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末次之归国
一八九四年,中日因朝鲜问题,遽起衅端。予颇不直日本,非以祖国之故有所偏袒,其实曲在彼也。日人亦非不自知,特欲借此兴戎,以显其海陆军能力耳。战事既开幕,予之爱国心油然而生,乃连发两书寄予友蔡锡勇君,蔡君前在公使馆为予之通译兼参赞者也。每书皆有条陈,规划战事,可使中国与日本继续战争,直至无穷期而力不竭。
第一策:劝中国速向英伦商借一千五百万圆,以购已成铁甲三四艘,雇用外兵五千人,由太平洋抄袭日本之后,使之首尾不能相顾。则日本在朝鲜之兵力,必以分而弱。中国乃可乘此暇隙,急练新军,海陆并进,以敌日本。第二策与第一策同时并行:一面由中政府派员将台湾全岛,抵押于欧西无论何强国,借款四万万美金,以为全国海陆军继续战争之军费。时蔡为湖广总督张文襄(之洞)幕府,得书后以予策译为汉文,上之张督。此一八九四年冬间事也。
予初不意张督竟赞成予之第一策,立电来美,派予速赴伦敦借款一千五百万圆。此时驻伦敦之中国公使,为李文忠属下之人。彼已先知予来英伦所任之事,故予亦无需另备特别公文,有事即可径往谒公使。予抵伦敦不及一月,筹商借款已就绪,惟担保品尚未指定。予乃托公使转电政府,请以关税为抵押。不意总税务司赫德及直督李文忠不允所请,以为日本此时方要求一极大赔款,此关税指为日本赔款之抵押品,尤且虞其不足云。实则此亦遁辞耳。盖李文忠素与张文襄意见不合,战事起后张李二人尤时有争议。张对于李所提议之和约,极端反对;然李方得慈禧太后宠,内有大援,故竭力主张和议。赫德之依附中央政府,又为必然之趋势。于是张督拟借款一千五百万之议,乃置诸不闻不问之列,此大借款遂以无成。而予之为经手人者,乃处于进退维谷之地位。伦敦承商借款之银行团,几欲以此事控予于法庭也。
予以借款无成归纽约,乃电致张督,请其指示此后进行方针。张覆电亦无他语,但速予立归中国。予之去中国,十三年于兹矣。当一八八三年归美时,自分此身与中国政府,已永远脱离关系。讵知事竟不然,至今日而犹有人欲招予归国也。但此次招予之人,乃与予素未谋面;其人之学问、品行、政见若何,予除一二得之传闻者外,实毫无所知,而彼转似能深知予者。盖张已上奏清廷,召予归国,奏中褒誉,至无以复加。余因思归中国一探真相,果有机会能容予再作一番事业与否?惟予前在中国时,本属于李文忠门下,今兹则将入文襄幕府,适处于与李反对地位矣。
未首途之前,予所不能不注意者,即对于予之二子,必先为布置妥贴,使得受良好教育。因托予妻兄开洛克博士为二子之保护人。长子觐彤,此时已入耶路大学雪费尔专门学院,年齿较长,力足自顾。幼子觐槐,尚在哈特福德中学(Hartford HighSchool)预备。予深虑其废学,乃商之予友吐依曲尔夫妇,令觐槐寄宿其家。吐依曲尔故一国之善士,学行俱优。彼视余子犹子,而余子得亲炙其家庭教育,亦幸事也。屏当既竟,即航海归国。
一八九五年初夏抵上海,购中国官场礼服,耗费不赀。时文襄已由湖广调署两江,故予径至南京,往总督署谒之。忆予于一八六三年,第一次见曾文正于安庆,觉文正之为人,具有一种无形之磁力,能吸引吾人,使心悦诚服。今见张督,则殊无此种吸力。张之为人,目空一世,而又有慵惰不振之态。谈次,于一千五百万借款之决裂,偶一及之即轻轻略过,亦不告予政府不允之故。但予于此中真象,早已了然。盖张李既冰炭,而李在北京政府中之势力,远胜于张。故张所主张借款之策,政府竟不采纳。张自不乐自言其失败,故仅以官话了事。次乃及李文忠,张斥其为贪鄙庸懦之匹夫,谓李水陆两战皆大失败,坐是革职,几不能自保其首领。中国因李一人,乃受此最可耻辱之挫败,言次若有馀恨者。旋询予中国新败,当用何策补救?予谓中国不欲富强则已,苟其欲之,则非行一完全之新政策,决不能恢复其原有之荣誉。所谓新政策,政府至少须聘外人四员,以为外交、财政、海军、陆军四部之顾问,与之订立十年合同。十年后若有成效,则更继续聘请。惟所聘之顾问,必须有真确之经验,高深之学识,纯洁之品行而后可。既聘之后,其所陈之嘉言良策,政府当诚意采纳,见诸实行。此外更派青年有才学之中国学生,处于各顾问之下,以资练习。如是行之数年,则中国行政各机关,不难依欧西之成规,从新组织也。
以上所言,乃予对张督所发表之意见。顾张闻予言,始终未置可否,亦不发表其意见,默然静坐,有如已干之海绵,只能吸水入内而不复外吐也者。故此次之谈话,较前与曾文正之晤谈,乃大异其趣。曾文正之招予,将任予以何职,胸中已有成竹;其见予也,不过示予以进行之方针耳。张则对于中国全局,既无一定之宗旨,亦无方针之可言。而于予所献之计划,则又嫌其太新太激烈。不知予此次之回国,因恨中国之败,慨然作积极进行之想,故所言如此。且舍此计划,实无救亡之良策,不能以激烈为予咎也。张而果如曾文正之磊落光明,则一时纵不能实行予言,正不妨略以数语为鼓励,使予知其人有举行新政之决心。予之计划,目前虽不能实施,而对于将来,尚有一线之希望也。乃张则不独无此言语,且无如是之思想。于是予与张之交际,以此处为起点,亦即以此处为终点,以后更无机会再见其人。
张之电招予归国,仅于其未归武昌之前,派予一江南交涉委员差使,聊以敷衍予远来之意。迨后刘忠诚(坤一)实授两江总督抵任后,张仍回武昌原任,去时亦未招予同行。可知张之意见,与予不合,故不欲予之臂助。虽不明言,而其心已昭然若揭矣。在予方面,此次归国,既非谋升官发财而来,则亦何乐与之周旋,以仰其鼻息。予居刘坤一属下,任交涉委员,亦不过三月之久,旋即自行辞职。在中国官场中,必谓予此举为不敬上官,予则不暇计及矣。此三月内,每月领薪百五十圆,而无一事可为,不啻一挂名差使。此即予居张、刘两督属下之短期经验也。
一八九六年,予与江南政界断绝关系,遂至上海。于时脱然无累,颇得自由。已而予又得一策,拟游说中央政府,于北京设立一国家银行。因欲为此条陈之预备,乃先将国家银行律及其他有关系之法律,由一八七五年美国订正之法律中译为汉文。并聘一中国文士,助予合译。而当时助予者有黄君开甲。黄曾出洋留学,曾为政府任为圣鲁易博览会之副监督者也。予之译事既毕,乃怀译本入京,并携一中国书记同行。至京,遇予之旧友张荫桓君。其人即于一八八四至一八八八年,在华盛顿任中国公使者。张因邀予寓其家,寄榻于此凡数月。此时张荫桓身兼二职,一为总理衙门(即外交部)大臣,一为户部(后改度支部)左侍郎。而户部尚书则为翁同龢,光绪帝之师傅也。张见予之国家银行计划,极为注意。将予译本详细参阅,加以评断。谓其中有若干条,不合于中国国情,难期实行,但择其最紧要而切实可行者,列入足矣。予如其教,斟酌损益后,乃上之户部尚书翁同龢。翁与张意见相同,亦甚以为然,遂以遍示部中同僚,征求意见。数星期后,部中重要之数大员,咸来予寓,对于予之条陈,赞赏不置,谓此事即当奏之清廷云。
不数日,遂以予之国家银行计划,拟成奏摺,由张荫桓署名,翁同龢则从中赞助焉。
今试述予之计划:予以为欲立国家银行之基础,必由政府预筹一千万两之资本,以为开办费。中以二百万两购置各种机器,以鼓铸银币、印刷国债券及一切钞票;以二百万两为购地建屋之用;所馀六百万两存贮库中,以备购金、银、铜三者,将来铸成各种泉币,以流通全国。此一千万两,只足供国家银行第一年之开办费。将来中国商业发达,则国家银行亦当随商业发达之比例,而逐年增加其资本。此其大略也。
此事既有端绪,旋即着手进行,派委员,购地址。予则受户部之委任,将赴美国,向美国财政部商酌此事,并调查设立国家银行最良之方法。户部奏摺,亦邀清廷批准。部署粗定,乃忽横生枝节,有为张荫桓及发起诸人意料所不及者。先是有中国电报局总办兼上海招商局总办□□□〔原文明指盛宣怀〕其人者,与翁同龢交颇深。此时忽由上海来电,嘱翁同龢暂缓此举,俟两星期彼抵京后,再为区处。翁得电,遽允其请,而垂成之局,乃从此破坏矣。盖□道台之名,中国无人不知其为巨富,家资累万。无论何种大实业,□必染指。□虽身居上海,而北京为之耳目者极多,京中一举一动,无不知之。北京有势力之王公大臣,亦无不与结纳。即慈禧太后最宠幸之太监李莲英,□亦交结其人。以故□之势力,在政界中卓卓有声。此次银行计划,遂亦为□之贿赂所破坏。有人谓□□□此次来京,辇金三十万两,贿买二三亲贵及政府中重大人物,以阻挠其事。于是筹备设立国家银行之一千万两现银,遂为□一人攫去,以营其私业云。
究国家银行计划失败之原因,亦不外夫中国行政机关之腐败而已。尊自太后,贱及吏胥,自上至下,无一不以贿赂造成。贿赂之为物,予直欲目之为螺钉,一经钻入,即无坚不破也。简言之,吾人之在中国,只需有神通广大之金钱,即无事不可达其目的。事事物物,无非拍卖品,孰以重价购者孰得之。自中日、日俄两次战争之后,东方空气,乃略为之扫荡清洁。中国人对于国家腐败之情形,始稍稍有所觉悟也。
予之国家银行计划,既为□□□所破坏,乃另改方针,拟向政府请求一筑造铁路之特权。予心中所欲造之铁路,为由天津直达镇江。天津居北,镇江居南,在扬子江口。两地相距,以直线计,不过五百英里。若绕山东,过黄河,经安徽,以达湖南〔当作江南〕,则此路须延长至七百英里。予所规划之路线。则拟取其近者。惟德国政府抗议,不允有他线经过山东。谓山东造路之权,为德人所专有,无论何人,不能在山东另造铁路云。此种理由,殊为奇特。任翻遍中国法律或国际法律,皆不能得其根据之所在。但彼时中国国势孱弱,不能提出此问题,以争回固有之主权。而外交部中,亦无人能引证条文,驳斥德国要求之无理,深恐惹起国际交涉,一惟外人之命是听。以故政府只许予造一曲折之铁路,即上所云绕山东过黄河者。予以极力欲成此事,遂拟以此铁路让与外国公司承造。乃政府又命予必招中国资本,不许外人入股,且仅限予六月之期。六月之内,若不能招齐路股者,则将特许状取消。当彼时中国资本家,欲其出资任股以兴造铁路,殆难如登天。予既明知此事势有所不能,遂不得已,复将此铁路计划舍去。予之种种政策,既皆无效。于是予救助中国之心,遂亦至此而止矣。
一年前予在北京时,常遇康有为、梁启超二人。当予筹划银行、铁路等策时,绝不意康、梁等亦正在筹划维新事业也。康、梁等计划进行之极点,即为后来之戊戌政变。其详俟下章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