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戊戌政变

一八九八年九月之政变，乃清史中一极可纪念之事。因此事光绪帝几被废，所有皇帝之权力，尽为慈禧太后所夺，而己则几成一国事犯，慈禧直以奸细目之。溯光绪即位之初，年才五龄，虽名为继承大位，实则执舵者仍慈禧耳。直至光绪婚礼后，乃将朝政交还。顾光绪虽亲政，而慈禧如电之眼光，仍无时不鉴临，以为监督。皇帝之一举一动，莫不特别留意。总之慈禧之对于光绪，始终不怀善念。盖慈禧当同治在位时（一八六四年）曾垂帘听政，故引起其好揽大权之野心。此念一起，不复能制。自是以后，遂无时不思窃取威权，绝不愿安居深宫，百不闻问也。光绪当亲政后，颇思革新庶政，其一种励精图治之决心，足使京内外人士注意，如北斗之见于天空，人人咸为引领。惟慈禧之眼光，则为嫉妒心所蔽，乃视光绪之举动，大不以为然。甚且目之为痴人或狂夫，谓宜幽之冷宫，加以严酷之约束。平心论之，光绪实非痴，尤非狂。后人之读清史者，必将许其为爱国之君，且为爱国之维新党。其聪明睿智，洞悉治理，实为中国自古迄今未有之贤主也。天之诞生光绪于中国，殆特命之为中国革新之先导，故其举措迥异常人，洵伟人也。

中国政治上当存亡危急之秋，适维新潮流澎湃而来，侵入北京。光绪帝受此奇异势力之激动，遂奋起提倡维新之事业。全世界人见此，莫不惊奇，以为得未曾有。予睹此状，乃决意留居北京，以觇其究竟。予之寓所，一时几变为维新党领袖之会议场。迨一八九八年秋，遂有政变之事。因此变局，光绪被废，多数维新党之领袖，皆被清廷捕杀。予以素表同情于维新党，寓所又有会议场之目，故亦犯隐匿党人之嫌，不得不迁徙以逃生。乃出北京，赴上海，托迹租界中。即在上海组织一会，名曰中国强学会，以讨论关于维新事业及一切重要问题为宗旨，予竟被选为第一任会长。一八九九年，有人劝予，谓上海租界亦非乐土，不如迁地为良。予乃再迁至香港，请英人保护。居香港者二年，后遂归美国。归时幼子觐槐正毕业于耶路大学，予适见其行毕业礼也。

一九〇一年春，予至台湾游历，谒见台湾总督儿玉子爵。子爵盖于日俄战争时，曾为大山大将之参谋长者也。予晤子爵时，因子爵不谙英语，而予又未习日文，乃倩舌人以翻译。子爵曰：“久仰大名，又数闻时人盛道君之事业，深以不得把晤为憾。今日识荆，异常欣幸。第惜初次晤面，即有一极恶之消息报君，滋抱歉也。”予闻而大异，急欲知彼所谓恶消息者，究为何事。子爵答曰：“中国闽浙总督方有公文来，嘱予留意，谓君设来此者，即倩予捕君送之中政府也。”子爵言时，意颇镇定，无仓皇状，面且有笑容。此恶消息虽出予意料之外，然予初不以是之故惊惶失措，亦以从容镇定之态，答子爵曰：“予今在阁下完全治权之下，故无论何时，阁下可从心所欲，捕予送之中政府。予亦甚愿为中国而死，死固得其所也。”子爵闻言，庄重而对曰：“容先生幸毋以予为中国之警吏。君今请安居于此，慎无过虑。予决不能听君往中国就戮也。第尚有他事，欲求教于君，不识君肯指示否？”予询以何事，子爵即出一中国报纸，指示予曰：“此条陈果为何人所献者？”予见此亦不加思索，立应曰：“是予所为也。”且语且以右手拍胸，自示承认之坚。在旁诸人，睹予此状，咸极注意。并有日本军官数人在侧，颇为予言所动。予又续言曰：“报纸所载，尚略有错误。君若见允者，予请得为更正之：报纸所云之数目为八万万，予当日所提议则四万万也。（按四万万美金，约合墨银八万万圆。报纸所载之数，或照墨银计算耳。）”子爵见予慷慨自承，且更正数目之误，转笑容可掬，异常愉快。盖子爵示予报中所载，乃一八九四、一八九五两年间，予所上于张之洞之条陈，请张转奏清廷者也。时在李文忠于对马岛签和约之前半年，予上此条陈，请政府将台湾全岛为抵押品，向欧洲与中国通商之国，借款四万万金圆，以九十九年为期。用此借款，中国仍可招练海陆新军，以与日人继续争战。此议虽未实行，而一经报纸揭载，几于举国皆知，子爵亦不知于何处得此报纸。予甫至台湾，即遇此质问，亦可异也。予以有道德上威武不屈之气，故敢于子爵前直承不讳，并更正报纸之误点，更告之曰：“设将来中国再有类似于此之事实发生，予仍当抱定此宗旨，上类似于此之条陈于中政府，以与日本抵抗也。”

此次予与日本台湾总督之谈话，实为予一生最可纪念之事。予初闻子爵告予恶消息，以为此日本台湾总督者，必将予交付中政府；予之生命，且丧于其手。迨见其满面笑容，予已知此身所处之地位，安如泰山。于是胆乃益壮，即对日人而谈日本之事，亦毫无顾忌。以予之心地光明，胸无宿物，乃极荷子爵之激赏。子爵自谓不久将升迁归日，欲邀予偕行，谓将介绍予以觐明治天皇，并结识彼国中重要人物。予此时适患气喘之疾甚剧，不宜于旅行，因掬诚谢之。谓得此宠招，深为荣幸，惜病躯不堪旅行之苦，致力与愿违，辜负盛意也。言毕，遂兴辞而出。出时子爵复告予曰：“君之身命，今甚危险。惟若居台湾，在予治权之下，予必极力保护，当派护兵为君防卫，不致有意外之变云。”明日果有护兵四人来，夜间在予寓之四围巡逻。日间逢予外出，无论何时，此四护兵必随行。二居予前，二居予后，加意防护。予居台湾数日，承日人如是待遇，意良可感。迨后予自台湾首途赴香港，乃亲往子爵处，面谢其隆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