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北京之行与悼亡
学生既被召回国,以中国官场之待遇,代在美时学校生活,脑中骤感变迁,不堪回首可知。以故人人心中咸谓东西文化,判若天渊;而于中国根本上之改革,认为不容稍缓之事。此种观念,深入脑筋,无论身经若何变迁,皆不能或忘也。今此百十名学生,强半列身显要,名重一时。而今日政府,似亦稍稍醒悟,悔昔日解散留学事务所之非计,此则余所用以自慰者。自中日、日俄两次战争,中国学生陆续至美留学者,已达数百人。是一八七〇年曾文正所植桃李,虽经蹂躏,不啻阅二十五年而枯株复生也。
当诸学生撤回未久,予亦出使任满,去美返国。时陈兰彬已先予一年归。故事,凡外交官任满归国,必向政府报告一次,谓之销差。予亦循例入都,道出天津,谒直督李文忠。谈次及撤回留学生事,文忠忽转诘予曰:“汝何亦任学生归国乎?”予闻言,莫知其命意所在,答曰:“此事乃由公使陈兰彬奉上谕而行,鄙意以为总督及陈兰彬与吴子登,皆赞成此举也。予纵欲挽回此事,亦何能为役?且违抗谕旨,则人且目为叛逆,捕而戮之。”文忠曰:“否,予当日亦甚愿学生勿归,仍留美以求学,故颇属望于汝,谓汝当能阻止学生勿使归也。”予曰:“当日此举,总督既未有反对之表示,身居四万五千里外,安能遥度总督心事?设总督能以一函示予,令勿解散,自当谨遵意旨,惜当日未奉此训示耳。”文忠怒形如色,忿然曰:“予已知此事之戎首为谁矣。”于是吴子登亦自京来津,约予往晤,以理不可却,访之。吴语予,渠在北京,京人士遇之极冷淡;此次谒李文忠,不知何故逢怒,命此后勿再来见,甚怪事也。予察吴状,似甚狼狈。此为予与彼末次晤谈。嗣后此人销声匿迹,不复相闻问矣。
既抵京,循例谒政府中各重要人物,如恭亲王、庆亲王及六部尚书等,耗时几一月,乃得尽谒诸大老。北京地方辽阔,各达官所居,相去窎远。往来代步惟骡车,既重且笨。车中坐处,状类衣箱,其底即轮轴。轮与箱间无弹簧,故行时震动极烈,行亦甚缓。街衢复不平,车辙深至数寸。行路之难,可想而知。道中浊尘扑衣,秽气刺鼻。漫空涨天者,初非泥砂,乃骡马粪为车轮马蹄捣研而成细末,陈陈相因,变为黑色,似尘土也。飞入耳鼻毛孔中,一时不易擦净。行人皆戴眼纱,头及两手,亦有风帽手套等物,以为抵御。水含盐质,洗濯尤不易去秽。不图首善之区,而令人难堪如此。
予居京三月,颇欲设法禁止鸦片之输入,灭绝中国境内之莺粟。乃上条陈于政府,请其采择施行。旋总理衙门大臣王文韶告予,谓目前殊乏办理此事之人材,故一时未能实行。于是予此计划,束之高阁者垂二十五年。直至近数年来,始见此问题于万国公会中提出讨论焉。
一八八二年,去京赴沪,居沪者四阅月。得予妻自美来书,谓撄病甚剧,乃急归视。翌年春间抵美,则病者垂危,喉音尽失。予于途次,颇虑不及面。今犹未为失望,不得谓非上帝厚余。一月后,竟得转机,尤幸之幸者。予妻体素荏弱,又因予常漫游,虑或遇不测,恒抑抑不欢。余归国时,适有美教士某君告予妻曰:“容君此行,殊为冒险,恐中政府或以留学事务所事,置之于法。”女子善怀,闻此不殊青天之霹雳,所以病也。予之返中国,可一年有半。妇已积思成痗,令人增伉俪之好。一八八三年之夏,妇病良已,至诺福克(Norfolk)避暑,归时渐复旧状。医谓宜迁地调养,庶不复病。因于冬间卜居于南部乔治亚省之亚特兰德(Atlanta, Ga.)又曾移居纽约省之亚特朗德(Adirondaks, N.Y.)。但此迁徙之调养,功效亦仅。居亚特朗德久之,一八八五年冬,复病胃,饮食锐减,复思迁居他处。予重违其意,乃徙于纽求才省之色末维尔(Summerville, N.J.),不幸又感寒疾。居色末维尔约两月,仍返旧居。一八八六年六月二十八日,予遂赋哀弦矣。于亚特朗德〔应为哈特福德〕西带山公冢(CedarHill Cemetery)间购地葬之。中年哀乐,人所难堪,吾则尤甚。今老矣,以吾妻留有二子,差幸鳏而非独。然对子思其母,辄复凄咽。吾二子皆能养志,品行亦佳,无忝耶教人格,此则余引以自慰者。
自一八八〇年至一八八六年,为余生最不幸时期。毕生志愿,既横被摧残(指教育计划);同命之人,复无端夭折。顿觉心灰,无复生趣。两儿失母时,一才七龄,一才九龄。计嗣后十年,以严父而兼慈母,心力俱付劬劳鞠育之中。予外姑开洛克夫人,助予理家政、抚幼子者凡二年。最难堪之际,赖能勉强支持焉。