开始在她们面前来回漫步,期间他曾听到戴维森夫人激动的耳语,感觉就像山间远处的洪流,他也看到自己的妻子脸色惨白,嘴大张着,显然她很享受听到这一惊人的经历。入夜,在舱房里,麦克费尔夫人刻意压低声调,向麦克费尔先生复述了一遍她所听到的一切。
“哎,我说的没错吧?”第二天清晨,戴维森夫人兴高采烈地喊着,“你曾经听见过的事有比这更可怕的吗?你不会怀疑我为什么不亲口告诉你了吧,你信了吧,尽管你是位医生。”
戴维森夫人打量着医生的脸色,眼神充满戏剧性的迫切,显然,她十分期望看到自己预料中的效果。
“你能想到我们初到该地时的心情有多沉重吗?你简直不能相信,我会对你说在任何一个村庄里也找不到一个好姑娘。”
“好”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严格的专门意义。
“戴维森先生和我经过一番讨论,认为我们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禁止跳舞。土人真是发疯般地热爱跳舞。”
“我年轻时也喜欢跳舞。”麦克费尔医生说。
“昨晚上你邀请麦克费尔夫人同你跳舞时,我就猜到了。我不反对男人和他妻子跳舞,但看到她拒绝了,倒使我释怀了。身处这种情况,我们必须严格克制自己。”
“身处什么情况?”透过那副夹鼻眼镜,戴维森夫人瞥了一眼,却没有应声。
“但是在白人中间,事情就完全不一样,”她说下去,“虽然我并不反对戴维森先生,照他说来,做丈夫的自然不能站在一旁眼看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搂着,而我自己,自从结了婚,就再没跳过舞。可是土人的跳舞和这不一样,不仅不道德,还伤风败俗。不管怎样,感谢上帝,我们遏止了跳舞,我想我没有记错,在我们这一区里,跳舞已经消失八年了。”
这时,他们的船抵达了港口,麦克费尔夫人也走到了他们身边。在转了一个急弯后,船鼓轮慢慢地向前行进。这个海湾被广大陆地围绕着,大得能放下一队列海军舰只;港口的周围,是一脉耸起的悬崖峭壁和碧绿的群山。总督府就坐落在港口附近,房子周围都是花园,尽管有海上吹来的微风,悬挂在旗杆顶上的一面星条旗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船驶过两三所整齐的带廊子的平房和一处网球场,就看到了码头和一群仓库。戴维森夫人指了指停泊在离船约有二三百码远的纵帆船,就是它们将载他们前往阿皮亚去。岸上聚集着从岛上各处来的一群土人,他们都情绪高涨,表现得很热切,有些只是好奇地观望,有些则是在同去悉尼的旅客做生意;他们带来的东西有凤梨、大串大串的香蕉、塔巴土布、用贝壳或鲨鱼齿做成的项圈、胡椒木碗,以及作战用划船的模型。在土人中间,夹杂着几个美国水兵,他们下巴光溜,表情友善,衣着整齐利落,另外还有一小群官员。
麦克费尔两口子和戴维森夫人一起眺望着人群,等着他们的行李被搬上岸。麦克费尔医生注意到,大部分小孩和少年身上都有一种皮肤传染病的迹象,畸形的溃烂像是蛰伏的溃疡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象皮病,因而他那双职业性的眼睛发出敏锐的闪光,那些男人不是手臂粗胖、笨重,就是小腿庞大变形。无论男女,每个人都穿着萨摩亚围腰。
“这种穿着最猥亵了,”戴维森夫人说,“戴维森先生觉得,应该明令禁止这种服装。你怎么能期望只在胯间围上一块红布的人具有道德呢?”
“这和当地的气候很适合。”医生说,擦擦额上的汗水。
现在他们已经上了岸,虽然是大清早,但空气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因为周围都是山,凉风很难吹进帕果帕果。
“在我们那些岛屿上,”戴维森夫人的声调依旧高亢,“我们已经摒除了这些土人穿的东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还在穿。妇女们都改穿齐胸的筒裙,男人们改穿长裤和汗衫。我们刚到那儿的时候,戴维森先生就在他的一份报告里写道:只有规定十岁以上的儿童必须穿长裤,这些岛屿上的居民才有资格成为基督徒。”
说完戴维森夫人那像鸟一样犀利的眼睛,瞟了瞟向港口上空飘动着的成群乌云。雨点开始滴落了下来。
“我们得找个避雨的地方了。”她说。
随即,他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一个白铁瓦楞板盖顶的大棚下面,这时大雨倾盆而至。不久,戴维森也过来了。在船上,他对麦克费尔夫妇十分礼貌,但他不像他夫人那样擅长交际,多数时间都是在一个人看书。他不爱说话,性子有些沉闷、冷淡,甚至是乖僻,会给人一种他的和蔼可亲不过是在履行基督教的教义的感觉。他的长相也十分独特。他身材高瘦,瘦长的四肢松散地连接在躯体上;双颊深陷,颧骨却高得离奇;他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但双唇却异常的丰满而性感。他的头发留得很长。眼窝深陷,但眼珠漆黑,一双眼睛显得大而忧郁;长长的手指虽不纤细,却十分漂亮,给人一种毅然有力的感觉。最特别的是,他总给人一种内心火热却拼命压抑的感觉,让人不解。总之,他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
他带来了一个坏的消息。在岛上卡纳卡人中间,流行着一种严重且致命的疾病——麻疹,纵帆船上的一个水手也不幸被传染了,而这条船正是他们将要乘坐的船。病人已经被送进了岸上检疫站的医院,但是阿皮亚发来了电报,说这条纵帆船除非确定其他人没有被传染,否则就不让进港。
“就是说我们必须待在这儿至少十天。”
“可阿皮亚很需要我呀。”麦克费尔医生说。
“那也没办法。只要不再发现船上的人染病,纵帆船就可以启程,但只能载白人旅客,所有土人的来往,则一律禁止三个月。”
“岛上有旅馆吗?”麦克费尔夫人说。
戴维森嘿嘿一笑。
“没有。”
“那我们可怎么办?”
“我问过总督了,他说海边有个商人有几间屋子出租,我建议雨一停,我们就去那里看看。不要指望环境舒适,能有一张床,有个屋顶,就不错了。”
但是雨没有半点要停止的迹象,最后,他们只能披上雨衣,撑着雨伞出发。岛上没有市镇,只有一区官署建筑群,一两家商店,几所土人的房屋,就隐在街后椰树林和大蕉丛中。
离开码头走了不到五分钟,他们就找到了那座房子。那是座瓦楞铁皮屋顶的木板房,有两层楼,每层都有宽敞的阳台。屋主名叫霍恩,是个混血儿,娶了个土人妻子,在他的身前身后围绕着一大群孩子,楼下是商铺,售卖罐头食物和布匹。他带他们去的屋子简直是空屋。麦克费尔的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只是一张又破又烂的床、一顶千疮百孔的蚊帐、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和一个脸盆架。他们环视四周,深感沮丧,在心里埋怨这没完没了的瓢泼大雨。
“如果没有非用不可的东西,我就不打开行李了。”麦克费尔夫人说。
戴维森夫人走进屋来,手上正打开自己的手提包。她的动作显得轻快敏捷,丝毫没有受到恶劣环境的影响。
“要是你们接受我的忠告,你就该马上拿出针线,把蚊帐补好,”她说,“否则你今晚就别想合眼睡觉了。”
“有那么恐怖吗?”麦克费尔医生说。
“在这个季节,蚊子都很猖獗。如果你去阿皮亚政府官邸参加晚会,你就会发现,太太小姐们一拿到发给她们的枕头套,就会用它裹住两条腿。”
“我真希望雨能停一会儿,”麦克费尔夫人说,“要是有太阳,我就会有心情整理一下这个地方。”
“噢,你如果等太阳出来,那你可有得等了。在太平洋,帕果帕果下雨最频繁了。你瞧:这座山和那个港湾,它们把水分都聚集到这里来了。不管怎样,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人们都会知道雨要来的。”
她说着看看麦克费尔医生,又看看他的妻子,他们分别站在屋子的两边,一副失魂落魄、手足无措的样子,看得她撅起了嘴。看来必须她站出来帮着指挥一切了。尽管她很讨厌这类不中用的人,但她那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发痒,想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条。
“得,你给我拿针线来,我来帮你们把这顶帐子补好,你们就去打开行李,把东西拿出来。午饭时间定在一点钟。麦克费尔医生,你最好先去码头看看,看看放置你那些大件行李的地方是不是干燥。你不知道这些土人都是什么德性,他们很可能把这些行李随便扔在一个地方,完全不管行李会不会被淋湿。”
麦克费尔医生再次披上雨衣,下楼去了。走到门口,他看到房东霍恩先生正和他们乘坐的那艘船上的事务长站在一起聊天,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位二等舱旅客,麦克费尔在船上遇到过这个人几次。事务长身材瘦小干瘪,身上的衣服特别脏,看到麦克费尔走了过来,便点头向他致意。
“这次麻疹发生得真不是时候,”他说,“我想你已经安置妥当了。”
这家伙的口气真是放肆,麦克费尔医生心想,但他生性谨慎,很少发脾气,所以倒也没有表现出来不满之色。
“是呀,我们在楼上找了一间屋子。”
“和你们一样,汤普森小姐也要去阿皮亚,所以我领着她上这儿来了。”
事务长伸出大拇指,指了指站在他旁边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岁,脸很丰满,但看起来有些粗野,穿着一条白裙子,头上戴着一顶很大的白帽子,脚上穿着一双高筒白漆皮靴,尽管穿了麻纱长筒袜,但粗胖的小腿还是鼓出了靴筒。她冲着麦克费尔医生莞尔一笑。
“不过一间小得跟豆腐干似的屋子,这家伙居然要我每天掏一块五毛钱。”她开口说道,嗓子有些沙哑。
“乔,她是我的朋友,”事务长说,“她最多只能付一块钱,你务必关照一下她。”
胖乎乎的老板咧开嘴,嘿嘿地笑了。
“好吧,要是你的朋友,斯旺先生,我来想想办法。我去找霍恩太太商量一下,看看我们的租金能不能优惠一点儿。”
“少给我来这套,”汤普森小姐说,“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一天一块半,甭想再多出一个子儿。”
看到她那么直截了当地杀价,麦克费尔医生露出了钦佩的笑容。他自己是别人说多少钱就给多少钱的人,宁愿多付几个钱,也不愿意去讨价还价。
老板叹了口气,说:“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面上,我认了。”
“做生意就该这样子,”汤普森小姐说,“进屋来,喝杯土烧酒吧。斯旺先生,你替我去拿一下我的手提包,包里还有瓶黑麦威士忌酒。医生,你也来吧。”
“谢谢你,恐怕我不能来,”麦克费尔答道,“我要去瞧瞧我们的行李有没有安置妥当。”
然后,他跨出门,走向雨中。倾盆大雨从港口刮来,让人完全看不清对岸的情况。在路上,他遇到两三个土人,他们身躯挺直,胯间兜着一条宽布,打着一把大伞,自在地走在雨中,脸上挂着笑容,一副很悠哉的样子;他们的嘴里说着古怪的语言,似乎在和他打招呼,之后大模大样地径自走开了。
午饭时,麦克费尔回到了住处,他们就在商人的那间客厅里吃饭。这里说是客厅,其实不过是一间用来装体面的空屋子,因为平时不打扫,因此屋子里有一股很大的霉味,潮湿发霉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一套丝绒长沙发贴着墙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天花板中央挂着一盏吊灯,是一盏镀金的枝形烛灯,为了避免苍蝇丛集,吊灯四周绕了圈黄色薄纸。前来吃饭的人中,没有戴维森。
“我知道他去拜访总督,”戴维森夫人说,“我猜他一定是被总督留下吃饭了。”
一个当地的小姑娘给他们端来了一碟牛肉饼,不久,老板也到客厅来了,看看客人的食物是不是都上齐了。
“我看我们多了一个伙伴。”麦克费尔医生说。
“她只租了一间房子,就那样吧,”老板回答,“伙食自理。”说着他讨好地看了看这两位妇人,继续说:“为了不妨碍你们,我让她住在了楼下。她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
“是和我们同船的人吗?”麦克费尔夫人问道。
“是的,太太,她坐的是二等舱。她要去阿皮亚,去那里做出纳员。”
“噢!”
老板一离开,麦克费尔就说:“我想她一个人在屋里吃饭,肯定会觉得无聊。”
“如果她是二等舱的旅客,我觉得她最好还是自己在屋子里吃饭比较好,”戴维森夫人答道,“我不知道她的品性如何。”
“船上事务长带她来时,我刚巧也在。据事务长介绍她的名字叫汤普森。”
“就是那个昨晚跟事务长跳舞的女人,对吧?”戴维森夫人问。
“或许就是她,”麦克费尔夫人说,“我那时就有些怀疑她,觉得她似乎有点儿放荡。”
“她的出身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家。”戴维森夫人说。
他们随即又谈了点儿别的话题,吃过饭,他们感觉有些困倦,因为他们早上都起得很早,就各自回屋午睡去了。等他们睡醒,天色虽然依然阴沉,乌云密布,但好在雨已停了,他们便到大路上散步,这条沿着海湾的路是美国人修造的。
他们回来时,正好遇见了刚进来的戴维森。
“我们可能要在这儿滞留半个月,”他说道,情绪有些烦躁,“我和总督争论了一场,但是总督说他无能为力。”
“戴维森先生热切地希望早点回去工作。”戴维森夫人说完,目光焦急地瞟了他一眼。
“我们离开已经有一年之久了,”他说,在阳台上来回走动,“把教会的事务交给当地人主持,我总觉得不太放心,生怕他们把事情搞糟。他们都是好人,我不会对他们说一句责怪的话。他们是真正的基督徒,敬畏上帝,虔诚,即使国内那些号称基督徒的人看到他们的基督精神,也会脸红,可惜他们胆子太小,又不懂谋略。他们可以抵挡住压力一次,也可以抵挡压力两次,但他们不可能每次都抵挡住压力。如果你让当地的传教士负责海外传教事业,不论他看来多么可靠,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他让一切又回到了老样子。”
戴维森先生久久地站在那儿,凝神沉思着什么。他虽然有一副高大的体格,但四肢却很松垮,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但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让人眼前一亮,他真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他的姿势充满热情,他的声调深沉而又响亮,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诚挚。
“我迫切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安排妥当。我必须行动起来,而且要马上行动。如果一棵树已经腐朽,那就该砍掉它,把它扔进火里烧掉。”
晚上,大家吃过肉食茶点后——这顿肉食茶点是他们一天里的最后一餐——他们坐在这间沉闷的客厅里,妇人们做着针线活儿,麦克费尔抽着烟斗,传教士戴维森则给大家讲述他在群岛上的工作经历。
“我们刚到时,他们完全不懂得什么是原罪,”他说,“他们一条接一条地触犯十诫,而且从来没有负罪感。如何逐渐给土人们灌输原罪的观念,我想这是我工作中最最困难的地方。”
在遇到他的妻子以前,戴维森已经在所罗门群岛工作了长达五年的时间,这点麦克费尔夫妇早就知道了。戴维森夫人曾经在中国传教,不过他俩是在波士顿相识的,他俩利用回国休假的部分时间参加了海外传教士大会,并因此结缘。结婚之后,他们就被派遣到这些岛屿工作,一直工作到今天。
在麦克费尔夫妇和戴维森的多次交谈之中,有一件事显然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这个人勇气十足,面对困难从不畏缩。他是个传教士,也是个医生,因此他随时可能被叫到各个岛屿去。在波涛汹涌的雨季,就连捕鲸船都感到不安全而怯于在太平洋上航行,他却常常驾着一叶扁舟出海,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如果有疾病或事故需要他去处理,他从来不会表现出一丝的犹豫。十几次,他从惊心动魄的黑夜中死里逃生,许多次就连戴维森夫人都认为他已失踪而感到万念俱灰。
“有时我恳求他不要出海,”她说,“或是至少等到风浪小一点儿再去,但他从来不听我的。他这个人十分固执,一旦下定了决心,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如果我自己都害怕,我又凭什么要求土人虔诚地信奉上帝呢?”戴维森大声叫嚷起来,“我决不害怕,我决不。我要让他们知道,如果在困难时来向我求助,只要凡人所能做到的,我一定帮他们达成心愿。你想,上帝会在我在给他行道的时候离弃我吗?殊不知,风使劲吹,波涛拼命汹涌,都是因为上帝的吩咐啊。”
麦克费尔生性胆怯,尽管他在战场上待过几年,但他在战壕里连猛烈对射的枪弹都受不了,他在前沿阵地急救站做手术时,也总是因为害怕而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因恐惧而出的汗水更是常常从他的眉间流下来而迷糊住眼镜。所以,当他看着这位传教士,听他说出这番话时,难免有些心惊肉跳。
“我真希望我能说,我什么也不怕。”麦克费尔说。
“我真希望你能说,你一直虔诚地信奉上帝。”戴维森反唇相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晚上,这对传教士夫妇脑子里想的都是他俩初到岛群时所度过的生活。
“有时候,戴维森夫人和我面对面坐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以泪洗面。我们每天不停地工作,但工作却毫无进展。如果那时没有她,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我心绪低沉,感到绝望时,是她给了我勇气和希望。”
戴维森夫人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针线活儿,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双手微微颤动,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们,我们只能在离亲人有几千英里外远的地方,置身在完全的黑暗中,孤军奋战。每当我感到沮丧疲惫时,她就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坐下来为我读《圣经》,直到宁静重新降临在我身上,一如睡神降临在孩子的眼睑上。读完后,她合上经书,就对我说:‘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我们都必须要拯救他们。’于是我感到自己更为笃信上帝,我就回答她:‘是的,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一定能拯救他们。我必须拯救他们。’”
他走到桌子前,站在那里,好像这间客厅就是教堂的讲经坛。
“你知道,这些土人太堕落了,以至于他们都看不到自己的邪恶。根据他们习以为常的动作,我们判定出哪些是罪恶。我们不但判定通奸、说谎和偷盗是罪恶,而且判定赤裸身体、跳舞、不进教堂也是罪恶。我还判定女孩子露出胸部和男人不穿长裤也是罪行。”
“如何判定呢?”麦克费尔医生问,语气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
“我对犯罪者施行了惩罚。很明显,要让人们知道什么是犯罪,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做那类事情时就处罚他们。如果他们不进教堂,会被我罚款;他们跳舞,也会被我罚款;他们衣衫不整,也会被我罚款。我列了一张处罚表,每犯一种罪行,就得接受罚款或是劳役。最后,我终于让他们都明白了过来。”
“难道他们对罚款从来不拒绝吗?”
“他们哪里有那个勇气呢?”传教士反问。
“只有胆大包天的人,才敢站出来反对戴维森先生。”传教士的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麦克费尔医生望着戴维森,眼神十分惶惑。这些话让他大为震惊,但是他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
“你要知道,我的杀手锏,就是把他们从教堂里开除出去。”
“他们在乎这个吗?”
戴维森轻轻一笑,有些得意地搓了搓自己那双手。
“那样他们无法卖掉椰子干;大家一起出海捕鱼时,他也没有资格分到一份;这就意味着他们要饿肚子呀,所以他们是很在乎这些的。”
“给他讲一讲弗雷德·奥尔森的故事吧。”戴维森夫人说。
传教士盯着麦克费尔医生,眼睛里发出恶狠狠的光。
“弗雷德·奥尔森从丹麦来,是个商人,他在岛上已经待了好多年了。作为一个商人,他很成功,因此他十分富有,他其实很不乐意我们去到那儿。你知道,他在那儿独断专行,收买土人的椰子干时,他愿意付多少钱就付多少钱,付的还不是钱,而是食物和威士忌酒。他娶了个土人做妻子,但是他公然对她不忠。他还嗜酒如命。我给过他许多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是他不仅置之不理,还一再讥笑我。”
说最后那句话时,戴维森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然后顿住不出声,有一两分钟之久。这一两分钟的沉默里整个房间充满了威胁。
“不到两年时间,他就变得穷困潦倒。他积攒了几十年的财物,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我弄得他倾家荡产,最后,几乎沦为乞丐的他不得不前来求我,求我给他一点钱,好让他买张船票回悉尼去。”
“我真希望你能看看他来找戴维森先生的那个模样,”戴维森夫人说,“他原本身强力壮,五官端正,肌肉厚实,声音洪亮,后来却变得干瘪瘦削,颤颤巍巍,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一下子就变得老态龙钟,活脱脱一个小老头儿啦。”
戴维森愣愣地望着夜空。雨又下起来了。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声音,戴维森转过身来,望着他的妻子,满脸疑惑。这是留声机的声音,声音又响又刺耳,喘气似地奏着音节交错的舞曲。
“那是什么?”他问。
戴维森夫人把她的夹鼻眼镜往上扶了扶。
“楼下来了一个二等舱的旅客。我想,大概是从那儿传来的声响。”
他们没有说话,仔细地听着,很明显,除了音乐声,还有跳舞的脚步声。接着音乐停了下来,传来了开酒瓶的声音和一片嘈杂的说话声。
“我敢打赌,她肯定是在给船上的朋友举行欢送会,”麦克费尔医生说,“十二点钟开船,没错吧?”
戴维森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看了下自己的表。
“你弄好了没有?”他询问自己的妻子。
她仔细折叠好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
“对,我想我弄完了。”她答道。
“现在就上床休息,太早了点儿吧?”医生说。
“我们还要读一会儿书,”戴维森夫人解释道,“不管我们在哪儿,每晚睡觉前,都要读一章《圣经》,按照详细的注解,做点儿深入的研究,你知道,也就是加以彻底讨论。这对训练心智,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两对夫妻彼此道了晚安后,屋子里就只剩下麦克费尔医生和他夫人了。至少有两三分钟,他们找不到什么话说。
“我想,我还是去拿纸牌吧。”最终还是麦克费尔医生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麦克费尔夫人看着他,目露不解。听了戴维森夫妇说的话,她感到很不安,但是她又不愿反对丈夫玩纸牌的提议,这样戴维森夫妇突然进屋来才不会觉得尴尬。麦克费尔医生取了纸牌回来,她没有陪他一起打牌,而是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一个人打通关,尽管她心里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做了错事的感觉。楼下的喧闹声此起彼伏,表明酒会还在继续。
被逼无奈,麦克费尔夫妇要在帕果帕果停留半个月的时间。第二天天一放晴,他们就打算出门去找点儿消遣,好打发在这里的百无聊赖的生活。他们一直走,走到了码头,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拿了几本书。医生去拜访了海军医院的外科主任,还随同主任一起去巡视了病房。他们还到总督府,留下名帖说自己将登门拜访。在路上,他们和汤普森小姐相遇了。医生脱下帽子,向她致礼,汤普森小姐则高兴地大声回了句:“早上好,医生。”她身上穿的还是前一天的那件白色衣裙,脚上穿的也还是前一天的那双发亮的高筒高跟靴,她那双粗胖腿的小肚子还是鼓出了靴口,这样的打扮在这片异国情调的景色里,显得十分怪异。
“我觉得,她的穿着打扮真有点儿不三不四,”麦克费尔夫人说,“看起来特别庸俗、廉价。”
他们回到旅舍时,汤普森小姐正站在阳台上,陪商人子女中一个皮肤漆黑的孩子玩游戏。
“还是打个招呼吧,”麦克费尔医生靠近妻子,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她孤身一人在这儿,我们不理睬她,有些失礼。”
麦克费尔夫人有些胆怯,不过她一向习惯听从自己丈夫的吩咐。
“我想,我们算得上是邻居了。”她说,因为紧张,她说话不免有些笨嘴笨舌。
“窝在这么个偏僻无聊的鬼地方,真是可怕,对吧?”汤普森小姐说,“他们还说我很幸运,因为我还有个房间住。我不喜欢住在土人家里,可有些人却不得不住在那儿。我真搞不懂,他们干嘛不在这儿开个旅馆。”
他们接着交谈了一会儿。汤普森小姐的嗓门很大,说起话来又没完没了,真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但在说长道短这件事上,麦克费尔夫人显然很不擅长,因此常常找不到话来应付,不久就说:“我想,我们该上楼了。”
晚上,他们坐在客厅吃肉食茶点时,戴维森一推开门,就说:“我看到住在楼下的那个女人的屋里坐着几个水手,我猜不出她怎么会认识水手这些人的。”
“她简直一点儿规矩也不懂。”戴维森夫人说。
结束了懒散、无聊的一天,他们反而觉得身心俱疲。
“要是接下来的半个月每天都像今天这样过日子,我真不知道最后我们会腻烦成什么样子。”麦克费尔医生说。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日子分成几段来过,”戴维森先生答道,“我的计划是,每天花几个钟头坐下来看书,再花些时间做做运动,不论晴天落雨——你无法在雨季里去考虑天晴还是下雨——另外的时间用来搞些娱乐。”
麦克费尔医生望望他的同伴,目光中充满怀疑和不解。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戴维森的计划。他们的食物又是牛肉饼,似乎这是这里的厨师唯一擅长的菜色。接着,楼下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戴维森一听到这个声音,神情就变得很不安,但他没有说话。接着,从楼下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音。汤普森小姐正在和她的朋友们合唱一支时下流行的曲子,因为大家很快就听到她的声调夹在中间,嗓门儿又高又哑,还有人在旁边叫喊和哄笑。楼上的两对夫妻,本来想集中精神来聊天,但心神总是被楼下的碰杯声和椅子挪动声打断。而且,很明显,汤普森小姐正在举行晚会,因为楼下来的人越来越多。
“她怎么招来了那么多人,我真弄不明白。”麦克费尔夫人突然开口说道,她的话中断了传教士和她丈夫间关于医学的谈话。
这话充分显示出她的心思漫游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这话,戴维森脸上明显地抽搐了一下,即使他嘴里说的是一些科学话题,但他的心思也和麦克费尔夫人漫游到了同一个地方。正当麦克费尔医生大谈特谈自己在德兰特尔前线如何医治伤员时,戴维森突然无缘无故地大叫了一声,从椅上跳了起来。
“怎么啦,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夫人问。
“肯定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她来自哀威里。”
“不会的。”
“她是在火奴鲁鲁(檀香山)上船的。这就很清楚了,她居然把生意做到这儿来了,在这儿。”
他吐出最后几个字时,目露憎恨。
“哀威里是什么地方?”麦克费尔夫人问。
戴维森看着她,脸上满是悲天悯人的神情,似乎那地方十分恐怖,让她害怕得声音都发抖了。
“那是火奴鲁鲁最肮脏、最下流的地方——红灯区。这是我们文明的污点。”
哀威里位于火奴鲁鲁市区的边缘地带。顺着港口附近的偏街陋巷往前走,四周一片黑暗,摸黑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会看到一条荒凉的街道,走完坑坑洼洼的一段路,很突然地,你便会置身于一处灯光明亮的地方。马路两边设有停车处,还有酒吧间,触目皆是花里胡哨的色彩和光亮,每一家都传出自动钢琴的弹奏声,除了酒吧间,还有一些理发店和烟草铺。进到那里,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变得飘飘然,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寻欢作乐。不管你是向左拐还是向右拐,你都会拐进一条窄巷,这条街将哀威里一分为二,你会发现自己像是进入了一处幽境。这里的小屋都带有阳台,一行一行整齐地排列着,漆了绿色的漆,看起来十分干净清爽,小屋之间的通道又宽又直,使这里看起来就像一座花园城市。不过,它那值得尊敬的齐整规矩、井然有序和清洁潇洒的外表,反而让人感觉像是一种冷酷的嘲讽,因为在寻欢作乐这件事上,这样的系统化和制度化可谓空前绝后。幽径小道上,偶尔会出现一盏微弱的路灯,如果没有从这些小屋开着的窗里射出的光亮,这儿简直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男人们在此辗转徘徊,偷偷察看坐在窗前的娘们儿,她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做针线活儿,大多数时候,她们压根儿不会正眼瞧一瞧那些过往的路人;这些路人与窗里的娘们儿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国籍都五花八门。那边儿喝得醉醺醺的是美国人,不是港里船舶上的水手和炮舰上来的列兵,就是驻扎在岛上的团队里的兵士,白人和黑人都有;那边儿的是日本人,三两成群地信步闲行;那是夏威夷人,那穿着长衫的是中国人,那戴着样式荒唐的帽子的是菲律宾人。他们好像被什么东西压抑着,都默不作声。欲望总是被压抑的。
“那是太平洋上最最声名狼藉的地方,”戴维森高声嚷道,“多少年来,海外传教会鼓动政府反对,最后就连当地的报纸也予以响应。但是警察却无动于衷。你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他们说罪恶无法避免,最好的办法就是划定区域来控制。其实,真相是他们收受了贿赂,被买通了。酒吧间和妓院老板私下里给他们塞钱,甚至娘儿们自己也给他们塞钱。不过最后警方还是被迫对那里采取了行动。”
“船停靠在火奴鲁鲁时,我看到了当地的报纸。”麦克费尔医生说。
“我们到达那里时,充满罪恶与耻辱的哀威里,它已经消失了。那里所有的人都将接受审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麦克费尔夫人说,“我记得,她好像是在我们这条船起碇前几分钟上来的。记得当时我还心想,她来得真及时。”
“她怎么敢到这儿来!”戴维森大声喊着,眼冒怒火,“我决不答应。”
他说完朝门口走去。
“你打算去做什么?”麦克费尔问。
“你希望我去做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我决不允许这所房屋变成——变成……”
他努力想找寻一个字眼,这个字眼必须不使夫人们觉得刺耳。因为过分激动,他的双眼冒着深幽幽的光,本来就惨白的脸更为惨白了。
“从声音来听,楼下屋子里有三四个男人,”麦克费尔医生说,“你不觉得你现在过去,有点儿草率吗?”
戴维森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就冲出门去了。
“你还不了解戴维森先生,你觉得他在执行使命时,会因为个人安危而却步吗?”戴维森夫人说。
她坐在那儿,因为不安,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笼上了一层阴影,警醒地听着楼下的动静。他们三个人全在侧耳倾听。他们听见传教士从那座木板楼梯噔噔地冲了下去,然后一把推开了房门。歌声霎时就停止了,只有留声机粗俗的旋律还在继续。他们听到了戴维森说话的声音,接着是什么重东西掉地的声音。音乐戛然而止,看来是他把留声机扔到了地上。虽然后来他们又听到戴维森说话的声音,但他们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接着是汤普森小姐的声音,又高又尖,然后是乱糟糟的吵闹声,好像几个人在拼命大喊大叫。戴维森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双手握得更紧了。麦克费尔医生一会儿瞅瞅她,一会儿瞅瞅自己的妻子。他不想下楼去,但是他怀疑她们希望他下楼去。接着又是有人扭打起来的声音,楼下的吵闹声也更大了。接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也许是人们把戴维森扔出了门。四周沉寂了一刹那,他们又听见了戴维森踩着楼梯上楼的声音。他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我想我得去瞧瞧他。”戴维森夫人说。
她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
“如果需要帮忙,请尽管吩咐。”麦克费尔夫人说。等到戴维森夫人走出房门后,她又说:“希望他没事。”
“他干嘛要多管闲事呢?”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惊讶地发现,楼下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声调特别嘶哑地吼着一首语意淫荡的歌,好像是在挑衅、嘲弄着什么。
第二天,戴维森夫人抱怨头痛,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看起来十分疲惫,那副憔悴、枯槁的样子让她看起来苍老了不少。她告诉麦克费尔夫人,戴维森一整晚都没合眼,他烦躁不安地过了一晚,一到早晨五点钟,就起身出门去了。他被人泼了一杯啤酒,弄得全身衣服都是酒渍,那股臭味真是难闻。所以,一提到汤普森小姐,戴维森夫人的眼里便冒出熊熊的怒火。
“她胆敢对戴维森先生不敬,迟早有一天她会后悔的,”她说,“戴维森先生的心地那么善良,那些有困难的人只要去找他,总会得到安慰,但是他这个人疾恶如仇,一旦激起了他的义愤,那就什么也阻挡不了他。”
“那他会怎么做呢?”麦克费尔夫人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绝对不想落到那个贱货的处境。”
这话让麦克费尔夫人觉得毛骨悚然,她听得出来,面前这位矮小女人昂然自信的神态中含有某种断然的恫吓。那天早上,他们一起出门,肩并肩地走下楼。汤普森小姐的房门大开着,他们看见她身上披着一件肮脏的晨衣,正用火锅煮着东西。
“早上好,”她冲他们喊道,“戴维森先生今天早上好点了吗?”
她们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昂首挺胸,完全无视当汤普森小姐的存在。但是一听见她那一串满含讥讽、嘲弄的大笑声,她们不由得感到脸发烫。突然,戴维森夫人转过身去,面向汤普森小姐。
“你居然敢对我说话,”她高声嚷起来,“要是你敢对我说一个侮辱的字,我一定把你赶出这儿去。”
“嘿,难道是我请戴维森先生到我这儿来的吗?”
“别理她。”麦克费尔夫人赶快轻轻说了一句。
她们径直朝前走去,直到听不见汤普森小姐说话的声音。
“她真是厚颜无耻,死不要脸。”戴维森夫人脱口而出,心中的愤怒几乎让她窒息。
她们在走回住所时,又遇见了汤普森小姐,她正在码头上漫步。盛装打扮的她走在路上,头上那顶特大白帽的帽檐上堆满了鲜艳而庸俗的花朵,引得路人纷纷注目。她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冲她们打招呼,她们回应她的是冷冰冰的目光,站在路边的几个美国水手看到这情景,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笑了。她们刚走回住所,雨就又下了起来。
“我想,她那身漂亮衣服肯定毁了。”戴维森夫人的语气十分尖酸刻毒。
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戴维森才慢吞吞地进来,他全身都被淋湿了,却执意不去换衣服。他坐了下来,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吃了一口东西就没有胃口了,呆呆地望着斜扫的雨脚出神。戴维森夫人给他讲述她们两次遇到汤普森小姐的经过,他还是一言不发,不过他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这表明她说的这些他都听见了。
“你看,我们能不能去找霍恩先生,赶走她?”戴维森夫人问,“我们不能让她侮辱。”
“可她在这儿只有这处地方可以落脚。”麦克费尔说。
“她可以住土人的屋子。”
“在这样的天气,住土人的茅屋肯定不是件舒服的事。”
“我曾经住过几年茅屋。”戴维森说。
那个土人小女孩为他们端来了甜点——煎香蕉,这是他们每天的必点菜目,戴维森转过身,面向着她。
“去问一下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去看看她。”他说。
小女孩害怕地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门。
“你干嘛去看她,阿尔弗雷德?”他妻子问。
“看她,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做到仁至义尽,在她拒绝我给她的回头机会前,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你还不明白她是什么货色吗?你会再次被她侮辱的。”
“那就让她来侮辱我吧。让她冲我吐口水吧。她的灵魂是不朽的,我有义务去尽力拯救她。”
戴维森夫人感觉这个妓女的讥笑声至今还在自己耳边回响。
“她已经走得太远了。”
“远到无法接受上帝的慈悲了吗?”他的眼睛突然闪闪发光,声调也变得轻松柔和了,“绝对不会的。罪人的孽债也许深过地狱,但他们还是能被主耶稣的爱怜照耀。”
小女孩回来了,带来了汤普森小姐的答复。
“汤普森小姐说,只要不是在营业时间,她随时都恭候戴维森牧师。”
听到这个回话,大家都默不作声,而麦克费尔医生则赶紧收起他嘴边浮现的一抹笑意。他很清楚地知道,尽管他觉得汤普森小姐无动于衷的厚颜实在是有趣极了,但如果他的妻子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大为恼火。
他们一声不吭地吃完午饭。等餐桌上的东西一被撤走,两位太太就开始做针线活儿。麦克费尔夫人正在编织一条围巾,自从战争以来她已不知织了多少条了。麦克费尔医生坐在一旁抽着烟斗。但是戴维森还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餐桌出神。最后他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出了房门。他们听见他踩着楼梯下了楼,接着听见他敲门的声音,然后是汤普森小姐那极具挑衅味道的“进来”。他在汤普森小姐的屋子待了一个小时。麦克费尔医生望着窗外连绵的雨水,感到十分惶恐。这里的雨水和英国的雨水不一样,它们不是轻轻地飘落,而是毫不留情地坠落,这使人恐惧,让你充分体会到大自然原始的邪恶力量。雨水下降的速度不像是倾盆而下,倒像是决了堤似的。这感觉就像洪水自天而降,接连不断地打在那个瓦楞铁皮屋顶上,真让人发狂。看来雨水也有狂怒的时候。有时,你会感觉如果雨再不停息,你就会尖声叫喊起来,然后,你又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奈感,全身无力,被苦恼和绝望团团围住。
听见戴维森走进屋来,麦克费尔医生回头看着他。两位太太也抬起了头,观察他的脸色。
“我把一切的机会都给了她。我苦口婆心地劝她悔改。她真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麦克费尔医生看到他的眼睛冒出阴沉的怒火,原本苍白的脸变得铁青。
“现在我要拿起主耶稣所用的鞭子,他曾用它成功驱逐了圣殿里的高利贷者和银币兑换商。”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唇死死地闭着,眉头紧皱。
“不管她逃到哪里,我都会把她追回来。”
突然,他转过身子,大步走出了屋子。他们又听见他走下楼梯的声音。
“他打算去做什么?”麦克费尔太太说。
“我不知道。”戴维森夫人摘下夹鼻眼镜,用手帕擦拭着镜片,“在他遵照上帝意旨做事的时候,我从来不过问。”
她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啦?”
“他肯定会累坏自己。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从出租给他们屋子的那个生意人那儿,麦克费尔医生知道了戴维森牧师行动的第一回合。当他经过楼下的铺面时,老板拦住了他,拉他进入门廊里说话,老板那张胖脸上的表情局促不安。
“戴维森牧师责怪我不该把屋子租给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是她来租房子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有人要租我的房子,我只关心他们付不付得起租金。何况她又提前支付了我一个星期的房租。”
麦克费尔医生不愿卷进这件麻烦事。
“不管怎么说,这是你的屋子。你能租给我们,我们是相当感激的。”
霍恩着着他,目露疑惑。他不知道麦克费尔究竟有多支持那位传教士。
“传教士们是一伙儿的,”他有些迟疑地说,“如果他们决心对付一个生意人,他的生意就算完了。”
“他要求你赶走她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老老实实,他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样对我比较公平。我答应叫她别再往这儿招揽客人了。我刚刚去告诉了她。”
“她听了以后什么反应?”
“她对我破口大骂。”
老板那穿着一条帆布旧裤衩的屁股不安地扭来扭去,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觉得汤普森小姐真是不好对付。
“噢,这样啊,我敢打赌,她肯定得离开这儿了。我相信只要把她的朋友拒之门外,她就会离开这儿的。”
“可她无处可去,除了土人的房屋,可当下本地人也不敢收留她,因为传教士已经开始对付她了。”
麦克费尔望着连绵不绝的雨水。
“噢,我看是等不到天晴了。”
这天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听戴维森讲述他大学时的生活。为了坚持读完大学,他只能在假期去打短工。楼下静悄悄的,汤普森小姐孤单一人待在屋里。但过了一会儿,留声机又响起来了。她这是在故意挑衅,也是为了排遣她的寂寞,不过因为无人和唱,让唱片本来就凄切的音调更显凄切,就像有人在喊救命似的。戴维森的故事正讲到一半,但他对此恍若无闻,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着故事。留声机的声音也在继续。汤普森小姐一张接一张地放唱片,看来她十分害怕如此寂静的长夜。天气闷热极了,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麦克费尔夫妇上了床,却没办法合上眼。他们并排躺在那里,睁着眼睛,听着蚊子在帐子外面烦人地嗡嗡叫着。
“那是什么声音?”麦克费尔夫人低声说。
他们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是戴维森在木板隔断那边说话。从他连绵不绝的单调的声音里,他们听到了他的热切而固执。他正在大声做祷告。他在祈祷上帝拯救汤普森小姐的灵魂。
两三天过去了。如今他们在路上碰到汤普森小姐,她再也不会脸上堆满笑容,或是用那种敷衍的殷勤来向他们打招呼;她抬头望着天,涂脂抹粉的脸上阴云密布,眉头紧锁,就像没看见他们似的。麦克费尔医生从生意人口中得知,她正在到处找住的地方,但一无所获。每到晚上,她的留声机就会响起来,播放着各式各样的唱片,让人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强颜欢笑。唱片里黑人音乐的节奏让人感觉破碎、伤心,就像在绝望地跳舞。即便是星期天,她的留声机也没停下来,戴维森请霍恩去警告她立即停止,因为这是做礼拜的日子。没有了唱片的声音,整座屋子安静极了,只听得见雨水无休无止地敲打着铁皮屋顶。
“我感觉她快挺不住了,”第二天霍恩告诉麦克费尔医生,“她很恐惧,因为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如今在做什么。”
早晨的时候,麦克费尔医生曾经看见过她一次,他吃惊地发现,她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那副傲慢的神情,而是深深的绝望和恐惧。
这位混血儿房东瞥了麦克费尔医生一眼。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在做什么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的,我不知道。”
他并不觉得霍恩这个问题古怪,因为他自己也这样认为,认为传教士正在悄悄做着什么。
他感觉,戴维森正围绕着这个女人织一张网,精心地有计划地织着网,等一切都准备好以后,他就突然把网绳一收。
“传教士让我转告她,”房东霍恩说,“只要她想见传教士,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她说一声,他就会过去。”
“你转告她时,她有什么反应?”
“她一声也没吭。我也没等她说话。我一说完他要我说的话,就出来了。我感觉她快哭了。”
“对此我毫不怀疑,她肯定受不了这种孤寂的生活,”麦克费尔医生说,“更何况,还有这让人心烦意乱的雨。”他的语气有点烦躁:“这个讨厌的地方有一天是不下雨的吗?”
“一到雨季,雨就没停过。这里一年的降雨量三百毫米。你知道,这是海湾的缘故,它好像招引来了整个太平洋上的雨水。”
“这该死的海湾地势。”麦克费尔说。
他抓搔着蚊子叮过的地方,心里十分烦躁。一旦雨过天晴,这儿就变成了一个大蒸笼,特别的闷热、潮湿,你很容易产生一种幻觉,感觉一切生物都疯了似地野蛮生长。那些土人,虽然外界评价他们生性愉快、天真活泼,但他们满身乱七八糟的刺花、染得花里胡哨的头发,难免让人有些害怕;他们光着脚在你身后啪嗒啪嗒走着时,你总会回头瞅瞅。你总感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们可能就会猛扑上来,将手中的长匕首刺进你的肩胛骨。你说不清楚,在那些土人长得很开的双眉之间,隐藏着什么罪恶的念头。他们的样子和金字塔壁画中的古埃及人有些相似,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恐怖感。
戴维森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但是麦克费尔夫妇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麦克费尔从霍恩口中得知,戴维森每天都去找总督,有次戴维森还说到过这位总督。
“表面看总督的决心好像挺大,”戴维森说,“但一要他当机立断下决定,他就腿软了。”
“我想,他肯定不愿意按你说的办。”麦克费尔戏谑地说。
戴维森面无表情。
“我要他做的是正确的事情,这本来不用我劝说,人们就该那样做。”
“但是对于什么是正确的事情,每个人的看法可不一样。”
“要是一个人腿上生了坏疽病,但又在锯不锯掉腿这个问题上犹疑不决,你有耐心等待他慢慢做决定吗?”
“坏疽病可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难道罪恶不是吗?”
大家很快就知道了戴维森私下使的手段。他们四个人刚吃完午饭,还没有分手各自去午睡,这是炎热的天气中两位太太和医生每天必做的一项功课。戴维森很讨厌这种懒散的习惯。屋门突然被推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她环视了屋子一圈,然后走向了戴维森。
“你这个臭流氓,你对总督说了老娘什么坏话?”
她怒气冲天,口沫横飞。大家彼此望了望。然后,戴维森把椅子推向她。
“汤普森小姐,请你坐下来好吗?我正希望和你再谈一谈。”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杂种。”
她破口大骂,骂声连绵不绝,难听而又蛮横。戴维森板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不在乎你对我的辱骂,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这儿还坐着两位太太呢。”
这时候,因为强烈的愤怒,汤普森小姐反而流不出眼泪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直喘气。
“怎么啦?”麦克费尔医生说。
“刚才有一个家伙来,告诉我,我必须在下次来船时离开这儿。”
戴维森的眼里闪现出一丝喜悦,但是,他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
“对于你这种情况,怎么还敢奢望总督能让你常住在这儿?”
“你干的好事,”她高声叫嚷道,“你骗不了老娘。是你干的。”
“我不想欺骗你。我之所以大力催促总督采取这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为了维护他的职守。”
“你凭什么来管老娘的事?我没有得罪过你。”
“你大可放心,如果你得罪我,我一点儿也不会计较。”
“就这么一个连小市镇都不如的鬼地方,我会愿意待在这儿?我像是个乡巴佬吗,像吗?”
“既然你这么想,那我觉得你应该没什么可抱怨的。”他答道。
她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脏话,气冲冲地奔出了屋子。屋里顿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缄默。
“听到总督最终开始行动起来,真是让人欣慰。”戴维森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生性懦弱,做事总是瞻前顾后。他说其实汤普森小姐也就在这儿逗留半个月,要是她去到阿皮亚,那是英国法律统治的地方,就没他什么事了。”
说着戴维森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向屋子的另一头。
“那些当权的人总是逃避自己的责任,这样的做法真是糟糕。要按他们的说法,好像不在眼前的邪恶就不是邪恶。那种女人存活人世,本身就是丑恶,即使把她转移到别的岛上去,丑恶还是丑恶。最终,我被逼得使出了杀手锏。”
戴维森双眉倒竖,咬牙切齿,凶相毕露,十分蛮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海外传教会在华盛顿也是有点影响力的。我向总督指出,要是有人把他在这儿的所作所为向上面报告,对他有害无益。”
“那么,她应该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呢?”麦克费尔医生迟疑了一下,问道。
“下礼拜二,这里会有一条由悉尼开往旧金山的船经过,她必须搭这条船离开。”
那还有五天的时间。第二天,医生为了让日子不那么无聊,在医院里待了差不多一上午,他回到住处刚要上楼,就被混血儿霍恩拦住了。
“请原谅,麦克费尔医生,汤普森小姐有些不舒服。你能去瞧瞧是什么毛病吗?”
“好的,没问题。”
麦克费尔跟在霍恩后面,进了她的房间。此时,她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把椅上,既不做针线活儿,也没有在看书,只是呆呆地望着身前。她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白色衣裙,头上还是戴着那顶别着花朵的大帽子。麦克费尔注意到她脸色蜡黄,因为哭过,她眼泡虚肿,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得乱七八糟。
“听说你身体有些不舒服,我真抱歉。”他说。
“噢,我其实没什么毛病。我那样说,不过是想见见你。你知道,我必须搭去旧金山的船离开这儿。”
她望着他,他发现,她呆滞的眼睛突然恢复了往日的灵活。她不停地紧握双手又立即放开,那感觉就像她患了痉挛。霍恩就站在门边,听着他俩说话。
“我已经知道了。”麦克费尔说。
她哽咽了一下。
“我觉得,现在我不太适合去旧金山。昨天下午我去求见总督,但我没能见到他。他的秘书只告诉我,我必须坐这条船离开。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见一见总督本人,今天早上我等在他的官邸门口,一看到他出来,就挡住他说话。我很清楚,他压根儿不想搭理我,但是我不让他甩掉我,最后他说,只要戴维森牧师同意,他其实并不反对我留在这儿,直到下次到悉尼去的船到来。”
她停住了,满眼热切地看着麦克费尔医生。
“我真不知道能帮你做些什么。”他说。
“好吧,我想,如果你不介意,你或许能帮我向牧师求求情。我向上帝起誓,只要他同意我留在这儿,我决不重操旧业。只要他同意,我可以每天待在这个屋子里。现在时间也不到半个月了。”
“我去和他说说看。”
“他绝对不会答应,”霍恩说,“他要你下星期二就走,你还是早点死了心吧。”
“麻烦你告诉他,我在悉尼可以找到正经八百的工作,我说的是正经八百的工作。这点儿要求不过分吧。”
“我尽力帮你说说看。”
“一知道结果,请马上过来告诉我,行吗?这事要是不了结,我真是没办法安心。”
麦克费尔并不乐意接下这个差使,但是他生性不善于拒绝,因此他没有直接去问戴维森,而是拐了个弯。他把汤普森小姐说的话告诉了自己妻子,让他妻子先去和戴维森夫人说一说。戴维森的态度实在太强硬了,不过是让这个女人再留在帕果帕果半个月而已,看不出来会有什么危害。可是他那手厉害的外交手腕,实在让他很意外。戴维森直接来找他了。
“戴维森夫人告诉我,汤普森托了你来向我求情。”
麦克费尔医生不习惯这样直接和人打交道,因此当他被迫面对时,这个生性腼腆的人不免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他感到自己的火气嗖嗖往上冒,脸也变得通红。
“我不觉得她宁愿去悉尼而不去旧金山有什么不同,而且她既然答应在这儿规规矩矩,这样难为她,多少狠了一点。”
戴维森目光严峻,两眼死死地盯着麦克费尔。
“她为什么不愿意回旧金山去?”
“我没问过,”麦克费尔回答,带点粗气,“而且我觉得一个人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这个回答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婉转圆滑。
“总督已经下令驱逐她出境,让她坐最先离开这个岛的船。他不过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我无权去干涉他。她出现在这儿,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我觉得你这个人简直太严厉、专横了。”
两位太太抬起头,惊讶地望着麦克费尔,但是她们完全不用担心两个人会吵起来,因为戴维森目光安详,面带微笑。
“我很抱歉,让你对我有这样的印象,麦克费尔医生。相信我,看到这个女人的不幸,我的心也在淌血,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麦克费尔一言不发,板着脸望着窗外。雨终于停了下来,远眺港口,依稀可见夹在树丛中的土人茅屋。
“这会儿雨停了,我想出去走走。”他说。
“尽管我没有实现你的愿望,但请你不要因为这个责怪我。我十分抱歉,这个我真做不到,”戴维森笑得很凄然,“我很尊敬你,医生,如果你因此觉得我是个坏人,我只能说我很遗憾。”
“你对自己一直很有自信,绝对不可能坦然接受我的意见,我毫不怀疑这点。”他反唇相讥。
“好吧,就算这都是我的错好了。”戴维森无所谓地笑出了声。
麦克费尔觉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结果也是自找没趣,只得扬长而去,走下楼,他看到汤普森小姐的房门半开着,她就站在门边等他。
“结果如何,”她说,“你跟他说过了?”
“我很抱歉,我和他说过了,他不肯插手。”他回答道,因为感到为难,他甚至都不敢望她一眼。
但是她开始抽泣,他不得不瞅了她一眼。他看到恐惧让她的脸变得煞白,这使他的心情十分沉重。突然,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不过,你也不要完全抛弃希望。我觉得他们这样对待你,真是有失体面,我打算自己去找总督谈谈。”
“现在?”
他点点头。她的脸色开始好转。
“嗨,你真是个好人。我敢打赌,只要你跟他一说,他肯定会让我留下的。只要我待在这儿,我就绝对遵守规矩。”
为什么自己要下决心去请求总督呢?麦克费尔医生自己也不清楚。他与汤普森小姐的事情没有一点关系,但那个传教士的态度激怒了他,不过他一直以来总是习惯将自己的脾气憋在心里。
他如愿在官邸里见到了总督。总督是一个水手出身的人,身材高达,相貌英俊,唇上留着一抹齐整的牙刷似的花白短髭,身上的白斜纹制服白得发亮。
“我来见你,是想谈谈和我们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那个女人,”他说,“她的名字是汤普森。”
“麦克费尔医生,我想我已经听够这个名字了,”总督笑眯眯说,“我已经下了命令,限令她下星期二离开这儿,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想请求你宽限她几天,让她等到旧金山来的船到了再离开,这样她可以到悉尼去。我保证她在此期间规规矩矩。”
总督还是笑眯眯的,但是他的眼神变得严峻起来,眉头紧皱。
“我很希望能按你说的去办,不过,麦克费尔医生,我已经下令了,这事无法更改。”
麦克费尔医生努力想要争辩一番,现在总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神情冷峻地听着,一脸提防地瞪着麦克费尔。麦克费尔看到总督并没有被他说动。
“很抱歉,我让这位女士觉得不方便了,但她必须在星期二动身离开,别的我就不说了。”
“但是对你来说,她去哪里有什么关系呢?”
“请原谅,医生,我认为除非是我的上级询问,否则我觉得我没有解释任何职权行动的必要。”
麦克费尔狠狠地瞪了总督一眼。他想起了戴维森的暗示,戴维森是威胁过总督的,而且从总督无可奈何的态度,他也可以看到那种因为被威胁而不得不行动的窘相。
“戴维森真是个无所不能的管事精。”他的语气十分辛辣。
“实话对你说,麦克费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也没什么好感,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像汤普森小姐这种品德败坏的女人在这儿确实很危险,因为这儿除了本地居民,还驻扎着许多现役兵士,因此他有权向我指出这一点。”
总督说着站起身来,麦克费尔也只能跟着站起身来。
“务必请你原谅。我还有个约会。请代我向麦克费尔夫人致意。”
麦克费尔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离开了总督。他知道汤普森小姐一定在等着结果,他真不想自己亲口告诉她失败的经过,所以他绕到了后门,悄悄进入了旅店,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吃晚饭时,他一声不吭,而且坐立不安,但是戴维森却显得十分高兴。麦克费尔医生感觉得到,戴维森时不时地打量他一眼,脸上挂着一副胜利者的洋洋自得的神态。他忽然想到,戴维森肯定已经知道他去访问过总督并且一无所获的事情。但是天知道,他怎么会听到这一切的呢?很显然,这个人简直像鬼魅一样厉害。晚饭后,他看到霍恩站在阳台上,便假装有事找他说,走出了屋子。
“她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见过总督了。”霍恩压低声音说道。
“我见过总督了。但他不为所动。我很抱歉,我只能帮她到这里了。”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的。他们哪里敢开罪传教士。”
“你们在说什么?”戴维森朝他们走过来,一脸和气地说。
“我刚才在说你们运气真不好,要坐上去阿皮亚的船,恐怕还得等一个礼拜。”霍恩脱口便说。
霍恩离开了,他们两个人又回到了客厅。每次吃过饭后,戴维森都要消遣一个小时。
不久,他们听见轻轻的叩门声。
“请进。”戴维森夫人大声说道。
可是门那儿却没有动静。她站起身来,打开了门。他们看见门洞前站着汤普森小姐。不过她的外表变化特别大。她再也不是那个胆敢在路上嘲讽他们的那个得意洋洋的泼辣女人,而变成了一个六神无主、胆战心惊的惊弓之鸟。她一向梳理得十分精致的头发,如今也蓬蓬松松地垂在颈际。她脚上穿了双拖鞋,身上穿的是短衫长裙,但看起来脏兮兮、皱巴巴的。她怯怯地站在门口,脸上都是泪水,不敢走进来。
“你来做什么?”戴维森夫人的口气有些粗暴。
“我可以和戴维森先生说两句话吗?”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戴维森站起身来,朝她走去。
“汤普森小姐,请进来吧,”他和气地说,“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走进屋子。
“我说,很抱歉,那天我对你说了很无礼的话,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我想我做得有些过分了,还请你原谅我。”
“哦,那不算什么。我认为我的度量还不错,不会在意这些难听的话。”
她走向他,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真让人觉得恐怖。
“你击垮了我。我也完全服气了。你不会再让我去旧金山了吧?”
他那副和蔼的表情顿时消失,声音也突然不再和气,变得死硬和严峻起来。
“为什么你不愿回到旧金山去?”
站在这位传教士面前,她不免有些畏畏缩缩。
“我想,那里住着我家里的人。我不希望他们看见我这副落魄的样子。除了那里,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为什么你不愿回到旧金山去?”
“我告诉过你了。”
他俯身向前,盯住她,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闪着亮光,好像要钻进她的灵魂中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感化院。”
她发出了一声尖叫,猛地跪在他的脚跟前,紧紧抱住他的那双小腿。
“不要把我送到那里去。我向上帝发誓,我以后一定做个正经女人,决不再沾染这个行当。”
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哀求的话,泪水簌簌而下,把她脸上涂抹的脂粉冲出了两道泪沟。他俯下身,用手抬起她的脸,强迫她双眼望着他。
“就是那个感化院吗?”
“他们要抓捕我,我就跑掉了,”她喘了喘气,“如果我被警察逮住,就要被送进监狱待三年。”
他把手从她的下巴处挪开,失去支撑的她立即瘫倒在地,可怜兮兮地抽泣着。麦克费尔医生站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他说,“你既然知道了这一切,就不能再强迫她回去。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已经决定改过自新了。”
“我给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机会。如果她想救赎自己,那就让她接受这个惩罚吧。”
她似乎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抬起头来望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希望的光芒。
“你答应我留下了?”
“不。你还是得坐下星期二去旧金山的船。”
她痛苦地地呻吟着,接着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狂吼,简直像是某种怪物在吼叫一样,她冲着传教士磕头如捣蒜。麦克费尔医生赶紧走过去,拉着她起身。
“起来,你别这样。你最好还是回屋休息一下。我给你找点药吃。”
他拉着她站起身来,半拖半抱,将她送下了楼。他有些生气,因为戴维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居然无动于衷,一点也不帮忙。一楼的楼梯口,站着混血儿老板,他帮着医生扶着汤普森小姐上了床。她唉声叹气,不停抽泣,意识似乎已经不太清醒。麦克费尔医生给她在皮下注射了一针,然后回到了楼上,他觉得又热又累。
“我给她打了一针,她睡着了。”
麦克费尔医生离开时,那两个女人和戴维森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在等你,”戴维森说,声音很冷淡,而且怪兮兮的,“我要你们和我一起祈祷,祈求上帝宽恕我们做了错事的姊妹的灵魂。”
他从书架上拿起了《圣经》,走到他们吃晚饭的餐桌前,坐了下来。餐桌上的东西还没有撤走,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茶壶,用一种有力、洪亮和深沉的音调,为他们朗读了《圣经》中耶稣基督同犯了通奸罪的女人见面的那一段。
“现在我们一起跪下来,祈求上帝宽恕我们亲爱的姊妹——萨迪·汤普森的灵魂。”
他一口气念了一长篇感人肺腑的祷告词,他祈求基督宽恕这个女人犯下的罪行。麦克费尔夫人和戴维森夫人跪在一旁,闭着眼聆听。让人意外的是,麦克费尔医生也顺从而笨拙地跪了下来。传教士滔滔不绝地说着动人心弦的祷告词,连他自己都被这些话打动了,留下了感动的泪水。屋外,雨点还在无情地、连绵不绝地、重重地敲打着大地,带着一种人世间全部残酷的狠毒。
最后,他停住了,歇了一会儿,说:“现在,我们要重新念一遍主祷文。”
他们跟着他念过主祷文后,然后站了起来。戴维森夫人苍白的脸上一片安详。她感到内心十分平和、欣慰,但是麦克费尔夫妇却突然感到羞惭。他们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我现在就下楼去,去看看她的情况。”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叩响房门,却是霍恩为他开的门。屋里的躺椅上,躺着汤普森小姐,她在默默哭泣。
“你怎么能躺在那儿?”麦克费尔喊了一声,“我不是说过吗,你应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我想见见戴维森先生。”
“我可怜的孩子,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呢?他绝不会被你说动的。”
“他说过,只要我需要他,他就会来的。”
麦克费尔冲霍恩挥了挥手。
“去叫他过来吧。”
霍恩上楼时,他和汤普森小姐就在屋里等候,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很快,戴维森就过来了。
“我很抱歉,请你到这儿来。”她一边说,一边神情凄凉地望着他。
“我正等着你来叫我。我知道我的祷告肯定会被上帝听见的。”
他俩彼此对望了一会儿,然后她移开了她的目光。她说话时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是个坏女人。我要赎罪。”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见了我们的祈祷。”
他转过身,冲另外两个男人说:“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告诉戴维森夫人,我们的祈祷生效了。”
他们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并转身带上了门。
“老天爷。”霍恩说。
这天晚上,麦克费尔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听到戴维森上楼的脚步声时,看了看自己的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即使已经很晚了,戴维森也没有马上上床休息,从隔断他们两间房的木隔板另一边,传来了戴维森大声祷告的声音,他静静地听着这祷告声,直到听得累了才睡去。
第二天清晨,麦克费尔医生看到戴维森的神态时,简直是大吃一惊。他的脸色比往常更为苍白,依旧是一脸的疲惫,但他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团欲火,让人觉得他好像充满着不能自制的欢乐。
“我现在就去看看萨迪,”他说,“我想她的肉体很难恢复健康,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却升华了。”
听到这话,麦克费尔医生的心情十分沉重,而且还隐约有些不安。
“昨晚上你在她那儿待到很晚。”他说。
“对,我一起身,她就受不了。”
“可你看起来像个痴汉一样快活。”麦克费尔医生烦躁地说。
戴维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心醉神迷的神色。
“主将—种至高无上的宽恕托付给我了。昨天夜晚,蒙主恩赐,我让一个迷失的灵魂重新回到基督仁慈的怀抱。”
汤普森还是躺在那张摇椅里。屋里弄得乱七八糟,床铺也凌乱不堪,她也无心打扮自己,只在身上披了一件肮脏的晨衣,随便地将头发拢起来打了一个髻。她把毛巾打湿,随意抹了一下脸,但是脸上浮肿,泪痕犹在。她看来没有一丝生气。
麦克费尔医生一进屋,她抬起头来,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
“戴维森先生呢?”
“如果你需要他,他马上就会过来,”麦克费尔医生语带尖刻地说,“我来看看你好点没有。”
“啊,我觉得我没事。你没必要再担心了。”
“你吃东西了吗?”
“喝了点咖啡,霍恩送来的。”
她望着屋门,眼中满含期望。
“你觉得他会马上下来吗?只要有他在,我就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你还得坐下星期二的船吗?”
“还得走,他说我不走不行。请你马上叫他下来。你现在帮不了我。目前只有他才能救我。”
“好吧。”麦克费尔医生说。
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戴维森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陪萨迪·汤普森了。只有在饭点的时候,他才和其他三个人在一起。麦克费尔医生注意到,他每次都吃得不多。
“他是不把自己搞垮不罢休的,”戴维森夫人怜惜地说,“如果他不注意点儿,他的精神会崩溃的,但是他从来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她苍白的脸色开始泛青。她告诉麦克费尔夫人,说她最近总是失眠。戴维森每次从汤普森小姐那儿回来,还要做祷告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但即使是这样,他也睡不安稳。睡不了一两个钟头,他就醒了,然后起身穿好衣服去海湾散步。他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今天早上,他对我说他在梦里看到了内布拉斯加的山丘。”戴维森夫人说。
“这真是有点魔障了。”麦克费尔医生说。他回想起自己在漫游美国时,曾经透过火车的车窗,看到过这些山丘。这些山丘浑圆光滑,在平地上突然耸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鼹鼠窝。但麦克费尔医生之所以对这一风景记忆深刻,其实是因为它们看起来特别像女人胸前的双峰。
戴维森的内心十分忐忑,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受不了。可是他体内又燃烧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之情。他居然完全拔除了这个可怜女人深藏在心房角落里最后一点残存的罪恶之根。他为她读《圣经》,带着她做祷告。
“这是个奇迹,”有天晚饭时,戴维森对其他三个人说,“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本来像黑夜一样漆黑,现在却像初雪一样洁白。就连我在她面前,都觉得卑微与畏惧。她对于自己身上的罪恶的忏悔真是太感人了。我简直连去碰一碰她长袍的衣边的资格都没有。”
“你还打算送她回旧金山吗?”麦克费尔医生问,“去美国坐三年牢。我原本以为就凭这一点,你就会放过她。”
“啊,你不明白吗?这是赎罪必须要做的。我的心也在为她淌血,你知道吗?我对她的爱,同我对我的妻子、我的亲生姊妹一样多。她在监狱里忍受痛苦的时候,我也将同她一起忍受痛苦。”
“废话。”麦克费尔医生把内心的不耐烦喊出了声。
“你根本没办法理解,因为你看不见基督的光。她犯下罪行,就得承受痛苦。我知道她将面对什么。她要忍饥挨饿,接受惩罚,忍受辱骂。我要她接受凡间的一切惩罚,为上帝做出一切牺牲。我要她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她获得了我们这群人想都不敢想的机会。上帝多么善良,多么仁慈呀。”
因为太过激动,戴维森的声音有些发抖,这些模糊不清的话语,就像是从他颤动的双唇间抖落出来的。
“我整天和她一起祷告,即使我离开她,我还是不停地为她祷告。我全心全意地为她祈祷,祈求基督会把极大的怜悯恩赐给她。我的用意就是要让她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即使我放过了她,她也会拒绝的。我要让她去牢狱里体会被惩罚的辛酸痛苦,其实那是她放在至高无上的主的脚下的感恩祭供,感恩主曾为她捐献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过得很慢很慢。整个住所的人都在关注楼下那个备受苦痛折磨的女人,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不自然的骚动。她就像是一个为了供祭凶神恶煞准备的活生生的牺牲品。因为恐惧,她呆若木鸡。她一刻都离不开戴维森,只有看见戴维森,她才有勇气,她就像一个千依百顺的奴隶一样缠着他不放。她不停地哭泣,念《圣经》的时候哭,做祷告的时候也哭。哭得多了,她不免感到筋疲力尽,渐渐变得麻木了。以后她真心期待着迎接即将到来的苦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从目前这种难以忍受的苦痛中,找到一条切切实实可以遁逃的直截了当的出路。那种眼下主宰着她全身心的捉摸不定的恐怖,让她难以承受。她不顾及自身的虚荣,带着一身罪恶,在那小小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身上一直披着那件花里胡哨的晨衣。
整整四天了,她都没有解开过睡衣,也不穿长袜了。她把屋子弄得又脏又乱。同时,大雨仍在无情地、连绵不绝地敲打着地面。你感到如果天上有水也应该枯竭了,但雨水还在倾盆而下,疯狂地周而复始地敲打着铁皮屋顶,让人得不到片刻的安宁。所有的衣服都变得潮湿黏糊。屋内的墙壁和放在地上的皮靴都开始发霉。在漫漫长夜,无心睡眠的人们,还能清晰地听见蚊子嚣张的嗡嗡声。
“哪怕只有一天放晴,日子也没有这么难过。”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们全都期待着星期二那一天快点到来,因为这天由悉尼前往旧金山的邮船会在这个港口停驻。这种紧张的气氛真让人难以忍受。对麦克费尔医生来说,他只希望这个可怜的女人快点儿离开,他的心中早已没有了原来的怜悯与怨恨。既然事情无法改变,就只能选择接受。他觉得只要邮船一启碇,就连自己的呼吸也会感到自在一些。按照规定,萨迪·汤普森由一名总督府派来的办事员押送上船。星期一晚上,这个人来到这儿,告知汤普森小姐必须在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前收拾妥当。这个人说话时,戴维森也在场。
“我会妥善处理的。我想,我陪她上船就可以了。”
汤普森小姐没有吭声。
麦克费尔医生吹灭了蜡烛,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蚊帐,长长地叹了口气,如释重负。
“谢天谢地,这事儿总算了结啦。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她早就搭船走了。”
“戴维森夫人也会高兴的。她说戴维森先生瘦得快皮包骨头了,”麦克费尔夫人说,“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谁?”
“萨迪。我从来没想到有人能做到这样的事。这件事能让人变得谦恭一些。”
麦克费尔没有应声,而且很快就睡着了。他累极了,睡得比往日都沉。
第二天早上,当他醒过来时,感觉自己的手臂上放着一只手,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霍恩站在床旁。这个生意人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了医生,让他不要声张,而且招呼他起身。霍恩没有穿他那条破旧的帆布裤,而是穿着土人的围腰,还光着脚。他的形象突然一下子变得野蛮起来,麦克费尔下了床,看见了霍恩的身上满是刺刻的花纹。霍恩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去阳台,麦克费尔医生便悄声跟了上去。
“请别声张,”霍恩轻轻说道,“有些事儿要麻烦你一下。穿上上衣和皮鞋。快一点。”
麦克费尔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汤普森小姐出了事。
“发生了什么事?我用得着带医疗器械吗?”
“快,请你快一些,快。”
麦克费尔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拿了件雨衣披在睡衣外面,又穿了双橡皮底鞋子。他走出房门,跟着霍恩一起踮脚下了楼。大门大开着,门外站着五六个土人。
“发生了什么事?”麦克费尔再次问道。
“请随我来。”霍恩说。
麦克费尔跟着他走出大门,他们身后是一小批土人。他们穿过大路,来到了海滩。麦克费尔看到有一大群土人围在一起,似乎看着水里的什么东西。他们加紧脚步朝那儿走去,大约走了二十多码,土人看见麦克费尔来到,便自动闪出了一条通道,霍恩推着他上前去查看。这时,他看见了一幅可怕的场景,戴维森的身体一半泡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面对意外事件,麦克费尔的头脑十分清醒,他俯下身来,把尸体翻过身来,发现戴维森的喉部有一道又长又深的切口,从左耳切开到右耳,而戴维森的右手里还牢牢握着干这件事用的剃刀。
“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麦克费尔说,“至少已死了好一会儿啦。”
“一个伙计早上去上工,然后在路上发现了俯伏在这儿的他,马上就跑来告诉我。你觉得,他是自杀的吗?”
“对,得让人赶紧去告诉警察。”
霍恩说了几句土话,就有两个年轻人离开了。
“我们必须得等到他们来了再离开。”麦克费尔说。
“我不希望他们把他抬进我的房子,我不希望把他留在我屋里。”
“上面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麦克费尔医生严厉地说,“其实,我希望他们送他去停尸所。”
他们就站在海滩等候着。商人从围腰兜里掏出一个烟盒,从盒里拿了支纸烟,递给麦克费尔医生。他们一边看着这具尸体,一边抽烟。麦克费尔医生觉得这事真让人费解。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霍恩问。
麦克费尔耸了耸肩膀。过了一会儿,一个海军陆战队兵士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抬着担架的土著警察,很快,一些海军军官和海军医生也来了。他们例行公事地办完了一切手续。
“怎么告诉他妻子呢?”其中一个军官说。
“既然你们来了,我就要回屋去穿衣服了。向她报告这个噩耗的事,就交给我吧。你们最好等到妥当收拾了他后,再让她看见。”
“我觉得这样的处理很好。”海军医生说。
麦克费尔回到屋子时,发现自己的妻子差不多收拾妥当了。
“戴维森先生最近行踪不定,戴维森夫人对此很不安。”他刚进屋,妻子便对他这样说,“他一晚上都没有回房间睡觉。两点钟的时候,她听见她丈夫离开了汤普森的屋子,但是他出门去了。如果他没有在附近漫步,那么现在他肯定已经死了。”
麦克费尔告诉了他妻子事情的经过,而且让她向戴维森夫人转告这个消息。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觉得毛骨悚然,开口问道。
“我也搞不懂。”
“但是我不想去,我不敢去。”
“你必须去。”
她没有说话,一脸恐慌地走出了房门。他听见妻子走进了戴维森夫人的房间。他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来稳定心神,然后去刮胡子洗脸,把衣服穿齐整,就坐在床沿上等着妻子回来。终于,她回来了。
“她说要亲眼看看他。”她说。
“他们已经抬着他去停尸所了。我们最好陪着她一起去。她受得住吗?”
“我想她被这个消息吓蒙了,连哭都没哭,只是不停地哆嗦。”
“我们最好马上就去。”
他们轻轻叩击她的门,戴维森夫人走了出来。她的脸色白得吓人,但是眼睛却是干涸的,看不见一滴眼泪。麦克费尔觉得,她这样有些矫情。他们没有说话,默默地上了路,走到停尸所时,戴维森夫人开口说话了。
“我想单独进去瞧瞧他。”
他们站在一边。一个土人为她打开了门,让她进去,马上又关上了门。他们坐在那里,不安地等着。有一两个白人走了过来,同他们悄悄说话。麦克费尔又对他们讲了一遍自己知道的悲剧。最后,那扇门悄悄打开了,戴维森夫人走了出来。他们都沉默着。
“我现在要回去了。”她说。
她的声音冷冷的,但语气很坚定。麦克费尔实在看不懂她的那种眼神。她脸色惨白,但表情十分严峻。他们慢吞吞地走回住所,还是一言不发,最后走到拐弯角上,对面就是他们住的房子。戴维森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愣住了一会儿。很多天不发一声的留声机居然又响起来了,大声播放的跳舞音乐听起来十分刺耳。
“那是什么?”麦克费尔夫人十分惊恐,忍不住叫了起来。
“我们继续走吧。”戴维森夫人说。
他们上了台阶,走进店堂。他们看见汤普森小姐和一个水手站在房门口,两个人正在说话。她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身上再没有过去几天的那种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样子了。她的那些漂亮衣服又回到了她身上;脚上穿的还是那双发亮的皮靴,裹在长筒纱袜里的胖乎乎的小腿还是鼓出了靴边;她的头发也是精心梳理过的;头上又戴上了那顶插满鲜艳俗气花朵的大帽子。她涂着厚厚的脂粉,把眉毛描得又粗又浓,把嘴唇涂得猩红。她挺着胸脯,凸着腰腹,又恢复了他们初次见面时她那种嚣张跋扈的女王姿态。在他们进门时,她故意放声大笑,嘲讽味十足;接着,戴维森夫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汤普森小姐收刮着嘴里所有的唾沫,朝她啐了一口。戴维森夫人受了惊吓,往后一缩,脸颊气得发红,然后双手捂着脸,猛然冲上了楼梯。麦克费尔医生十分生气,他一把推开那个女人,走进了她的屋子。
“该死,你要干什么?”他喊着,“让这个该死的留声机停下来。”
他走过去,取下了唱片。汤普森小姐转过身子,面向着他。
“嗨,医生,你也跟我玩这一套。见你的鬼,你干嘛进我的屋里来?”
“你胡说些什么?”他咆哮起来,“你胡说些什么?”
她昂着头,挺着胸,那种轻蔑藐视的神情,以及答话中洋溢的傲慢和憎恨,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些肮脏的猪猡。你们都是一路货色,你们这些该死的。猪猡!猪猡!”
麦克费尔医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