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个故事有点儿离奇。我自己都无法理解,之所以要用文字记录下它,无非是心存一线希望:或许通过文字的描述,我能对它有更清楚的认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希望哪位对复杂的人性有着比我更深入的认识的读者能够站出来,指点一下我,给我解释一下,好让我解开心中的疑惑。当然,我最先想到的其实是,或许有某些弗洛伊德式的玄机隐藏其中。迄今为止,我已经读过许多弗洛伊德的著作,还有其追随者的一些著作,而且为了写这个故事,我最近还特意找出了“现代文库”版的弗氏文集,重新浏览了一遍,这套文集几乎囊括了他的基本著作。这项差事多少有点辛苦,因为他在书中的描述真是相当无趣而且啰唆至极,而且他在号称由他开创了某某理论时,态度总有点刻薄,这充分显示出他有一种虚荣和自负,以及对同行们心怀嫉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科学家,并且还开创了一门学科。不过,我相信,在为人处世上,他这个人应该还算和善、温厚。众所周知,一个人在为人方面的行为,和他在为文方面的行为,往往会有巨大的反差。越是在作品当中表现得苛刻粗暴、尖酸刻薄,在现实生活中反而越可能是一个温良恭俭、畏畏缩缩的人,连对一只鹅嘘一声都不敢。不过这话又扯远了,跟我要说的本题没什么关系。然而,尽管我特意重新翻阅了弗洛伊德的著作,但脑子里一直存在的疑问却没得到答案。所以我只能就事论事,尽量如实地讲述事情的经过,我能做的也就这点了。
首先,我要郑重声明一下,这不是我自己的故事,而且我也不认识那些跟故事相关的人,一个都不认识。这是在某一天傍晚,我的朋友奈德·普雷斯顿给我讲的故事,他之所以讲给我听,是因为他也觉得它是一个摆在他面前的难以处理的难题,而他满心期盼着我或许能给他一点建议,帮他一把,但事实证明我爱莫能助,对他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我的朋友奈德·普雷斯顿在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监狱做监察员。他是个对工作非常认真的人,总是像看待自己的烦恼一样去看待囚犯们的麻烦。我们一向都喜欢在皇家咖啡馆(著名的餐厅和聚会场所,位于伦敦皮卡迪利广场摄政街六十八号,于一八六五年开业,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成为著名的风尚地标,这里的常客包括各界名流,比如王尔德、萧伯纳、弗吉尼亚·伍尔夫、丘吉尔以及伊丽莎白·泰勒和戴安娜王妃等)用餐,那种让画家们一直都很着迷的老皇家咖啡馆既匪夷所思又优美迷人的装饰遗迹,在那间又低又长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我们当时就坐在咖啡馆里,悠然自得地啜着咖啡和利口酒,奈德则公然无视他的医生的警告,嘴上叼着一根又大又长的上等哈瓦那雪茄。
“眼下,我刚接手了一个来自斯克拉比斯里的很有趣的伙计,”他开口道,迟疑了一下,“我做梦都想知道,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他是因为什么被关进去的?”我问。
“他抛弃了他妻子,法庭责令他每周付给她一定数额的赡养费,可是他拒绝执行,一分钱也不肯掏。无论我跟他摆事实还是讲道理,说得我口水都干了,他还是不答应付钱。我跟他说,他这样做只能是自暴自弃、自毁前程。他却回答说,他宁愿坐一辈子牢,也不想付给她一个子儿。我劝他说,他总不能眼睁睁看她饿死吧,而他只回了我一句:‘为什么不呢?’他的行为举止优雅大方,工作也很体面,经济上没有任何问题,精神上看起来也很正常,他只是恨透了他的妻子,只要一想到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他就是身在监狱也开心。”
“为什么他会这么恨她?”
“她把他的风筝给毁掉了。”
“她做了什么?”我叫道。
“我说过了。她把他的风筝给毁掉了。他说永远不会原谅她。”
“他绝对是疯了。”
“不,他精神很正常,他是个相当聪明、体面的小伙子,而且绝对通情达理。”
他的名字叫赫伯特·桑伯里,他母亲是位非常优雅的女士,从来都不叫她丈夫萨姆,而是叫他塞缪尔,因此她也从不允许别人叫她的儿子赫伯或是伯蒂,而是叫他的大号赫伯特。桑伯里太太的名字叫贝阿特丽丝,当初桑伯里先生在和她订婚以后,曾大着胆子叫过她一次贝阿,马上就遭到了她的坚决反对。
“我的教名是贝阿特丽丝,”她说,“大家一直都叫我贝阿特丽丝,将来也必须这么叫我,不论是你还是和我关系最亲近的人,都得这样叫我。”
她个子娇小,但身体却很健壮、活跃,身材瘦小却肌肉结实。她的肤色有些发黄,五官端正,线条清晰,轮廓分明,一双小眼睛像珠子般浑圆、明亮。到了她这个年纪,她的头发还这么黑,倒是有些可疑,她总是把头发梳理得干净利落、一丝不乱,发型跟维多利亚女王的几位公主有得一拼,自从她可以自己梳理头发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发型。她这一辈子当中,连在鼻子上扑粉都没有过,就更别说在脸上涂抹胭脂和给嘴唇涂抹唇膏了,如果她真的为了保持头发最初的色泽而采取了一些措施,可算得上她对轻浮和虚荣做出的唯一妥协了。她的衣服从来都是面料上等的黑色衣裙,而且完全不关心什么流行时尚,裁制(由街角的一个小女人奉命执行)的唯一标准就是,衣裙的样子既要得体又要耐用。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物,就是脖子上的一条细金链子,坠子是一个小小的金质十字架。
塞缪尔·桑伯里的个头也不大。和他妻子一样,他也是一个身材瘦削精干的人,只不过他的头发是浅黄棕的沙砾色,如今已经稀稀拉拉的了,所以他只得把一边的头发留长,再小心地梳上去,好掩盖头顶光秃秃的窘相。他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脸色有些苍白。他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担任书记职务,他也是从办公室的小听差一路奋力打拼,才得以坐上如今这个备受尊敬的位置。他的雇主叫他桑伯里先生,偶尔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客户,就让他负责去见见。二十四年来,每天一大早,当然除了礼拜天和每年去海滨度假的两个星期,塞缪尔·桑伯里就乘坐同一班火车赶往伦敦市中心,每天傍晚,他再乘坐同一班火车回到他郊区的住所。他的衣着非常干净整洁。他上班时的打扮是:一件黑色外套、一条素净的灰色长裤,头上戴一顶圆顶硬礼帽;一回到家,他的打扮就变成了:脚穿拖鞋,身穿一件磨光了的黑色旧外套,这衣服穿去上班已经不合适了;不过到了礼拜天,他跟桑伯里太太一起去小教堂时,他的打扮又变成了一件大礼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圆顶硬礼帽。这样一来,他的衣着既体现出了他对礼拜日的尊重,同时又表达了对于某些人不敬神行为的抗议:那些骑自行车去教堂,甚或一直在街上闲荡等着小酒馆开门营业的行为。
原则上来讲,桑伯里夫妇都是绝对提倡禁酒的人,不过到了礼拜天,为了给塞缪尔补充营养,因为他每个工作日的午餐都很节俭:烤饼(也可直译为“司康”,是一种英国的一种特色茶点,用大麦或燕麦粉加苏打、糖、盐等烤制而成)、黄油外加一杯牛奶,贝阿特丽丝会为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正餐:烤牛肉加约克郡布丁(也译为“约克夏布丁”,是英国的一种传统美食,用牛奶、面粉、鸡蛋和烤牛肉的滴油等调制烘焙而成,经典的吃法就是搭配烤牛肉一起吃),而且为了他的健康考虑,她还会鼓励他喝一杯啤酒。由于她绝不容许自己的家里储存酒精饮料,因此每个礼拜天早上,他做完礼拜后,就会拿上一个水罐,悄悄走出家门,去街角的小酒馆里买上一夸脱啤酒;不过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喝酒,完全是出于礼尚往来的缘故,贝阿特丽丝也会陪着他喝上一杯。
赫伯特是他们夫妇唯一的儿子,是上帝的赐予之物,当然这绝不是他们有意节制生育的结果。只是他们刚好就只生了这么一个孩子。夫妻俩十分溺爱他。呱呱落地时,他是一个可爱的婴儿,然后又长成了一个漂亮的男孩。桑伯里太太对他的养育可说是精心细致至极的。她教他要端坐在桌前用餐,不许把两肘靠在桌上,她教他使用刀叉餐具,姿势就像个小绅士。她教他喝茶时要翘着尾指端茶杯,当他询问她这么做的原因时,她说:“这个你不用管。就得这么做才对。这就表示你知书达理,分得清是非曲直。”
赫伯特就这么循规蹈矩地长大了,他该上学了。桑伯里太太十分担心,因为她从来都不让他亲近街上的孩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道,“我一直都是洁身自好,而且将来也会继续洁身自好下去。”
虽然自从结婚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一幢房子里,可她一直在刻意疏远周围所有的邻居。
“你从来都不知道是些什么品性的人住在伦敦,”她道,“一桩事儿连着一桩事儿,还没等你回过神来,你就已经混在一大帮社会渣滓里去啦,到了那时,你就是想摆脱他们都摆脱不了。”
一想到赫伯特被扔到郡议会学校里,混在一大帮粗野孩子当中,她就很不高兴,于是她对他说:“赫伯特,你仔细听好,看着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一定要洁身自好,要尽量少接触那些外人。”
不过赫伯特在学校里和大家相处很融洽。他学习刻苦,而且脑子又很聪明,因此各门功课的成绩都很出色。此外,大家还发现他在数字上很有天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塞缪尔·桑伯里说,“他将来最好学习会计,做个会计师。一个优秀的会计师是不愁找不到好工作的。”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赫伯特的前程就朝着会计师奔去了。他个头儿也长高不少了。
“嘿,赫伯特,”他妈妈说,“很快,你就能赶上你爸爸啦。”
当他从学校里毕业的时候,他的身高又长了两英寸,等他长足身量的时候,他的身高已经有五英尺十英寸了(大约一米七八)。
“这高度正合适,”他妈妈道,“高一点儿,矮一点儿,都不好看。”
他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他的五官像他母亲那样端正,头发颜色也像她一样深,不过他有着一双像父亲一样的蓝眼睛,虽然他的肤色有点太白了,但他的皮肤十分光滑洁净。在父亲塞缪尔·桑伯里的帮助下,他进入了那家每年两次为他父亲所在的律师行进行会计结算的会计事务所工作,等到他年满二十一岁(当时英国的法定成年年龄),他就能每周给他妈妈带来一笔小收入了,数目相当可观。每周他妈妈发给他三个半克朗硬币(英国旧币制单位,半克朗相当于两先令六便士)的午餐费,还有十个先令的零花钱,剩下的她都帮他存进储蓄银行,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赫伯特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桑伯里先生和太太上床以后——在这儿我得顺便说一句,桑伯里太太说起睡觉,从来都只说“就寝”,绝不会说“上床”二字,不过桑伯里先生就没有他妻子那么文雅了,他总习惯说:“我该去贝德福德了(原文是“MeforBedford,贝德福德是英国中部贝德福德郡的首府,这是桑伯里先生对于‘上床’开玩笑的说法)。”
桑伯里先生和太太上床以后,桑伯里太太说:“有些人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感谢主,我知道。咱们赫伯特这个儿子真是再好不过啦。他从小到大都没生过什么毛病,而且一直都很听话,没让我操一点儿心。我真心想说的是,只要你找对了抚养孩子的方法,他们就能让你倍感骄傲。一想到他都二十一岁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啊。”
“是呀,我想在咱们还稀里糊涂的时候,他就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出去自立门户啦。”
“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念头?”桑伯里太太说,语气有些暴躁,“咱们的家很舒服,他住在这儿不好吗?塞缪尔,你可不许给他脑子里灌输这种愚蠢的念头,否则你跟我的日子就会吵得没法安宁,你也知道我最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结婚成家,瞧你说的!他脑子可不傻,绝不可能有这种愚蠢的念头。他清楚舒服富裕的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他有脑子,赫伯特可聪明啦。”
桑伯里先生默不作声。他早就知道跟贝阿特丽丝回嘴,只能是白费口水。
“我认为,一个男人如果还没有自己成熟的想法,就不该急着结婚,”她继续说,“而一个男人只有到了三十五岁,才会有他成熟的想法和真正的主见。”
“对于自己的现状,他倒是一直挺满意。”桑伯里先生不想再继续原来的话题。
“他确实没什么理由不满意。”桑伯里太太说,语气中仍旧有些烦躁不安。
对儿子,夫妻俩一直都很慷慨大方。桑伯里先生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块银质的腕表,指针是夜光的,再黑的夜里都能看见时间;而桑伯里太太给他的礼物则是一个风筝。这当然不是她送他的第一个风筝,早在他七岁时,她就送了他第一个风筝。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在他们住所的附近,有—块面积很大的公共绿地,每到礼拜六下午,如果天气不错,桑伯里太太就会带着丈夫和儿子去那儿散散步。她说塞缪尔在办公室里整整关了一个礼拜,每天都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应该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身体大有好处。公共绿地上的人总是很多,不过像桑伯里太太这种习惯洁身自好的上等人,总是尽可能离人群远远的。
“看它们风筝,妈妈。”有一天,赫伯特突然叫道。
那天的风轻柔地吹着,有几只风筝,有大有小,翱翔在空中。
“不能说‘它们’,要说‘那些’才对,赫伯特。”桑伯里太太纠正道。
“你想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放起来的吗,赫伯特?”他父亲问道。
“噢,是的,爸爸。”
在公共绿地的中央,有一个小缓坡,一家人走到缓坡前的时候,看到几个男孩儿、女孩儿,还有几个大人正快步冲下缓坡,好给手上的风筝一个动力,让它吃住风。如果风筝没有吃住风,就会掉到地上;如果风筝吃住了风,就会升起来,放风筝的人就要赶紧放开手里的风筝线,让风筝能够扶摇直上,越飞越高。看着这一切,赫伯特简直是心醉神迷。
“妈妈,我想要个风筝,可以吗?”他叫道。
他已经知道,如果他想要什么东西,最好是先朝妈妈开口。
“你为什么想要风筝呢?”妈妈问道。
“放呀,妈妈。”
“真是牙尖嘴利,也不怕割伤自己。”她道。
桑伯里先生和太太的眼神越过小男孩儿的头顶,碰撞在一起,会心地笑了。想想看,他都开始迷上风筝了。真是长大了啊。
“你要是答应做个好孩子,每天早上自己主动去刷牙,而不用我来提醒,或许到了圣诞节,圣诞老人会给你带个风筝来也说不定。”
桑伯里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快要到圣诞节了。果然在圣诞节那天,圣诞老人给赫伯特带来了他的第一个风筝。一开始他操作得并不太顺利,桑伯里先生不得不亲自跑下山坡,先帮他把风筝升到天空去。那个风筝很小,但当赫伯特眼看着它在天空中越飞越高,感觉到它拽动手里风筝线的小小拉力时,他真是激动极了,陶醉不已。
从那以后,每到礼拜六下午,等他父亲一从城里回来,他就缠着父母,让他们赶快陪他去公共绿地上放风筝。他很快就掌握了放风筝的要领,桑伯里先生和太太总是在一旁亲切地看着他,看着他跑下那个小坡,当他们看着风筝很快吃住风,他手里的风筝线渐渐放长时,他们的心里都感到十分骄傲。
放风筝成了赫伯特最钟爱的游戏,随着他渐渐长大,个头也不断长高,他妈妈给他买的风筝也越来越大。他十分擅长估计和利用风向、风速,掌控风筝的技术也十分娴熟,做出的事情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公共绿地上也有其他人在放风筝,不仅有孩童,也有大人,共同的爱好最容易拉近人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了,尽管桑伯里太太一直表现出一副孤高冷淡的样子,但没过多久她还是发现,她、她的塞缪尔,还有她儿子,都跟各种各样的人有了一点交往。他们会拿各自的风筝相互做比较,夸耀自己的过人成就。有时候赫伯特,当然如今他已经长成一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会挑战另一位放风筝的好手。他会施展计谋,故意让他的风筝迎风追上对手的风筝,让自己的风筝线缠住对手的风筝线,然后突然用力一拉自己的风筝线,就把对手的风筝拉掉了下来。在这之前很久,桑伯里先生自己也被儿子的热情感染,从而也喜欢上了放风筝,他经常会要求自己亲自去放一次风筝。看到他一副正人君子的装扮:黑色外套、条纹西裤、头戴圆顶硬礼帽,却一路冲下小山头,那画面真是相当滑稽的。桑伯里太太也会不失尊严地紧随其后,一路小跑,等风筝平稳地升到高空以后,她会从他手里接过风筝线,抬起头,仰望着在空中翱翔的风筝。
对于桑伯里先生一家三口来说,一周当中最为盛大的日子非礼拜六的下午莫属了。到了那天早晨,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离开家去乘坐开往城里的火车时,他们习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头望天,看看那天是不是一个放风筝的好天气。他们最喜欢天上刮点风了,因为风向的不确定,恰恰能帮助他们更好地演练技能。整整一个礼拜,每天傍晚回到家,他们都在讨论这个话题。对于那些比他们的小的风筝,他们很鄙视;对于那些比他们的大的风筝,他们则十分羡慕。当他们讨论起其他放风筝的人的表现时,总是一副激烈而又轻蔑的模样,那感觉就跟拳击手或足球运动员谈起他们的对手时一个样。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野心,就是拥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风筝,能飞得高高的,让其他所有的风筝都赶不上。他们早就看不上普通的风筝线了,因为他们送给赫伯特作为二十一岁生日礼物的那个风筝足足高达七英尺,他们在一面小鼓上缠上钢琴的钢丝当做风筝线。可是赫伯特还是觉得不够大。他不知道听哪个人提到过,有人已经发明了一种立体的箱形风筝,他马上就陷入了对这种风筝的极大渴望中。他觉得这种类型的风筝,他自己也能设计出来,由于他自己多少懂一点绘图,于是立刻开始着手设计。他做了一个小型的模型,并在一天下午把模型拿出去试放,可惜没有成功。他是个从小就很倔强、执拗的孩子,决不肯轻易认输。既然他的设计还有什么没弄好的地方,那他就痛下决心要修正错误,直到把它给做正确。
渐渐地,他们的生活开始出现了一点不太让人高兴的变化。晚饭后,赫伯特开始不喜欢待在家里。桑伯里太太有点儿不高兴,不过在桑伯里先生劝说下,她也就随他去了。毕竟,这孩子都二十二岁了,他肯定也厌烦了天天待在家里。如果他想去外面散散心,或是看场电影,这也没什么不好。
赫伯特恋爱了。在一个礼拜六的傍晚,一家三口照常在公共绿地上开心地玩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家,围着饭桌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出人意料地说:“妈妈,我明天将邀请一位年轻女士来家里喝茶。行吗?”
“你什么?”这话太让人意外了,以至于桑伯里太太一时间都忘了正确的语法。
“我说过了,妈妈。”
“我能问一下,她是谁,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她姓贝文,贝蒂·贝文,我们是在一个礼拜六下午看电影时认识的,那天是个下雨天。她刚好就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她把手提包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来还给她,她对我道谢,我们很自然就聊了起来。”
“你是想告诉我,你掉进了这么老套的一个圈套里吗?把手提包掉地上了,你听听!”
“您想到哪儿去了,妈妈,她人真的不错,而且看得出来也受过良好的教育。”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事儿?”
“差不多三个月了吧。”
“噢,你们三个月前就认识了,现在才邀请她明天来家里喝茶?”
“瞧您说的,我俩那次认识后,自然也又见过几次面。我刚认识她的那一天,我们看完了电影,我就邀请她礼拜二傍晚再陪我看一场电影,她说她不确定,或许没问题,或许不行。不过最终她还是来了。”
“那是肯定的。我早该给你点儿提醒的。”
“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每周都一起看两场电影。”
“你最近这么频繁外出,就是这个原因喽?”
“没错。不过,您听我说,我并不想强迫您接受她,如果您不希望她来家里喝茶的话,我就推说您头疼,带她出去好了。”
“你妈妈当然希望让她来家里喝茶,”桑伯里先生说,“你说呢,亲爱的?但你知道,你妈妈不习惯接触陌生人。她一向都不喜欢与别人打交道。”
“我不过是希望洁身自好,”桑伯里太太脸色阴沉,说,“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在城里一家打字事务所里工作,住在家里,如果您认为那个也叫家的话。您看,她妈妈去世后,她爸爸又娶了个妻子,又生了三个孩子,她跟她后妈不对付。听她说,她后妈总在不断地埋怨、抱怨,几次三番地找她的麻烦。”
为了这次茶会,桑伯里太太把起居室布置得非常时髦讲究。起居室里有一张他们从来没用过的小桌子,她清空了桌子上的小摆设,在上面铺了一块台布,摆上了他们同样从来都没用过的镀金茶壶和整套茶具,然后她烤了个蛋糕,做了烤饼和切成薄片的黄油面包。
“咱们可不是普通人家,我要让她明白这点儿。”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她的塞缪尔。
赫伯特去接贝文小姐,桑伯里先生特意守在门口,好迎接他们,以免赫伯特带她去到他们平常吃饭喝茶的餐厅。赫伯特带着那位年轻的小姐走进起居室后,看到眼前精心布置的茶桌时,吃了一惊。
“这就是贝蒂,妈妈。”他把她介绍给他们。
“我觉得,还是叫贝文小姐吧。”桑伯里太太道。
“是的,不过您叫我贝蒂就行,可以吗?”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称呼,好像有点太早了吧,”桑伯里太太露出了一个亲切的微笑,道,“你就这么站着吗,贝文小姐?”
这感觉真是奇怪,或者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贝蒂·贝文看起来非常像年轻时候的桑伯里太太。她的五官同样线条清晰、轮廓分明,她的眼睛同样小而像珠子般浑圆、明亮,唯一的区别是,她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唇膏,两颊上也淡淡地抹了层腮红,另外,她的头发很短,是黑色的自来卷。桑伯里太太只瞥了她一眼,就将所有这一切一览无余,她能精确地估算出她身上那件时髦的人造丝裙子的价钱,甚至精确到几便士,还有她脚上那双高得吓人的恨天高鞋子和头上那顶轻浮的帽子。她的裙摆很短,一大截肉色的玻璃丝袜露了出来。对于她的妆容和她的衣着,桑伯里太太十分不认同,并立即对她这个人产生了反感,不过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表现得像一位贵夫人,如果她都不知道一位贵夫人该如何表现的话,那世界上就没人知道了,所以,一开始一切看起来都不错。她斟好了茶,让赫伯特端起一杯,递给了他女朋友。
“这里有黄油面包和烤饼,问问贝文小姐要不要用一点儿,塞缪尔,亲爱的。”
“都来点儿吧,”塞缪尔道,直接端起两个盘子递给了她,他从来都是那么粗率,“我喜欢看人大快朵颐。”
贝蒂有些犹豫地拿了一片黄油面包和一块烤饼,放到自己的茶碟里,桑伯里太太热情和蔼地谈起了天气。看到贝蒂越来越坐立不安,她心里十分得意。然后她切开了蛋糕,递给她的客人很大一块蛋糕。贝蒂咬了一口,当她把蛋糕放进自己的茶碟里时,不小心把蛋糕掉到了地上。
“噢,真是对不起。”姑娘赶忙捡起蛋糕,道。
“没关系,别在意,我再给你切一块。”桑伯里太太道。
“噢,不必麻烦了,我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再说地板很干净。”
“但愿如此,”桑伯里太太说,她的微笑看起来有点尖酸,“不过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你吃一块掉到地上的蛋糕。赫伯特,把它拿过来,我再给贝文小姐切一块。”
“不用了,桑伯里太太,我真的吃饱了。”
“真让人遗憾,你不喜欢我的蛋糕。我可是专门为你烤的。”她尝了一口蛋糕,“我觉得味道还行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伯里太太,这个蛋糕很漂亮,只是我一点都不饿。”
她谢绝再喝茶,而且她似乎很庆幸已经喝完了给她的那一杯,桑伯里太太看出来了这点。“我猜,他们家可能就在厨房里吃饭。”她心下暗道。这时,赫伯特点燃了一根香烟。
“也给我一根吧,赫伯,”贝蒂道,“我真想马上来上一口。”
桑伯里太太很不喜欢女性吸烟,不过她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略微抬了抬眉毛。
“我们更愿意叫他赫伯特,贝文小姐。”桑伯里太太道。
贝蒂脑子可不蠢,她看得出来,桑伯里太太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为难她,现在她可找到机会反击回去了。
“我知道,”她道,“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赫伯特的时候,我差一点哈哈大笑。一想到他竟然被叫做赫伯特,我就觉得特别滑稽。”
“真是遗憾,你不喜欢我儿子受洗时取的教名。我倒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不过我想,这或许取决于你出身的阶层。”
赫伯特打算英雄救美了,于是插嘴道:“妈妈,在事务所,大家都叫我伯蒂。”
“那么我只能说,他们都是一群庸俗之人。”
桑伯里太太沉着脸,默不作声,现场的气氛明显变得有些尴尬,于是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赶紧负责打圆场。桑伯里太太感觉得出来,贝蒂被自己激怒了,但她觉得这感觉真不错。她还觉察到那姑娘很想离开,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决定不管她。最终,还是赫伯特接手了这个难题。
“好了,贝蒂,我觉得我们待的时间差不多了,”他道,“我送你回去。”
“要准备走了吗?”桑伯里太太道,站起身来,“我很荣幸,你能光临寒舍。”
“小东西真是漂亮。”两位年轻人出门后,桑伯里先生试探着说了一句。
“漂亮个鬼。看看她脸上抹的那一堆脂粉。她要是洗干净脸、不烫卷头发,气质肯定会大不一样,我说的肯定不会错。粗俗,一点没错,就跟泥土一样粗俗不堪。”
一个钟头以后,赫伯特回到了家。他十分生气。
“我说,妈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这个可怜的姑娘?你真让我觉得羞耻。”
“你怎么能这么跟你母亲说话,赫伯特,”她勃然大怒道,“你根本就不应该带这么个女人来到我的家里。她太粗俗了,就像泥土一样粗俗不堪。”
当桑伯里太太大发雷霆的时候,不仅是她的语法会出现错乱,她的声音都会有些变调。但听到她说的这番话,赫伯特丝毫没放在心上。
“她说她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侮辱过。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安抚好她。”
“哼,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她永远别想再踏进这个家里一步。”
“这不过是你的想法罢了。我们已经订婚了,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吧。”
桑伯里太太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说的是真的?”
“没错儿,我说的是真的。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考虑很长一段时间了,又碰上她今晚这么心烦意乱,所以我就正式向她求婚了,为了说服她,我可费了好大的劲儿。”
“你这个蠢货,”桑伯里太太发出了一声尖叫,“笨蛋。”
接下来真是一个相当难看的场面。桑伯里太太跟她儿子吵得不可开交,每当可怜的塞缪尔想充当一个和事佬,奉劝他们息事宁人的时候,都会被母子俩粗暴地吼叫“闭嘴”。最后,赫伯特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奔出了大门,桑伯里太太则气得号啕大哭。
第二天,对于昨天的事儿,谁都没再提起。桑伯里太太对待赫伯特的态度冷冰冰的,十分客气,赫伯特则沉着脸,一言不发。一吃过晚饭,他就出门去了。礼拜六那天,他对父母说,因为他当天下午要去订婚,所以无法跟他们一起去公共绿地了。
“我敢说,缺了你,我们照样对付得了。”桑伯里太太冷冷地道。
一家三口通常去海边度两周假期的时间就要到了。他们以前一直去的是荷恩湾(英国东南肯特郡的一个海边城镇),因为桑伯里太太说那儿是上层社会的人士的度假胜地,而且多年以来他们一直租住在同一间寓所。有天傍晚,赫伯特努力让自己的口气轻描淡写:“顺便告诉您一声,妈妈,您最好给他们写一封信,说今年不必预订我的房间了。我和贝蒂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们把蜜月地点选在骚森德(英国东南埃塞克斯郡的滨海城镇,是旅游胜地)。”
有那么一会儿,房间陷入了死一般沉寂。
“你不觉得太突然了吗,赫伯特?”桑伯里先生忐忑不安地道。
“嗯,贝蒂的事务所最近在裁员,她被裁掉了,所以我们就想着最好马上结婚。我们已经看中了戴比尼街上的一套两居室,交了订金,现在正用我储蓄银行里的钱置备家具呢。”
桑伯里太太一言不发。她面色煞白,眼泪不断滑过她瘦削的面颊。
“噢,妈妈,别这样,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赫伯特道,“男人长到一定年龄,总归是要成家的。要是爸爸没和您结婚,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对吧?”
桑伯里太太用手飞快地抹掉眼泪,烦躁地说道:“不是你爸爸和我结婚,是我和他结的婚。我知道他诚实可靠,品行端正,是一个做好丈夫和好父亲的材料。我从来没后悔过我的这个选择,你爸爸也一样。我说的对不对,塞缪尔?”
“你说得对极了,贝阿特丽丝。”他马上道。
“您知道,如果您了解了贝蒂,您会喜欢她的。她人真的不错,真的不错。我相信,您会发现你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过,您首先得给她个机会呀,妈妈。”
“除非我死了,否则她永远别想再踏进这幢房子一步。”
“你真是不可理喻,妈妈。只要您能够通情达理地想想,一切和以前其实没什么变化呀?我是说,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在礼拜六一起去放风筝。只不过这一次是我订婚的日子,所以我没办法陪你们一起去。您看,她现在还没发现放风筝的乐趣,不过她会发现的,等我们结了婚,情况就不一样了,我是说,我还是可以过来陪您和爸爸放风筝,这才符合情理啊。”
“这只是你一个人这么想而已。好吧,我郑重告诉你,如果你娶了那个女人,你就没资格再来放我的风筝了。我可从来就没把它送给你,这是我省出家务开支里的钱买的风筝,它只属于我,听清楚了吗?”
“那好吧,你就自己玩吧。反正贝蒂说是小孩子才玩那种东西,我自己倒是真该觉得羞愧的,都这么大了,还整天惦记着放风筝。”
他站起身来,再一次气冲冲地大步走出了家门。两周之后,他就和贝蒂结了婚。桑伯里太太拒不参加他的婚礼,也不允许塞缪尔参加。他们照常去了海边度假,度完假回到了家,然后照样过日子。一到礼拜六下午,他们就自己前往公共绿地,去放他们那个巨大的风筝。桑伯里太太对她儿子的名字绝口不提。她决心这辈子都不宽恕他。不过桑伯里先生在乘坐早班火车上时常常碰到他,因为父子俩每天都乘坐同一班列车,两人挤进同一节车厢的时候,难免会闲聊几句。有天早上,桑伯里先生抬头看了看天。
“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放风筝。”他道。
“您跟妈妈还坚持放风筝吗?”
“你说呢?她如今放风筝的技术跟我一样好了。你真应该瞧瞧她别起裙子,从小山坡上跑下来的那个模样。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还真不知道她还有这个能耐呢。跑?嘿,她跑起来得比我都好。”
“你就别逗我了,爸爸!”
“我有点儿纳闷,你居然没为自己买个风筝,赫伯特。你从小就特别喜欢风筝。”
“你说得没错。我也确实跟贝蒂提过一次,可您知道女人都是那个样子,贝蒂说:‘别这么幼稚啦。’噢,我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啦。我想要的当然不是那些小孩子玩的风筝,但大风筝的花费确实不小。我们刚开始选家具的时候,贝蒂说,从长远考虑,买最好的反而更划算,所以我们买家具的方式是分期付款,每月付给家具商一笔钱外带租金,所以我的薪水也就只能勉强维持我们的开销。人家都说两个人一起生活的花销,并不会比一个人生活的花销大,可迄今为止,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出来。”
“她没有工作吗?”
“噢,是呀,她说她辛苦工作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结了婚,她打算歇一歇,而且也总得有人在家里打扫房间和烧饭吧。”
就这样,半年的时间过去了,然后在一个礼拜六的下午,当桑伯里夫妇正像往常一样在公共绿地上放风筝的时候,桑伯里太太对她丈夫道:“你看到了吗,塞缪尔?”
“我看到赫伯特了,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的话。我觉得这可能只会让你心烦,所以就没跟你提。”
“别跟他讲话。就假装你没看见他。”
在那帮无所事事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中,就站着赫伯特。他并没有跟他父母搭话的打算,不过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只过去一直由他放飞的巨大的风筝,桑伯里太太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天气开始变冷了,桑伯里夫妇也就回家去了。一种恶意的兴奋出现在桑伯里太太的脸上。
“下礼拜六,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塞缪尔道。
“如果我不是认为打赌不对的话,我会出六个便士跟你打赌,他肯定会来,塞缪尔。我一直等的就是这一天呀。”
“你说的是真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绝对不可能放下这件事的。”
她说得对极了。下一个礼拜六,以及从那以后的每个礼拜六,只要是个好天,公共绿地上就一定会出现赫伯特的身影。他们之间并没有说过话。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放风筝,看一会儿后就溜达着走开了。不过当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个礼拜之后,桑伯里夫妇带给他了一个惊喜。他们这一次带来的风筝不是那个他过去经常放的那个,而是一个全新的箱形风筝,个头不大,就是比着他过去亲自设计的那个模型制作的。他看到这个风筝在那些放风筝的人群中引起了轰动,大家满怀好奇地围着它看,桑伯里太太则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解说。塞缪尔第一次跑下那个山坡时,那风筝并没有吃住风,而是悲惨地掉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赫伯特紧张极了,死死攥着拳头,狠狠地咬着牙关。看着它从空中跌落,他真觉得特别难受。桑伯里先生重新爬上那个小山头,开始第二次试飞,这次箱形风筝终于成功地吃住了风。看热闹的人群中纷纷为他喝彩。桑伯里先生放了一会儿,就把风筝拽了下来,拿着它回到了小山头上。这时,桑伯里太太走到了她儿子面前。
“赫伯特,你想试试吗?”
赫伯特激动极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的,妈妈,我想。”
“这不过是个小型的,因为他们说你得学会掌控它才行。它和咱们原来放的那种风筝不一样。不过我们已经完成了制作一个大型风筝的设计图,而且他们还说,只要你熟悉了它的性能,再遇上合适的风向,它就能飞到两英里那么高。”
桑伯里先生也走了过来。
“塞缪尔,赫伯特想试着放一放这个风筝。”
桑伯里先生把风筝递给了儿子,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赫伯特摘下帽子,请他妈妈帮他拿着。然后他从山坡上快速冲下来,风筝非常饱满地吃住了风,当他看着它在天空中越飞越高时,心里真是欣喜若狂。看到那个小小的黑色风筝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天空中,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在欣喜之余,他还开始在脑子里想象那个正在制作当中的了不起的大风筝。他们以前可从来做不到这一点。妈妈说,能在空中放飞到两英里那么高。哇噢!
“赫伯特,你要不要回家来喝杯茶呢?”桑伯里太太道,“我们正好可以让你瞧瞧我们订制的新风筝的设计图。说不定你还能给点儿建议呢。”
他迟疑了片刻。他跟贝蒂说他只是出来走动走动,活动一下腿脚,她并不知道他每个礼拜都来公共绿地的事,而且她还在家里等着他呢。可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我倒是无所谓。”他道。
喝完茶后,他们就开始研究设计图。这个风筝堪称巨大,里面配置的各种小配件他连见都没见过,这肯定得花很多钱。
“要是你们自己,永远都甭想放飞它。”他道。
“我们可以试一试。”
“如果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帮你们一下,我想你们会不乐意吧?”他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这主意听起来不坏。”桑伯里太太道。
他很晚才回到家,而且比他预期的要晚很多,贝蒂十分生气。
“你到底上哪儿去啦,赫伯?我简直以为你死在哪儿了呢。我一早就做好了晚饭,就等着你回来吃了。”
“我遇到了几位朋友,聊了一会儿。”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十分锐利,不过她没有吭声。她在生闷气。
吃了晚饭,他提议他们出去看一场电影,可是她没有答应。“你愿意去就去,”她道,“但我不想去。”
到了下个礼拜六,他又去了公共绿地,他母亲又让他放风筝。新风筝的订单已经正式发出了,三个礼拜之后应该就能到手。不一会儿,他母亲告诉他:“我看见伊丽莎白了。”
“贝蒂?”
“在调查你。”
他又惊又怒,不过他还是装出一副浑然不怕的架势。
“让她去调查好了。我不在乎。”
嘴上虽这么说,其实他心里还是十分忐忑的,因此就没跟他父母回去喝茶,而是直接回了家。贝蒂正在家里等着他。
“原来跟你聊天的朋友就是风筝啊。我早就怀疑你了,自从你每个礼拜六都出去散步,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个成年男人,居然去放风筝。我真是觉得可鄙可笑至极。”
“我才不管你怎么觉得呢。我就是喜欢,就算你再不喜欢,你也得忍着。”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绝不会忍着的。我可不想看着你像个傻瓜一样,在众人面前丢脸出丑。”
“从我小时候开始,我就习惯在每个礼拜六下午去放风筝,只要我乐意,我随时都可以继续去放。”
“肯定是那个老婊子的主意,她一心只想着把你从我身边夺回去。我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在她那样对待我以后,你要是还是个男人,就永远不要再跟她说一个字。”
“你那样说她,我绝不允许。她是我母亲,只要我乐意,我随时都可以去看她。”
他们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地争吵,简直没完没了。贝蒂朝他拼命尖叫,赫伯特也冲她发狂般地大吼大叫。他们之前也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过争执,因为他们俩的脾气都很固执,不过这次才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礼拜天,两个人相互不理睬,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他们俩之间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不过彼此肚子里都装满了怨气。很凑巧,接下来的两个礼拜六的天气都很差,下着瓢泼大雨。贝蒂看到外面大雨滂沱的样子,心里十分得意,尽管赫伯特的心里十分失望,但他却丝毫没有把心思表现在脸上。他们渐渐淡忘了那次争吵。他们的房子也就只有两个房间,而且每晚都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自然觉得,最好还是忘掉他们之间的分歧。贝蒂费尽心思讨好她的赫伯,而且她觉得,他现在已经尝到了她牙尖嘴利的厉害,知道她可不好惹,也不会被任何人所蒙蔽,他应该就会通情达理了。其实,单就他本人来看,他算得上是一个好丈夫,在钱财上不计较,而且品行端正可靠。只要花上一点时间,她一定能驯服他,让他服服帖帖的。
可是坏天气在持续了两周后,最终还是迎来了一个晴天。
“看起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适合放风筝,”在站台上等候早班火车时,父子俩碰面了,桑伯里先生道,“新风筝已经送来了。”
“真的?”
“你妈妈说,如果你能过来帮我们试放,我们当然会很高兴,不过谁都无权硬插到一对夫妻中间,对他们横加干涉,我的意思是,你如果害怕贝蒂知道后跟你大吵大闹,你最好还是别来了。我们在公共绿地上认识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因为特别喜欢我们这个风筝,他说如果有人能放飞它的话,那个人肯定是他。”
赫伯特听了父亲的话,心里嫉妒得发狂。
“不,别让任何生人碰我们的风筝,我绝不允许。我到时候一定会来的。”
“噢,那你好好想想吧,赫伯特,如果你来不了,我们也不会怪你的。”
“我肯定会来。”赫伯特道。
于是第二天,他从城里下班回家后,马上脱掉了上班的正装,换上了一件旧外套和一条宽松的裤子。贝蒂走进卧室。
“你在做什么呢?”
“换衣服。”他兴高采烈地回答。他实在是太激动了,都没办法瞒着贝蒂了,“他们的新风筝已经送到了,我要去放风筝。”
“噢,不,你不准去,”她道,“我不答应。”
“别闹了,贝蒂。我必须去,我跟你说,如果你实在讨厌风筝,那你就干点别的吧。”
“我不准你去,我绝不允许。”
她用力关上门,然后站到门前阻挡着他,不让他出门。她两眼冒着恶狠狠的光,紧紧地绷着下巴。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弱女子,而他是个高大健壮的大男人。所以他很轻易地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把她从门前推开了,而她也回报了他——她狠狠地踢了他小腿一脚。
“你是不是想要我冲着你下巴来上一拳?”
“你要是敢走出这个家门,就别再回来。”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一把抱起她,无视她的拼命挣扎、手打脚踢,把她狠狠地扔到了床上,然后开门出去了。
这个新的箱形风筝一出现在公共绿地上,就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尽管原先小个儿的箱形风筝出现时也曾引起了一番骚动,但和这次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不过这个风筝确实不好掌控,虽然他们已经跑得精疲力竭,而且其他风筝高手们也都热心地给予了最大的帮助,赫伯特还是没能让它飞起来。
“没关系,”他说,“只要多试几次,我们肯定能掌握窍门的。今天的风向不太理想,问题就出在这儿。”
和以前一样,他跟他爸妈一起回到家,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就新风筝的细节做详细的讨论。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不愿意离开,因为他不知道回家后,贝蒂又会怎样跟他大吵大闹,不过看到桑伯里太太走进厨房去准备晚餐时,他知道他必须得离开了。
他回到家,贝蒂在看报纸。她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你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她道。
“我的什么?”
“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说过,你要是敢走出家门,就没必要再回来了。我忘了你在这儿还有东西。不过我都帮你收拾好了。行李就放在卧室。”
他吃惊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继续看着手中的报纸。他真想拎起她,狠狠地揍她一顿。
“好吧,只要你愿意,我无所谓。”他道。
他走进卧室。卧室里放着一个手提箱,里面有他的衣服,箱子旁边还有一个棕色的纸袋,塞满了除了他其余的所有东西。他一只手拎着手提箱,另一只手抱着那个纸袋子,默默地穿过起居室,走出了自己的家门。他来到父母的房子前,按响了门铃。桑伯里太太打开了门。
“妈妈,我要回家住啦。”他道。
“你说真的吗,赫伯特?你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快进来,赶紧放下你手里的东西。我们刚刚准备吃晚饭呢。”母子俩走进餐厅,“塞缪尔,赫伯特要回家住啦。你赶紧的,出门去买一夸脱啤酒来。”
他用吃晚饭的时间,以及当晚剩余的时间,把他跟贝蒂之间闹的别扭一句不落地告诉了他们。
“噢,你能摆脱她,你应该觉得庆幸,赫伯特,”桑伯里太太听他讲完以后道,“我早就告诫过你,她绝对不是做你妻子的合适人选。粗俗,她简直像是泥土一样粗俗不堪,而你从小到大都一直在这么高雅的环境里。”
他发现睡在自己床上的感觉好极了,这是他从小到大一直睡着的床,并且他还发现另外一件让他感到很惬意的事:礼拜天一早醒来后,他可以不刮胡子、不洗脸,直接就下楼去吃早饭,还可以边吃边看《世界新闻》。
“咱们今天早上就不去做礼拜啦,”桑伯里太太道,“我想你现在已经够心烦的了,赫伯特,咱们今天就一起出去散散心吧。”
在接下来的这个礼拜里,他们把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讨论两件事:风筝和贝蒂。关于贝蒂,他们讨论的重点是她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为了让你回去,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桑伯里太太道。
“她别做梦了。”赫伯特道。
“你得付给她一点儿生活费。”他父亲道。
“凭什么他要付她生活费?”桑伯里太太叫道,“她设下一个圈套,诱使他娶了她,而如今她还把他赶出了那个他一手创建的家。”
“只要她别来烦我,该给她的,我一分钱都不会少。”
他觉得每天的日子变得越来越舒服,事实上他已经产生了一种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家的感觉,他就像只小狗一样,安安稳稳地待在那个为它特制的舒适篮筐里;他的衣物、鞋袜自有他妈妈帮他洗刷、修补,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他妈妈提供给他的食物,都是他一直习惯了的而且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贝蒂的厨艺真是太勉强了,一开始下厨的时候还算兴致高昂,比如搞个野餐之类的,但一个男人可不会真心喜欢那种饮食方式,而且他从小到大都秉持他妈妈的观念,认为比起买来的罐头食品,新鲜现做的食物真是好太多了。他已经厌烦了每天吃罐头三文鱼的日子。除此以外,比起只能禁闭在两个小房间里的日子,尤其是其中一小间还得兼做厨房之用,如今有了可以自由走动的充足的家居空间,也让人觉得舒服多了。
“当时贸然离开家了,真是我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了,妈妈。”有一次他对桑伯里太太这么说道。
“这个我当然清楚,赫伯特,不过你现在已经回来了,你就没什么理由再次离开家了。”
每周五是他领薪水的日子,那天傍晚,他们刚刚吃完晚饭,门铃就响了起来。
“她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道。
赫伯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他母亲瞧了瞧他。
“还是我来吧,”她道,“我来替你招呼她。”
她打开房门。门廊上正站着贝蒂,她想挤进门去,但桑伯里太太挡着门,不让她进去。
“我要见赫伯。”
“不行。他不在。”
“不,他在。我亲眼看见他和他爸爸一起进的门,然后就再也没出来。”
“他不想看见你,如果你继续在这里胡搅蛮缠,我就要打电话叫警察了。”
“他得给我这个礼拜的生活费。”
“你想见他,原来就是这个目的啊。”她掏出自己的钱包,“拿去吧,这里有三十五先令。”
“三十五先令?一个礼拜的租金就得要十二先令。”
“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了,他在这儿吃饭也得掏点钱,对吧?”
“还有家具的分期付款呢。”
“到该付款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料理。你到底要不要这钱?”
贝蒂站在那儿,似乎受到了惊吓,脸上的表情既迷惑又不满,她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桑伯里太太把钱往她手里一塞,砰的一声直接关上了门,门差点撞到贝蒂的脸,然后回到餐厅。
“我好好收拾了她一顿,收拾得她老老实实的。”她道。
门铃又响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响,没完没了地响,可是谁都当做没听见,过了一会儿,门铃也就不响了。他们猜想,贝蒂终于离开了。
第二天的天气不错,风速也刚好合适,赫伯特在两三次试飞失败后,最终掌握了放飞那个巨大的箱形风筝的窍门。它顺利地飞上了天,随着他不断地放开风筝线,它更是扶摇直上,越飞越高。
“哇噢,它居然飞到了一英里那么高,而且感觉比一英里还高一些。”他对他母亲兴奋地说道。
他陶醉其中,激动不已,这是他这辈子从没有过的一种感觉。
几个礼拜过去了。他们经过仔细斟酌,决定写一封信给贝蒂,由赫伯特亲笔书写,目的是郑重告诫她,只要她别来骚扰他或是他家庭的成员,她就能在每周六上午收到三十五先令的汇款单,而且家具的分期付款他也会按时付清。一开始,桑伯里太太是坚决反对这一条的,不过桑伯里先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提出了不同意见,而且赫伯特也认同这样的做法,桑伯里太太也就不反对了。
这时候,赫伯特已经完全掌握了新风筝的诀窍,能够很娴熟地放飞它,而且能够玩出好多令人惊叹的花样。他已经不屑于跟其他放风筝的同场竞技了。他觉得自己的等级已经比他们高得太多太多了。每个礼拜六的下午,就是他专属的荣耀时刻。他尽情地享受着他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唤起的钦佩和惊叹,也尽情享受着他在其他不那么走运的风筝爱好者心中激起的羡慕和嫉妒。然而,有一天傍晚,当他跟父亲一道走出火车站,正往家里走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拦路的贝蒂。
“哈啰,赫伯。”她道。
“哈啰。”
“桑伯里先生,我想跟我丈夫单独聊聊。”
“我觉得,你想对我说的那些话,没有什么不能让我爸爸听见的。”赫伯特生气地说。
她迟疑了片刻。这弄得桑伯里先生十分尴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走开呢,还是留下来呢。
“那好吧,”她最终开口说道,“我希望你能回家来。那天晚上我给你收拾行李的时候,其实我并没有真心要赶你走的意思。我之所以那么做,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你。我当时太生气了。我为我当时的行为道歉。为了个风筝争吵不休,这真是太蠢了。”
“噢,可我不想回去,明白吗?其实,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在那天把我赶出来。”
贝蒂的脸上开始流下了泪水。
“可是我是爱你的啊,赫伯。如果你愿意放你那个愚蠢的破风筝,你就去放好了,我不会再管你了,只要你能回来。”
“谢谢你啦,但我想要的可不只这些。我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才算是舒坦的日子,而且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过婚姻生活啦。爸爸,咱们回家吧。”
他们加快脚步,继续朝前走去,贝蒂并没有要跟上来的打算。下个礼拜天,他们一家去小教堂做礼拜,吃完正餐后,赫伯特要去看他的宝贝风筝,就马上跑到存放煤炭的小棚子去,他们的风筝一直放在那个棚子里。他一刻也不想和它分开,他简直对它爱不释手。可是这次,他很快又跑回了屋里,而且脸色惨白,手里握着一把短柄的小斧头。
“她毁了它。就是用这玩意毁的。”
桑伯里夫妇被吓得发出了声声尖叫,赶紧跑到煤棚里去看。赫伯特说得没错。那个风筝,那个崭新的、昂贵的风筝已经被毁了,碎片散落一地。就是那柄斧头,残忍地袭击了它,劈碎了风筝的木制部分,把线轴也砍成了一截一截的。
“肯定是咱们在小教堂的时候,她跑来干的。看到咱们都不在家了才下的手。”
“可她从哪儿进来的呢?”桑伯里先生问道。
“我原本有两把钥匙的。前面我回家来的时候,发现不见了一把钥匙,不过我当时也没太在意。”
“你也不能肯定她就是罪魁祸首,公共绿地上的那些人当中,也有一些很眼红的家伙,他们也有可能干出这事来。”
“好吧,咱们很快就能知道真相,”赫伯特道,“我现在就去当面问问她,如果干这事的人真是她,我就直接弄死她。”
他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怒气,就连桑伯里太太都有些害怕了。
“你想犯谋杀罪,然后被人家吊死吗?不,赫伯特,我不能让你去。让你爸爸去吧,等他回来后,咱们再商量对策。”
“你妈妈说得很对,赫伯特,还是由我去问吧。”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说服了他,最后还是桑伯里先生去了。半个钟头后,他回来了。
“真是她干的。她都告诉我了,一点儿都没隐瞒。这事儿让她觉得特别骄傲。我真不愿意重复她的原话,那太让我震惊了,还是长话短说吧,就是她嫉妒那个风筝。她说赫伯特对那个风筝的爱,远远多过了对她的爱,所以她才把它给砍成了一堆渣子,她还说如果有必要,她还会那样干的。”
“我没当面听她说这些话,算她走运。我肯定宁愿被绞死,也要拧断她的脖子。好吧,她以后甭想我给她掏一个子儿,就这么定了。”
“她会告你的。”他父亲道。
“她愿意告就去告吧。”
“下个礼拜,那些家具新一期的付款单就该到了,赫伯特,”桑伯里太太轻描淡写地对儿子道,“要是我,我就不掏这笔钱。”
“可这样他们就要拉走家具了,”塞缪尔道,“而且前面已经付过的那些钱也就都白掏啦。”
“那有必要在乎吗?”她回答道,“他负担得起。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他就能一劳永逸地彻底摆脱她,他才能真正重新回到我们的身边。”
“我对钱不钱的根本不在乎,”赫伯特道,“我最想知道,他们上门拉走家具时,她脸上该是什么表情。她可在乎那几件家具了,在乎得不得了,还有那架钢琴,她简直宝贝得要命。”
所以,在下个礼拜五那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每周的生活费寄给贝蒂,当她给他寄来家具店的一封信以后——信上说如果他不能在规定的某某期限之前支付新一期款子,他们就要上门拉走家具了——他写了一封回信给他们,说他没有继续支付欠款的打算了,他们随时都可以上门去拉走家具。贝蒂开始经常出现在车站,对他拦路堵截,眼看他对她完全无视后,就紧跟在他身后,在大街上指着他骂骂咧咧。傍晚的时候,她会来到他们家门前,疯狂地按门铃,一直按到他们觉得自己都快被逼疯了也不停手。桑伯里先生和太太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赫伯特拦住,以免他跑出门去,狠狠地揍她一顿。有一次,她冲他们家的窗户扔了块石头,打碎了起居室的窗户玻璃。她不断地往他的办公室里寄明信片,上面写满了极其下流恶毒的污言秽语。最后,她走上治安法庭(英格兰和威尔士刑事审判系统中的最低审级),控告她丈夫抛弃了她,而且不付给她赡养费。传票被送到了赫伯特手中。两人在庭上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尽管治安官也觉得这件事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努力劝说这夫妻俩庭外和解,可是赫伯特坚决不答应,他拒绝回到他妻子身边。治安官只得判令他每周给贝蒂二十五先令当做赡养费。他却说他一个子儿也不会掏。
“那你就得坐牢了,”治安官道,“下个案件。”
没想到,赫伯特居然言出必行。因为贝蒂再次控诉,他再度被带到治安官面前,治安官问他到底为什么不服从判决。
“我说过,我不会给她掏一个子儿,我说到做到,她毁了我的风筝,就别想再从我这儿得到一分钱。如果你要送我去坐牢,那我就去坐牢好了。”
治安官决定这次不再对他客气了。
“你这个年轻人真是愚蠢透顶,”他道,“我给你一周的时间,马上付清拖欠的赡养费,如果你再说蠢话,做蠢事,你就得去坐牢了,直到你的理性恢复了为止。”
赫伯特仍拒绝支付赡养费,也正是因为这点,我的朋友奈德·普雷斯顿才得以结识他,我也才能够听说这个故事。
“对此你有什么高见?”奈德讲完故事后,问道,“你知道,贝蒂这个姑娘本性不坏。我和她见过几次,除了她疯狂而又荒唐地嫉妒着赫伯特的风筝之外,她的所作所为其实并没有什么错;而赫伯特显然不是一个笨蛋,事实上,他比一般人还要聪明得多。照你看,放风筝这件事当中到底有什么东西,竟然会迷得这个该死的笨蛋神魂颠倒的呢?”
“我不清楚。”我回答道。我沉思了片刻,接着说,“你看,对于放风筝这件事本身,其实我一点儿都不了解。或许,当他看着风筝扶摇直上、飞上高空的时候,他体验到了一种唯我独尊的权力感;当他好像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驱使天空中的风时,他又体验到了一种凌驾于天地万物之上的神秘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如此自由飞翔、远远高出于他之上的风筝身上,找到了自我的一种认同感,让他感觉自己好像逃离了现实生活的千篇一律和单调乏味。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这种看起来朦胧而又混沌的方式,表达出了他的一种渴望自由和历险的理想。你想必知道,如果一个人一旦感染上了理想这种病毒,就算是国王陛下所有的内科和外科医生都拿他没办法啦。不过所有这套说辞不过是我的异想天开,你就当做是我的强作解人和不经之谈,听听就算了。我想,你还是去找那些对于人类这种动物的心理比我懂得多得多的高人,请教这个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